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以一種大局觀姿態(tài)徜徉整個書法史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諸多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在隋唐正式邁入統(tǒng)一之前,乃至初唐時期,整體都處于“真、行、草”三體的發(fā)展期。這個時期字體使用混雜,一篇作品內(nèi)常常會出現(xiàn)多體共存并用的情況,如武則天《升仙太子碑》,行書、楷書、篆書并存,且以飛白鳥篆題額。
從外部關系來看,這無疑使整碑富于裝飾美感。但從書法角度來說,整個唐代對于書體的使用是包容的,然則筆法上也有一定程度上的融匯,如“唐隸”,在漢隸的基礎上融以楷法。
這種在現(xiàn)代看似“非主流”的表現(xiàn)方式,在初唐時乃為風尚,日常生活中通用的書體是以王羲之奠定基礎的“真、行、草”,而篆隸則用于特別莊重的場合,比如碑額、墓蓋等。
還是要回到書法的兩點特性,從二王之前,書法只有“實用性”,“藝術性”并沒有太大發(fā)展,自王獻之始,才在“實用性”的基礎上發(fā)展了“藝術性”。
剛才說過魏晉隋唐是五體書法的發(fā)展演變時期,從以篆隸為日常通用書體到以真行草為日常通用書體,這其中勢必要有所取舍,比如弱化篆隸的實用性,強調(diào)其裝飾性。
隋唐時期,便是書法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變革期?!罢鏁睆奈罕蛱瓶^渡,“行書”為李世民主推王羲之,“草書”則張旭取篆隸之法融入大令,進而形成一種以頭蘸墨的“行為藝術”。作為壓箱底的篆隸兩體,弱化其實用性之后,只能做些裝飾的活計,所以這也使得唐人漠視篆隸的發(fā)展,篆隸在唐朝像是走了下坡路。
當然,這種問題也是規(guī)律性的,是社會發(fā)展必然導致的結(jié)果,說是“篆隸”,其實篆書才是最慘的,這是“二進宮”,早在隸書取代篆書作為實用性書體時,篆書就沒啥發(fā)展了。當隸書也被后浪拍到在沙灘,篆書終于不再孤獨。也就好像那些暮年名流,即便不能再發(fā)光發(fā)熱,起碼輩分還在,“站臺”壓重當個裝飾還是可以的。
篆隸不常用,但必須要學,因為唐承隋制,設立國子監(jiān),其中培訓就有“六學”之說,也就是一些古文字的知識,所以唐人不善篆隸,但不代表不懂篆隸,只不過他們跟現(xiàn)在人一樣,不實用的東西也懶得學而已。就好像學數(shù)學,雖然不至于成為數(shù)學家,起碼常用算數(shù)還是會做的。
但是當所有人都把數(shù)學用來買菜賣菜的話,那數(shù)學也不會有多大發(fā)展,這也是必然的因果關系,所以唐朝刨除那些“楷行草”的名家,如歐、顏、柳、褚、虞、張、李、懷、薛、徐等,最容易在“書法”上拔得頭籌的就是能把“古文字”寫好的人,也就是篆隸。
隸書以后有機會再說,唐隸是個很有意思的產(chǎn)物,當代很多所謂的“隸楷”大家,其實都沒啥創(chuàng)舉,吃的還是唐朝的剩飯,不香。
但從篆書說,魏晉那北朝時期的篆書,絕少有合乎六書正軌的“小篆”,比如瓦當,大部分漢隸題額等,雖都是篆書,但不合六書正軌,無論是筆法還是結(jié)字,多摻雜一些傳抄古文的影響,甚至還有一些粉飾作用,比如筆畫盤繞,畫出花鳥等,甚至有些增減筆畫也是為“美感”服務。
(說個題外話,無論看古今書法,只要多看寫書史,你會發(fā)現(xiàn)今人的“創(chuàng)新”,都在古人的套路之中,只不過形式上與古人不同而已。二王時期常有丈二作品,不過是刷在墻上無法保存罷了,張旭用頭發(fā)蘸墨書寫,不比盲寫吼書更具行為藝術的感覺?其實,當代書法的對錯,普通愛好者是無法評說的,因為普通愛好者幾乎連最基本的書法史都沒讀過,何談“討論”一詞?討論的前提是,起碼得知識面兒積累差不多,才能發(fā)表自我見解,除此之外,那只能叫“杠精”。把你放在唐朝,能看見當街一瘋子喝酒之后,以頭蘸墨,是對是錯?你說錯,萬一這人是張旭呢?你說對,萬一這人不是張旭呢?其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自己學,多練多看多了解,等要了解書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有對書法合理的判斷標準,無論對錯都能講的明白,有可靠的例證,這才算見解。書法其實挺好玩的,各個朝代都不缺瘋癲之人、創(chuàng)新之舉,有人問我如何區(qū)分創(chuàng)新和糟踐藝術,答曰“寫的好,錯也是對,寫的不好,對也是錯”,至于好壞如何區(qū)分,又回到了上邊關于見解的問題。這是個死扣,能不能解,不在時代,而在個人。)(再說一句題外話,其實專業(yè)的人是不考慮上述問題的,因為沒價值。當你還在糾結(jié)對錯時,已然證明自己并沒有具備一定的知識儲備與認知理解,更勿談水平了。)
