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地平線“深夜診室”系列原創(chuàng)第⑤篇
文|趙婭君
來源|地平線工作室(ID:dpx-story)
生命中總有那樣一天,看起來和其他日子沒有區(qū)別,一樣的日升日落,一樣的三餐一宿,一樣的微笑沉默。但在若干年后的一個午夜,你追憶往昔,發(fā)現(xiàn)那一天是分水嶺,自此步入了人生的下半場,或被按下了暫停鍵,以后每一日,都是對過去的復制。
我只能稱他為少年,雖然他的病例上寫的年齡是樊超,21歲,但是臉上殘留的稚氣和目光的生猛卻把他出賣。我一邊幫他換手腕上的紗布,一邊問,有15嗎?他自尊心受傷,瞪起眼睛,然后又垂下眉毛,牙縫里擠出來,16。
我想如果不是我身上的白衣,他不會說實話。這就是制服的好處,給人莫名的權威感。很多時候,幾十歲的人了,見到我們穿著白衣,也會笑著說,老師好。這個少年也如此,16歲的漂亮少年,如果放在現(xiàn)在,可以參加選秀,做鮮肉。
他的傷不重,左小臂外側(cè)有一道已經(jīng)感染的傷口,如果一開始就來醫(yī)院縫合,而不是自己在家亂包扎,就不會感染。現(xiàn)在還要換幾次藥。夏天又不能碰水洗澡,男孩子好動,兩天就會臭了。我叮囑他這幾天老實些,不然會留下難看的傷疤,還要按時換藥,口服消炎藥。我的話細細密密,像阿姨。他的眼神里就有了戲謔,大咧咧的反擊,有疤怎么了?
不怎么。隨你便。我話已至此,仁至義盡。這樣的混混我也不想多管,端著處置盤昂首闊步走開。
后來看見扔在地上的處方單,我知道他沒有去拿藥。
再見樊超是在醫(yī)院旁邊的人民廣場——1997年的北方,人們還不是那么喜歡玩手機,網(wǎng)吧也不是大眾癡迷的所在。年輕的孩子們,總是湊成堆,玩些古老的游戲,比如丟手絹。
那天我下白班,經(jīng)過廣場,看他邊唱邊跳轉(zhuǎn)圈搗鬼。他也看見了我,抓我過去坐下。他隨便把手絹扔在一個男孩身后,然后坐到我旁邊。他不看我,而我卻不能不看他手臂上的紗布,已經(jīng)變成黑灰色,又綁得亂七八糟,根本起不到作用。我習慣性的動手整理,重新系緊。他對朋友得意的眨眼睛。綁好了,手絹被人扔到我身后,他站起來,抓過手絹就去抓人,跑了兩圈再回來。這種游戲,本來就是為了消磨時間,無所為規(guī)矩和輸贏??蓜e人還是會起哄,他也不在意。
天將黑,我感覺到無聊,起身離開。他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
他說,我可以追你嗎?
我說,弟弟,你還沒成年。
第二天夜班,他跑來送飯給我。我?guī)еM休息室一起吃飯,把準備好的消炎藥給他。必須要按時吃藥。他嘻嘻笑,說他沒沾水,沒洗澡。我點頭忍笑,能看得出來。
這會兒我已經(jīng)從他朋友口中知道了大概——他父母在四川某地的工廠,常年不回,屬于為了事業(yè)犧牲巨大的勞模。他和奶奶一起生活。老太太只能管他吃飽不餓,管不了其他。樊超打小就淘氣,課上到一半溜進錄像廳,看打打殺殺比看化學元素周期表過癮。初中畢業(yè),成績將將巴巴夠技校的分數(shù)線,父親特意從四川回來,狠狠招呼他一頓巴掌后,給他踢進了技校。轉(zhuǎn)眼父親離開,樊超就帶領學校男生外出打群架,打傷了一個領導子弟,學校的告示欄貼出了大字通知,開除!樊超笑嘻嘻的離開了技校,到人民廣場坐著抽煙,泡妞,有時搶些小孩子的零花錢,和看不順眼的人動手。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的。
以后怎么辦?怎么變有錢——在1997年,所有人都以為,錢是萬能的。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知道該怎么賺錢。這是困擾我的問題,我以為這也會是困擾他的問題,可他笑嘻嘻的說,為什么要有錢?找個好女孩,過簡單的日子。這樣就好了啊。嗯,也對,我點點頭,對他來說,目前女孩比錢要緊。
16歲的男孩子身體里澎湃著荷爾蒙,夏天裸露著雙腿直立行走的雌性動物都容易成為他們的追逐目標。很快樊超喜歡上了一個女孩,賤兮兮的拉我去看。女孩18歲,在傳呼臺做接線員,眉眼只能算上清秀。剛從老家縣城來,和7、8個姑娘一起住集體宿舍,吃清水煮白菜的員工食堂。唯一一條“漂亮裙子”白天穿晚上疊在枕頭下,避免丟失。我禮貌的和她招呼,覺得并無任何話可說。
我從“成人”的角度出發(fā),告訴樊超,他們不合適。女孩明顯是要找一個免費吃住的地方,樊超是跳板。我苦口婆心的說,你要不要繼續(xù)上學,或者去學一門手藝,廚師或理發(fā)。他總是口頭答應,轉(zhuǎn)身又在人民廣場蹉跎光陰。
