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音頻來自子曰的朗讀,歡迎收聽。
①
《震驚!昌谷才子無緣科考的幕后黑手》
《娃兒起名需謹慎,莫學(xué)昌谷李晉肅》
《起名,一門古老而年輕的學(xué)問》
……
唐憲宗元和二年(807年)秋,一條爆炸性新聞,秒登東都洛陽各大報刊、微博熱搜等平臺頭條。
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新聞,能冠以“爆炸”二字?要從這一年的河南府試說起。
唐朝的學(xué)子們想要參加進士考試,首先要通過地方“海選”,取得“解狀”(相當于進士考試準考證)后,方可進京參考。
河南昌谷(今河南宜陽)才子李賀府試第一,在領(lǐng)取解狀時被拒,理由是:李賀父親叫李晉肅,“晉”與“進”同音,被人舉報沒避父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
“額的媽吶!”
李賀一臉懵逼,一陣眩黑,一個踉蹌,一頭搶地……
②
此等熱點事件迅速擴散瘋傳,吃瓜群眾翹首以望,急待后續(xù)報道。備考舉子們則紛紛回家翻查家譜,上查祖宗八代,生怕哪個老祖宗亂起名,擋了自己金榜題名之路。
李賀不是一個人在憤怒。
一個大叔,一個不一樣的大叔聞此報道,怒不可遏,手中的保溫杯,啪的一下?lián)サ睫k公桌上,杯中的枸杞瑪卡四濺而出。
“荒唐,太荒唐了!就因為一個什么狗屁避諱,就把人家前程給毀了,這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泯滅?!……”
這位正義感爆棚的大叔,并沒有罵完就完,袖子一擼,大筆數(shù)揮,唰唰唰,一篇洋洋灑灑的雄文《諱辯》新鮮出爐,瘋傳朋友圈。
“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這犀利一問,令人拍案叫絕,無數(shù)網(wǎng)友跟貼留言:這特么的亂搞,真的沒法做人了……
這“避諱”到底是個什么東東,這么嚴重,有必要跟大家聊聊。
避諱是我國古代社會特有現(xiàn)象,最常見的當屬“避名諱”了,通俗地講,就是不能直呼君主尊親的名字,更不得重名重字同音諧音,并由此延伸出很多奇葩規(guī)定。
活著的人得避諱,死人也跑不了,因為唐高祖李淵,入土快200年的陶淵明就被扒拉出來,改名陶泉明、陶深明,陶淵明陶泉明先生哭暈在廁所……
呂后呂雉,當時文書上碰到“雉”字全部換成野雞;漢光武帝劉秀時,秀才全部改叫茂才;更厲害的是漢明帝劉莊,居然把《莊子》改叫《嚴子》……
普通人要避皇帝諱,那么神佛呢?神佛也沒用,照樣歸人管,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觀世音菩薩不得不改叫觀音菩薩。
……
這位性格大叔怒摔保溫杯、爆發(fā)朋友圈、狂懟舉報人后,并沒有停下憤怒的腳步,拎著當事人李賀直奔河南府衙門討說法。
面對輿論壓力和性格大叔的強大氣場,加上河南尹鄭余慶本身也是愛才之人,最終李賀拿到了進士考試的準考證。
③
該揭開這位性格大叔的神秘面紗了,或許你已經(jīng)猜出來了,對,他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韓愈,當時文壇一哥、國子監(jiān)博士,分司東都,正五品。
出身寒門的韓愈,盡管此時已名滿天下,但他一貫熱心提掖后進的初心從未改變,此次他極力為李賀鳴不平,當然是被李賀的才華“征服”過。
那是李賀參加河南府試前夕,像大多數(shù)舉子一樣,李賀登門向韓愈行卷,求賞識求舉薦。
這天中午,韓愈又接見一波舉子后,已是疲憊不堪,斜在床榻邊欲小憩,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份稿件落在枕邊,他隨眼一瞄,一行清秀小楷映入眼簾: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哎喲,哪兒又開戰(zhàn)了?韓愈睡意全無,趕緊往下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秋日里,正在進行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鱗甲紛飛殺聲震天,眼前是箭矢與鮮血齊飛,遠處是暮云共大地一色。
號角悲鳴,熱血凝紫,夜寒霜重,鼓點低沉,戰(zhàn)士們手提寶劍,喋血鏖戰(zhàn),壯烈而死。
用秾艷斑駁的色彩勾勒出悲壯慘烈的戰(zhàn)斗場面,氣魄宏大,如臨其境,這在唐邊塞詩中是絕無僅有的?!堆汩T太守行》也是李賀的成名作。
當韓愈看到詩稿下面“昌谷李賀”署名時,一個激靈,哦,這小子我早就聽說過。
韓愈這次不再招呼書童引領(lǐng),他親自一個箭步?jīng)_出房門,從一眾“韓”門立雪舉子中覓得李賀,徑直將李賀拽進他的書房,他們的背后是眾人艷羨的目光……
④
有了文壇大V韓愈的賞識,李賀迅速走紅,名噪東都。李賀這次進士參考資格的失而復(fù)得,正是韓愈對其才華的高度欣賞,這才有了韓愈不顧斯文的舉動。
年少成名的李賀沒有辜負韓愈的一片苦心,元和三年(808年)長安春闈,年僅18歲的李賀一舉而中。