書體的發(fā)展與變革,在歷朝歷代都上演著同樣的套路,篆書在唐朝幾乎都是這樣的。
雖是篆形,但結(jié)字或用筆上多有一種“藝術”表現(xiàn)。因為碑額牌匾等,都是一些顯眼的地方,而唐朝又是物質(zhì)文化非常開放包容的時代,所以在書法上的諸多創(chuàng)舉,在歷朝歷代乃至今天來說,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剛才提過,古人書法以實用性為基礎,尤其是宋之前,藝術性只是停留在一個相對基礎的層面。魏晉時期,張芝王獻之及一些不知名的篆隸碑作者算萌芽,唐朝算出苗,宋朝為茁壯成長,之后經(jīng)過南宋與元初的洗禮,才有之后的結(jié)果。
“藝術”和“實用”,是一對矛盾又統(tǒng)一的概念,此消彼長。比如,魏晉楷書為萌芽初變,法度不嚴,所以韻高,唐朝楷書法度嚴謹,結(jié)字板正,所以在藝術性上不如晉人。當明白這一點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書法的最高追求是在實用的基礎之上,極力追求藝術變化。這就不用“館閣體”舉例了,自己去想吧,館閣體主要為了服務對書法藝術沒啥造詣的皇帝用的?!吧蚨取敝?,明清著名書家沒幾個大官,全能書家更少。
在藝術性上有所探索,那對“實用性”,也就是基礎,肯定是有所削弱的,這也就導致唐朝篆書延續(xù)了漢魏晉隋這幾百年的頹勢。
直到一人出現(xiàn),李陽冰。
真行草大家不計其數(shù),但以“篆書著成一代”的,只有一個李陽冰。當然,唐朝時寫的好的不止他一個,還有尹元凱、袁滋等人,但是李陽冰最通古人。
袁滋
尹元凱
水平毋庸置疑,但從外形上看,二者雖有破除時風的苗頭,但卻少了一些克制,還是能看到漢魏隋唐都在延續(xù)的那套。
“時風”,每個朝代表現(xiàn)的又不同,漢魏時叫“八分”,篆書中參隸書筆法,隋唐時又多了些形態(tài)上的巧變。
所以這個時候出來一個直通秦朝的人,是冒尖的。
李陽冰篆書,有李斯遺風,但個人風格十分明顯。
沉寂千年的秦篆,到李陽冰算是有了一次復興。當然,任何一位卓然于世的大家,除了有學古的能力外,也必然有其創(chuàng)新,李陽冰創(chuàng)新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其理論,引起后人不小的非議。
至于在書法上的變革,主要在敢破時風,或者叫時俗,延續(xù)了近千年的時俗。把一些冗雜的線條,重歸極簡風格,然后用最基本的書法要素去重塑美感,比如形體的疏密,長短,曲直,方圓等變化。
李斯小篆。
對比二人篆書來看,感覺上很相似,但實際上出入非常大。
從筆法的角度來說,線條,走到極繁或極簡都是一種高難度。因為線條繁,勢必影響結(jié)字,進而影響章法氣韻,比如草書,是線條變化極為繁復的一種書體。懷素八大就屬于極簡的草書線條,而傅山王鐸張旭則屬于極繁。
在極簡的線條下,說明可變化的空間不多,所以在技術難度的處理上,也不容易。就要取重塑雖基本的一些要素,比如化方為圓,便短為長,把布白相對均勻處理成疏密錯落對稱。
在極繁的線條下,學東西必須要越來越多才可以,不多則形缺、意缺。
舉個例子,學懷素,很多人在追著字形變化連斷變化學,本質(zhì)上沒錯,但永遠學不到根上,味道永遠到不了,因為“筆法”不對路,懷素是篆籀用筆,線條圓轉(zhuǎn),粗細變化不大,所以本質(zhì)應該解決筆法,筆法對了以后,才能去學其它變化,否則永遠不對路。
至于王鐸傅山,一上去就學王鐸傅山也不對,因為這是極繁的筆法變化,只是最終總結(jié)成一家而已,貿(mào)然去學,看不到本質(zhì)。所以在學王鐸傅山之前,先要摸清他們的筆法來源,二王、顏米等,勢必都要去學一學,學了他們的筆法之后,再去學二者,讀帖時對筆法的了解就可以“意到形不到”了。
很多人都在期盼得到一種學習套路,其實針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套路可用。首先要摸清本質(zhì)問題,才能去談如何學習,如果方向方法錯誤,一定事倍功半。
李陽冰的小篆,之所以寫成這樣還算復興,還能被后人稱為“獨步有唐三百年”,靠的就是對“極簡”的處理之精妙。雖是秦篆風格,卻更加圓轉(zhuǎn)圓滑,秦篆重心為在上,上緊下松,李陽冰改成疏密均勻,但字勢拉長,神氣動感均有峻利之氣。
如果僅僅是寫成李斯的樣子就能夠獨步幾百年,臨摹就夠了,稱不上“復興”二字,也當不起“二李”的帽子。
李陽冰以其對極簡風的精妙處理,憑一己之力改善千年來篆書發(fā)展的頹勢,直啟后代徐鉉,也為清篆的發(fā)展奠基,被譽為“李斯后第一人”、“余后無人企及”,連他自己都很有“自知之明”地說“斯翁之后,直至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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