墨西哥導(dǎo)演伊納里圖的《鳥人》斬獲2015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dǎo)演兩項大獎。這部電影講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中年危機。中年危機是比較受美國電影藝術(shù)與科學(xué)學(xué)院獎(奧斯卡的全稱)評委們關(guān)注的類型題材。
在2000年,《美國麗人》導(dǎo)演薩姆·門德斯也同樣斬獲最佳影片和最佳導(dǎo)演兩項大獎。巨合的是,《鳥人》和《美國麗人》這兩部電影都是討論中年危機,而且同樣都以一個男性白人視點代入,這無疑相當符合“老白男”口味。“老白男”是對評委的戲稱——老年白人男性是奧斯卡最重要的評委人群,終身會員以及偏于保守中庸“老一代人”審美價值觀是奧斯卡的“主旋律”。
在電影技術(shù)上,伊納里圖也頗具野心:
《鳥人》對外宣傳是全片“一鏡到底”,但其實在轉(zhuǎn)黑場等部分還是用了一些小技術(shù)小手段來剪輯電影。整部120分鐘電影由若干個不超過15分鐘的鏡頭“組接”而成,盡管如此,依然堪稱“炫目”。
其實“一鏡到底”并非《鳥人》首創(chuàng),早在2001年戛納電影節(jié)上就爆出“一鏡到底”的《俄羅斯方舟》,但是這兩部電影放在一起,區(qū)別度還是非常大的。前者是在圣彼得堡博物館用24小時拍完的確實是“一鏡到底”,而后者則是在洛杉磯重新搭建了一個主場景地圣詹姆斯劇院,在熟練排練幾個月之后才拍攝完成的。
因此燈光和攝影的配合極為關(guān)鍵,為《鳥人》拿下了最佳攝影大獎的攝影師魯貝茨基說他每拍攝一個鏡頭,身后就有起碼八個人跟著一起移動,而全劇組的人員也必須跟著移動。
《鳥人》的開場戲很棒,我來回反復(fù)看了好幾次。從人物內(nèi)心世界進入,火箭隕落是他內(nèi)心世界想象的外化,還有那個內(nèi)心深處的渾厚男中音:“我怎么墮落至此?這是一個糟糕透頂?shù)氖澜??!?/p>
來自俗世的電話呼叫打破了冥想中的男主人公。而內(nèi)心世界的表達他還找到了無時無刻不在的鼓聲。這個鼓聲是人格分裂的遵循線,根據(jù)強弱調(diào)節(jié)節(jié)奏。
導(dǎo)演在開場就宣布這是一個幻想著不屬于這個垃圾星球,這或許是一個發(fā)生在一個落魄中年表演藝術(shù)家幻想中的故事。他背負著外界的認知“飛鳥俠”扮演者,和內(nèi)心的分裂人格之間的自我沖突,
“我是一個藝術(shù)家”。
“嗯,然后呢?”
“然后,我要向全世界證明這一點。”
【什么是愛?】
中年危機像一個晚期腫瘤,電影里面基本很難治愈。離婚,女兒吸毒,情人試探性懷孕,被招募的大牌演員鄙視,還有一直心懷敵意的劇評人,努力用一場自己無法承擔的話劇來挽回自己事業(yè)的中年動作片演員瑞根到底該怎么辦?
《當我們討論愛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么?》,這既是話劇標題也是瑞根之問。
“愛是絕對?!?/p>
“愛是讓你不殺人的理由?”
到底什么是愛?
臺詞里回答了兩個答案,開篇卡佛的引句又是一個答案:“……此生想要什么?成為被愛的人,在地球上感受愛?!?卡佛《遲來的碎片》)
影片的開場是從一個日漸崩潰的導(dǎo)演后臺開始的,會發(fā)生什么?