看著貢院東墻下張貼的進士榜中,自己名字赫然在列,李賀的心咚咚狂跳,仿佛要蹦出來一樣。
李賀接著參加朝廷為新科進士舉辦的盛大慶典,從牡丹宴到蹴鞠,從杏園探花到雁塔題名……李賀享受著一個新科進士的無上榮光,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上帝欲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中進士后,新科進士還需通過吏部考核,發(fā)放春關(guān),才能有以士進仕的資格,這個考核基本上算是走過場。
很不幸,李賀在這簡單環(huán)節(jié)上又被“卡”了,還是上次同樣的問題,被人舉報沒避父諱,吏部拒發(fā)春關(guān),“政審”沒過,李賀因此失去了由進士入仕的資格。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三番二次舉報李賀呢?
野史記載,舉報人為白居易好基友、有大唐第一“渣男”之稱的元稹。
據(jù)說,元稹很喜歡李賀的詩,一日專程登門拜訪。那時候也存在學(xué)歷鄙視鏈,元稹是通過明經(jīng)擢第,而非進士。
而李賀那時正春風(fēng)得意,又自恃有著皇室血統(tǒng),雖然自己還不是進士,但他早已視進士為囊中之物,對元稹自然是看不上眼。
派人傳話:“明經(jīng)擢第,何事見賀?”元稹氣得轉(zhuǎn)身就走,并因此由粉轉(zhuǎn)黑,逮著機會報復(fù)李賀。
不過,據(jù)著名學(xué)者朱自清研究論證,元稹不可能舉報李賀。
從地獄到天堂,再從天堂到地獄,就像坐過山車,李賀“享受”著冰與火的極速碰撞。天才少年李賀的進士之路,竟然栽在這樣無厘頭式的“避諱”門檻上,侮辱性極強,傷害性更大,難怪他聽聞噩耗后會一頭搶地。
從小就多病、憂郁氣的少年李賀,初踏社會就遭此毒打,沒有跳樓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換位思考一下,假如你參加公考,筆試面試都過了,于是你瘋狂地大肆慶祝,“考編慶功宴”也請過了,然后就坐等通知上班了,這時“通知”到了––你“政審”不合格落榜了,驚悉噩耗的你,不知是哭呢還是哭呢?
看到別的進士歡天喜地,已將春色入關(guān)來,而李賀只能細雨騎驢泣入鄉(xiāng)。
出城
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
關(guān)水乘驢影,秦風(fēng)帽帶垂。
入鄉(xiāng)誠可重,無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
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李賀如此撕心裂肺、哭天搶地,我們當然是非常理解和同情的,畢竟在古代,對讀書人來說,通過科舉入仕幾乎是唯一出路。
對李賀來說還有一層不一樣的含義,這要從李賀的家世說起。
⑤
公元791年李賀出生于河南昌谷(今河南宜陽)一沒落官宦家庭,字長吉,父親李晉肅做過陜縣縣令,在李賀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
李賀一直以自己身上有著李唐皇室的高貴血統(tǒng)為榮:
宗孫不調(diào)為誰憐;
唐諸王孫長吉、隴西長吉;
為謁皇孫請曹植;
……
無論是QQ微信簽名,還是詩中自稱,李賀無不以宗室王孫自居,甚至以曹植自詡,這個身份當然是真的,李賀遠祖是唐高祖李淵八叔、鄭王李亮,李賀也一直以重振大唐王室為己任。
只是李賀沒有注意到是,他出生時,大唐已建國170多年了,經(jīng)過祖宗八代的代代稀釋,他身上到底還流淌著多少皇室血液呢?李賀說:那我不管,有一滴就夠了。
李賀出生時,《新唐書》載“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人長得非常奇特。長得“磕磣”不要緊,人家小腦瓜靈光著呢,七歲善辭章,能疾書。
小李賀不但人長得奇特,脾氣性格也是相當古怪,不愿和同齡的小朋友玩,從來都是獨來獨往。
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他特喜歡到人人談之色變的亂墳崗?fù)?,趴在墓碑前琢磨上面的碑文,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很炸裂,看來“鬼才”也是需要從娃娃抓起呀。
待年歲稍大一點,李賀就騎著一頭小毛驢,背上斜挎一錦囊,帶著小奚奴(李家撿養(yǎng)的女童),四處游蕩。
足跡所到之處,有胡同巷陌,花草林泉,當然還有他最愛去的地方––幽冢野墓,每到一處他都仔細觀察,一有靈感乍現(xiàn)趕緊記下來投入錦囊。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葛衣斷碎趙城秋,吟詩一夜東方白。
晚上回到家里,小李賀顧不上吃飯,將白天投入錦囊的小紙片一股腦倒出來,篩選整理成詩,經(jīng)常是通宵達旦,吟詩一夜東方白。
李賀從小就體弱多病,又這樣用功,他的老媽是心疼得不得了:“兒啊,你這是要把心嘔出來才罷休嗎?”