那兩年,樊超是急診室的常客。也認識了除我之外的很多護士,他更高了,快到一米九的個子,也更漂亮,穿著干凈的T恤衫牛仔褲,話不多,眼睛會放電,落進他瞳孔里,會讓你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大家都喜歡他。我倒很少見他?;蛘呤撬诙阒?。
他的傷不重,多數(shù)時候自己弄點酒精棉球擦擦就好。最嚴重的一次是額頭被拍了啤酒瓶,傷到眉毛。他捂著毛巾來縫針,見到我還是嘻嘻笑。我有些生氣,不管怎么說,我希望兩年的時間他會有點成長,不應該還是一副孩子氣的玩世不恭。
我?guī)コ燥垼且染?,讓我更加惱火。這會兒天已經(jīng)快要亮了,大排檔沒剩下什么人,這個時間喝酒的,除了剛下班的特殊職業(yè)者,就是酒蒙子。他說姐,奶奶去世了。他看我的眼神像極了受傷的牛犢,沒有勾人的曖昧,只剩下干凈的憂傷。我只好坐下,幫他倒酒。
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把這兩年的生活講給我聽:我和小蕓還是在一起了。她住到了奶奶家。奶奶本來不同意,可她嘴甜手腳勤快,洗衣服做飯樣樣都好,奶奶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只告訴我,等爸媽回來的時候,讓她走。姐,你信嗎,我是真心愛小蕓。她不算美女,但她用手摸著我的頭發(fā)的時候,我覺得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我找了一個美容美發(fā)學校,想和小蕓一起去學手藝,將來用奶奶家的門面房開一間發(fā)廊,我們可能不會太有錢,但一定幸福。奶奶支持我,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給我們交了學費。我覺得那段時間,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日子。小蕓也開心,她有天分,上手很快,老師讓她留在學校,可以到前面店里做發(fā)型師,也可以留下做老師。我和小蕓商量,過完年就研究開店。開店需要不少錢,奶奶已經(jīng)拿不出來了,小蕓說她回家找父母要些,讓我也跟爸媽說下。我想這不難,我是做正經(jīng)事,他們沒理由不答應。
本來打算小蕓過小年走,他們年前回,不會碰面。沒想到他們提前回來,把小蕓堵在了……床上。我爸發(fā)火,我媽哭,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們罵我,也罵奶奶。說她老糊涂了才讓我干這種事。小蕓就在我身邊,不能起來,也不能逃走,干忍著。我認錯,我說你們先出去,讓我們穿衣服。我爸瘋了一樣抓起門邊的掃帚抽我。還說要報警。他說小蕓這是“奸幼”。
我們家在一樓,他把全樓的人都吵醒了,都堵在窗戶根兒看熱鬧。我不能讓小蕓受這種委屈。我跟他打起來了。我媽和奶奶都嚇傻了,怕我殺了他,或者他殺了我。后來奶奶暈過去了。我叫了120,那天你沒在,奶奶醒了,哭著求我爸,讓他饒我一命。
我們回家的時候,小蕓已經(jīng)走了。我覺得她過了年就會回來。我爸初五就回四川,一切都會照舊。我等到一直過完正月,美發(fā)學校要舉辦畢業(yè)典禮,小蕓還是沒回來。我去了她老家找,地址是假的。我就這么失戀了。
后來我又交了一個女朋友,奶奶不喜歡,說是個妖精。然后是一個幼兒園老師,然后是一個拉小提琴的。我找到一份在健身房的工作,就找了一個學舞蹈的女朋友。其實我騙你的,老師,拉琴的和跳舞的,是我在同一段時間交往的。她們后來發(fā)現(xiàn)了,打到我家門上。我奶奶說她們都是妖精。
我爸走的時候在鄰居里安排了眼線,我干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他托人送禮,要我去當兵。他覺得我再混下去,就只有監(jiān)獄一條出路了。其實我也想走,太沒勁了??烧l知道體檢的時候查出我有先心病(先天性心臟?。筷牄]收。然后老爺子也怕了,無后為大,他不敢管我了,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沒法活了。我樂了一陣子,這下自由了。沒想到奶奶因為這個天天發(fā)愁。上個月,走了。走的時候說,要是小蕓在就好了,她能看見有人照顧我,她也就放心了。