后臺是演員們的隱秘衣柜:它提供了他們冥想,進食,接受采訪,崩潰,訓(xùn)練走上舞臺之前最后一口新鮮空氣的空間,甚至還有做愛。
瑞根在化妝間所有的獨白語錄都是他對這個世界豎起的中指。
媒體對他的采訪完全不在乎他的訴求他的表達,只在乎他在臉上抹了幼豬精液(在我們的語境里是玻尿酸)。
在開場20分鐘的后臺奇觀戲份里,天才導(dǎo)演向我們展示了他對利用一個復(fù)合型封閉空間的才華,而且如何做到快速準確又情緒飽滿,娜奧米·沃茨沒讓人失望,當然還有一直那么穩(wěn)定的愛德華·諾頓。
當這個導(dǎo)演知道女演員懷上自己孩子之后,幾個舞臺燈光光圈一步,他走進舞臺的那一刻,戲劇作為和電影電視這些藝術(shù)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感體現(xiàn)出來了,淡淡的配樂鋪了上來,渾然天成。
在演出中,諾頓這個天才演員每一次故意制造的沖突都在用他的才華來冒犯導(dǎo)演的疆域。包括第一次試戲他故意修改了劇本臺詞。他因為導(dǎo)演上場換了酒的道具,一下子搞砸了這場預(yù)演,甚至他企圖在舞臺上用真實“做愛”來取代假定性。
讓我憂傷的一個鏡頭是瑞根只身面對萬千觀眾表演的那一刻。舞臺燈在他斜側(cè)上方打過來,他的面孔一半在陰影中,只留給我們一個側(cè)臉。
其實《一步之遙》里也有大量這樣的戲份,但是都是姜文在大白光下正面面對觀眾。姜文像個君主,而瑞根則像一個失敗者。舞臺上的每一束光,在他眉毛和臉上的皺紋都讓他看起來心酸又無力。而姜文他太金光閃閃了,萬國大選美上的他過于完美,他在嘲諷這座意識形態(tài)大廈的同時,也許忘了自己已高高地站在八十三層樓了。
也許《一步之遙》最大的敗筆,就是明明一個講述失敗者的故事,卻把這個失敗者捧成了完美的存在。劇中的馬走日完全不像一個失敗者,更像一個成功者。最后在結(jié)尾,那種想贏的心態(tài)描述并沒問題,但是一個失敗者卻要梗著脖子贏得一切,這就有問題了。
成功了太久的姜文已經(jīng)演不出那種失敗感了,或者,他不在乎。
【為什么是雷蒙德·卡佛?】
愛德華·諾頓飾演的角色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
瑞根打敗中年危機的話劇根據(jù)雷蒙德·卡佛的名篇《當我們討論愛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么》改編的。
這篇小說非常簡單,就是四個中年男女在飯桌上談?wù)摰降资裁词菒矍?,有一種是暴力式的愛,還有一對遭遇車禍的老夫妻,死里逃生之后最悲傷的事情居然是隔著紗布看不見對方。
而這其實也是對于愛的不同理解,前者是俗世的肉體的年輕的欲望的愛情,而后者則是心靈的靈魂的年老的精神的愛情。
這種悖論是幾乎所有夫妻都會遇到的價值觀沖突。
那么瑞根也是,他在舞臺上追求的是愛么?顯然不是雖然口口聲聲說的是愛,如果愛他就不會對自己女兒吸毒視而不見他就不會因為嫉妒爭執(zhí)而和前妻離婚他就不會對情人的懷孕置若罔聞,他要的不是愛,他要的只是名望和世俗的成功。
因此他選錯了雷蒙德·卡佛,他只是一個鳥人,他不是一個愛人。
為什么一個動作片演員要演雷蒙德·卡佛的舞臺?。繛榱孙@示自己是卡佛的“衣缽傳人”?
瑞根掏出了珍藏多年,引導(dǎo)他走上戲劇表演之路的“紙巾贈言”,這是他高中時表演戲劇所受到來自于卡佛的贈言,這句“你演的很棒”指引他走上演員之路。而如今年輕而又強大的諾頓輕易拆穿了它。寫在餐巾紙上,“那意味著?”“意味著他喝醉了。”
確實如此,卡佛幾乎是最后把自己給喝死的。
卡佛進入中國大陸大概在2009年前后,源自2008年奧運之后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一波中產(chǎn)階級危機。盡管有蘇童和村上春樹這樣的忠實粉絲,但是卡佛依然是小眾圈子的作家。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卡佛是為幾十年之后那個經(jīng)濟蕭條的時代所預(yù)留的一份美餐。而在瘋狂潮水褪去之前,所有人都在狂歡認定潮水永不會退,不穿內(nèi)褲的真相永遠不會暴露出來。
所有人都沒工夫搭理那個皺著眉頭思考退潮的家伙。掃興又無趣,是的,卡佛就是這樣的一個作家。
他筆下都是小人物,這不要緊,還都是失敗的小人物,其實這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他們是一批絕望又失敗的小人物,而且并不以此為辱,他們無望地浮沉,偶爾假裝掙扎一下。