“錦囊佳句”、“嘔心瀝血”這兩個非常正能量的成語故事,都來自李賀同學(xué)。
后人都稱贊李賀“天縱其才,驚邁時輩”,其實這世上哪有什么天才,如果有,那不過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淬煉而成。
⑥
“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span>
中進士而不能進仕的李賀,“被彈歸”回到昌谷,家鄉(xiāng)雖好,只是自己功名未就,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span>
忽一日巴童來報,有人來訪。
李賀出門一看,原來是韓愈和他的高徒皇甫湜一起來看他了,家鄉(xiāng)逢故知,李賀多日陰霾的心情有所好轉(zhuǎn),不過也就是一小會,李賀又恢復(fù)往日的萎靡不振狀。
看到李賀這副模樣,皇甫湜氣不打一處來:
“長吉!你這點挫折跟韓老師相比算個屁呀,他吃的苦受的罪你一輩子都追不上,韓老師從小就沒爹沒娘,腦子還沒你好使,進士考試考了四次才考上,在長安連飯都吃不上,不得不給人家……”
(韓愈,一雙大眼睛撲哧撲哧直翻騰:有這么夸老師的么?不過說的倒是實話,皇甫湜你小子也太能煽情了,我已淚眼朦朧了……)
“別說了!我懂!”
一向病懨懨、文弱弱的李賀發(fā)出驚人一吼,著實把韓愈和皇甫湜嚇了一跳。
“老師我想通了,我準備去參軍,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栽培,我給你們作首詩吧,聊表謝意?!崩钯R恢復(fù)了平靜。
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huán)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fēng)。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這是李賀的又一巨作,作為應(yīng)酬詩,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一氣呵成,且內(nèi)容豐盈,構(gòu)思精巧,感情真摯,跌宕多姿,實不負才子之名也。
“筆補造化天無功”用在李賀自己身上也是恰如其分,“他日不羞蛇作龍”更凸顯了李賀心比天高的遠大志向。
既然科舉入仕的大門已然對他關(guān)閉,李賀自然想到了幕府入仕,前輩楊炯不也是疾呼“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嗎?
再說他前面還有過高適前輩成功的案例,高適也是在京城干謁無果后,出塞入幕,最后因軍功被冊封為渤海縣侯,成為唐代唯一被封侯的詩人。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五》
李賀重拾信心,毅然決然地踏入了那茫茫戈壁,無問西東……
只是時也勢也,此時的大唐早不是彼時的大唐了。經(jīng)過安史之亂后的大唐,猶如打碎了的瓷盤一樣,四分五裂藩鎮(zhèn)林立,宦官干政朝內(nèi)黨爭,昔日的大唐榮光、盛世芳華已一去不復(fù)返了。
李賀所在的部隊無所作為,被收編重組,李賀也因投奔的將領(lǐng)辭職而失去依靠,苦撐三年后,再次下崗待業(yè)。
⑦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span>
“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span>
“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
字字泣血,行行帶淚。一個20歲的奇才,未老先衰、鬢發(fā)染霜,早早地品嘗了與年齡不相符的世間炎涼。
再一次返回家鄉(xiāng)的李賀,灰頭土臉,只能靠手中的筆去舐舔自己那顆受傷的心,看著漸漸老去的母親、未成年的弟弟,作為家中長子卻不能承擔(dān)養(yǎng)家的責(zé)任,李賀心中愧疚不已。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
我還年輕,沒人會同情你的眼淚,我要重新出發(fā)!