就在上個禮拜,一個哥們從外地回來,大家接風,喝了兩頓之后去KTV。我怎么也沒想到,小蕓就在那排姑娘里。你說是不是奶奶在天有靈???小蕓漂亮了。裝不認識我。被我選過來坐在我身邊,還說先生晚上好。我們坐到半夜,我等她下班,送她回家。她才告訴我,當年我爸爸去了她家里,大吵大鬧,村里人盡皆知小蕓勾引良家小男孩。她爸爸覺得丟人,差點打斷她的腿。我找去的時候,村里都受了他爸爸的教唆,誰問都說不知道,沒這個人。
小蕓在村里也待不下去,她媽媽打開了門,她就跑了出來,也恨我,不想來找我,本想找個發(fā)廊做發(fā)型師,可人家總讓她做小工。夠吃不夠住。跑去給人家當營業(yè)員,不知道怎么勾引小男生的名聲傳了過去,那家的老板娘當機立斷開了她,還嚷嚷得整個市場都沒人敢用她。
小蕓看著我說,我得活著吧。我說,我養(yǎng)你。小蕓不信。我沒有一技之長,沒工作,自己還不知道吃什么呢,憑什么養(yǎng)她?可她不該說,我還是個孩子。當初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都沒嫌我是個孩子。我18了,她居然說我是個孩子。
接下來的故事就俗了,樊超天天在KTV門口等,小蕓不勝其煩,偷偷告訴了姐妹,姐妹告訴了媽咪,話傳話,追求成了騷擾。媽咪找了保安,在樊超頭上開了一個酒瓶。我又給他倒?jié)M一杯酒,我想勸他放棄,話還沒出口,就自己咽了下去。他是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那個世界可能對,可能錯,可能不符合普世價值觀,但那是他的生活,我和其他人都無權干涉。
小蕓來找我。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她確實漂亮了,眉眼依舊,但打扮時髦,頭發(fā)剪成了回歸頭,染成紅色,裹身小黑裙下的肉體呼之欲出。指甲上貼著花,指頭尖架著煙。小蕓說,姐,你幫我勸勸他吧。
在短暫的聊天中,我明白,小蕓不是從前的那個姑娘了,那個吃面都要點小碗,喝光所有面湯的女孩。她現(xiàn)在喜歡的是LV,喝的是路易十三,她愿意跟那些穿著皮爾卡丹西裝的男人打情罵俏,不想睡在樊超的單人床上幻想未來。她說,她可以借給樊超一筆錢,讓他開發(fā)廊。這樣樊超就不會總惦記她了吧?
最后這段話我沒告訴樊超——當時我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樊超的小自尊不容踐踏。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又想,或者我錯了,小蕓或許才是最明白樊超的人,他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換個新玩具,轉(zhuǎn)移注意力,不是大人經(jīng)常對付孩子的有效手段嗎?
我只告訴樊超,算了,別糾纏,好女孩那么多,何必戀一支殘花。樊超就此不再找我。
1999年的冬天,北方很冷,急診室總是送來很多路倒。藥房的電腦當機,大家以為千年蟲來襲。人心惶惶。
半夜,少有的空閑,我在大廳看新聞,舉國歡慶,等待澳門回歸,總有煙花閃耀在某片天空。
120又來了,跟著的醫(yī)生姓牛,長的像殺手。交接的時候?qū)ξ艺f,挺好看的男孩,這下毀了……我看病例,看見了最不想看到的兩個字,樊超。他跑酒吧學人家打黑拳,一萬塊的花紅等同于一個LV,他豁出命去了。牛醫(yī)生估計患者是腦震蕩,CT報告結果是顱內(nèi)出血。找不到家屬,沒人交錢,沒人簽字,酒吧老板跟車來的,見情況不對,已經(jīng)跑了。我找來小蕓,指著擔架床上的樊超,說不出話來。小蕓顫抖著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還把包里所有錢都掏出來塞在我手里。
1999年的醫(yī)院還有人情味,開了急診手術,盡力救治樊超。我已經(jīng)想好了長篇大論,要等他醒來后告訴他,未來有無限可能,不要再浪費身體、感情和時間……
樊超真的倒霉,在那么多可能存在的后遺癥中,他中獎似的偏得了記憶力減退。他爸媽終于趕來,鬧了一氣后和醫(yī)院協(xié)商免費做了一個先心病的手術,然后就把他帶回了家。
小蕓再沒出現(xiàn)。
他還是那個漂亮的少年,不過臉上再沒有捉弄的調(diào)皮笑容。對他來說,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1999年。起碼,他可以過上簡單的生活。希望他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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