【她在殺死他的父親】
相對于情人的“試探性懷孕”,吸毒女兒的“隨時性撒謊”更讓他崩潰。
中年危機最大的失敗落在什么地方?當他人到中年,聽說女朋友懷孕的同一天,發(fā)現(xiàn)了叛逆的女兒又偷偷抽上了大麻。他崩潰了。于是我們看見了最常見的互相傷害的戲份。
一個90后用“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來教育他過氣的演員父親,你不過就是一個演過時漫畫英雄的演員,你用卡佛裝什么逼,刷什么存在感。她的語詞在殺害她的父親。
愛是讓你不殺人的理由,而這里,因為父女之間忽然缺失了愛,于是在此此成為了殺人的理由和武器。
在父親看來,如果我和喬治克魯尼搭乘同一個航班因為空難死了,我的女兒只會記住克魯尼,而不是她父親。
最了解瑞根的是他前妻,她說你把“崇拜當做了愛”。
這種現(xiàn)象幾乎可以解釋所有目前曾經(jīng)成為時代主流,卻最終被拋棄的文化英雄們。他們被自己的光芒卡住了。
卡在了輝煌,卡在了門客追捧,卡在了女朋友們,卡在了那么多私生子女,卡在了官司了,卡在了自我催眠中。
所以,這是一個偶像劇演員想努力拎起自己頭發(fā)讓自己顯得威武雄壯,超越流行文化的一種徒然嘗試。
當他試圖自殺的時候,路人好心地點出了主題,這到底是人生還是拍電影,戲如人生。當他在城市長空飛翔的時候,太陽逆光的角度和他在舞臺上逆光的鏡頭重疊在了一起。他把崇拜當做了愛。就像他把連續(xù)劇當成了舞臺劇,他把救場當做了即時表演。
對的,他還把雷蒙德·卡佛當做了雷蒙德·錢德勒。
在《福布斯》一篇“《鳥人》是如何背叛雷蒙德·卡佛”的文章中,作者JonathanLeaf對電影相當不滿,他首先把卡佛,加拿大女作家門羅,戈迪默這些復(fù)興短篇小說的當代作家和莫泊桑,毛姆以及契科夫放在同一個高度。
他質(zhì)疑導(dǎo)演表面上表達了對卡佛小說中平凡人的欲望與掙扎的尊重,但是其實在骨子里依然迎合浮夸虛華的紙醉金迷價值觀。即導(dǎo)演采用了現(xiàn)在流行的卡佛那位圖書編輯利什的大幅加工修改的版本《當我們討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而不是卡佛原著版本《新手們》?007年被卡佛遺孀發(fā)表在《紐約客》上)。
原先版本里沒有那么多粗話和激烈情緒,更平實地講述這則故事。因為卡佛厭惡廉價而激烈的情緒化表達。
【他把他自己卡住了】
正當一切難以想象的順利的時候,瑞根需要一支煙來平復(fù)一下女兒被泡的情緒,風吹了過來,他把自己卡在了舞臺之外。尷尬地等待所有人召喚他上臺表演。但他又把自己卡住了。于是他只能脫下戲袍,穿著內(nèi)褲狼狽地穿過路人街道,穿過冬夜穿過雨雪穿過影迷。
他在開場的隱喻也表達出來了,他可以接受一切花朵,除了艷俗的玫瑰,這等于他對自我流行偶像的否定??墒窃谒晒χ?,所有人送給他的還是玫瑰。
還有什么電影里會有類似場景?《絕命毒師》。于是只剩下內(nèi)褲的中年男人成了中年危機的絕佳隱喻。
他的迎頭痛擊來自于資深戲劇評論家的毀滅性評論,即你這出戲所代表的過于樂觀對戲劇的褻瀆。即反對一切形式的裝腔作勢。
最吊詭的一幕出現(xiàn)了,當他宿醉街頭,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那個教父般神啟的聲音終于現(xiàn)身了,那個睿智的防止他滑向流俗平庸式演員生涯的警醒者終于出現(xiàn)了,它就是他一直努力遺棄的飛鳥俠。
是的,他一直以來想拋棄的原罪,恰恰就是他無法拋棄的自我。當他因為狼狽而獲得了他所要的俗世的成功,內(nèi)褲行走爆紅互聯(lián)網(wǎng),一個過氣動作片演員的逆襲的時候,他被他所幻想的形象,最后因為在舞臺上賣力表演開槍導(dǎo)致飛鳥俠的“鼻子”被永恒地移植在他嘴唇之上的時候,他除了自我毀滅別無其他途徑。而這種自我毀滅也和自我成就固定成了一體,救贖與毀滅同體。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遺棄他所厭惡的自己。
雷蒙德·錢德勒曾經(jīng)說過:“自殺是自我意志受挫的表現(xiàn)?!睕]錯,自殺是他最后又徒勞的抗爭。在結(jié)尾音樂起來的時候,他成了伊卡洛斯。那個長著翅膀歷史最悠久的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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