重回長安的李賀,沾點皇族后裔的光,再加上韓愈的推薦運作,李賀終謀得了一個奉禮郎的九品小官,官是小了點,但目前養(yǎng)家糊口最重要,李賀別無選擇。
奉禮郎,屬禮部,“掌君臣版位,以奉朝會、祭祀之禮”,就是朝廷舉辦各種喪葬祭祀儀式的贊導(dǎo),負責(zé)引導(dǎo)參加儀式的君臣百官,排位次,擺祭品,贊跪拜等。
說得直白一點,可能大概差不多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家殯儀館工作人員吧。
天啊,天才詩人干這種工作,是不是專業(yè)非常不對口呀,沒關(guān)系,只要生活對口就可以了,你看杜甫不照樣看倉庫嘛。
再看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碩博生,送個外賣就叫屈,試問,你們的才華比得上杜甫比得上李賀嗎?社會大學(xué)不講文憑,不論你的理想有多大,活下去永遠都是第一步。
對李賀來說,奉禮郎是他的人生之大不幸,對藝術(shù),則是唐詩之大幸,一個詩鬼即將橫空出世!
再好的文學(xué)作品,也必須取材于生活,經(jīng)過大師的雕潤琢飾,拔之為藝術(shù),最后才能呈現(xiàn)給讀者。
很多人,讀到李賀的“鬼詩”,無不驚嘆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馳騁于人鬼仙三界,走位風(fēng)騷飄忽不定,以至讓人懷疑李賀是不是鬼,或是鬼派到人間的。
參觀一下李賀的工作吧,然后你就知道李賀是人是鬼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長安夜半秋,風(fēng)前幾人老。
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
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
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感諷五首其三》
翻譯一下哈,膽小勿入。
秋天的黃昏,凄雨瀝瀝,送葬的隊伍抬著黑漆漆的棺材走在通往深山的道路上,路兩旁栽滿了櫟樹。
到達下葬地點,挖墳,下葬,掩埋,之間伴隨著風(fēng)聲,雨聲,哭泣聲,混雜一起,莫可名狀。
這時天空突然一聲炸雷,雨停月升,如同白晝,墳前點的鬼燈影影綽綽,泛著藍光,欲明欲滅,舊鬼迎新鬼……
環(huán)境塑造人,環(huán)境改變?nèi)?,想象一下,李賀天天做這種工作,一干就是三年,會不會染上職業(yè)病?
天才本身就腦洞奇異,這么好的第一手創(chuàng)作素材,不入詩豈不是資源浪費。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鳴旋風(fēng)?!?/span>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span>
……
看著看著,哆哆嗦嗦,遍體生寒,終于知道為啥李賀的詩入不了《唐詩三百首》了。
作為奉禮郎的李賀,對音樂自然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是一首描寫音樂的浪漫主義杰作,同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被清人方扶南稱作“皆摹寫聲音之至文”。
全詩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把無形的音樂具體化,讓人可見可感。
這首詩每一句都值得摩挲玩味,比如像“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蹦馨亚俾暷懙眠@樣出神入化的,大概也只有“鬼才”才能做得到吧。
“詩鬼”李賀在奉禮郎的工作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陰森鬼魅的氛圍,讓原本就多愁多病多嘆息的他,變得更加郁結(jié)不發(fā),加上升遷無望,最后不得不告病返鄉(xiāng)。
李賀輕輕地走了,抺一抺眼淚,沒帶走長安一片云彩,卻留下一聯(lián)讓后世大咖競相膜拜的千古名句: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一句想象奇特,意境高遠,一種強烈傷感情緒劈空而來,情感沉重而執(zhí)著,被司馬光稱為“奇絕無對”。
后世騷人墨客技癢難耐,紛紛拿此句做對子,可是司馬光都說了“奇絕無對”,一直無人能對出旗鼓相當?shù)南侣?lián),直到宋朝一個叫石曼卿的牛人對了一句“月如無恨月長圓”,技驚四座,“人以為勍敵?!?/span>
出于對“天若”這句詩的喜愛,從古到今,人們瘋狂引用:
張先: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元好問: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間原只無情好。
歐陽修: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
賀鑄: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呵呵,四位大咖,賀鑄最會搞,先洗“詩仙”的,再抄“詩鬼”的,整出個仙鬼組合,我也是醉了。
再看看下面的引用: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筆意雄奇,大氣磅礴,王霸之氣躍然紙上。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為偉人點贊。
⑧
卸去奉禮郎官職的李賀,回到老家昌谷休身養(yǎng)病,待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即開始了江南之行。
這么多年來,科考,游幕,任職奉禮讓他身心俱疲,得不到片刻安寧,又或許他冥冥中預(yù)感到了什么,那就在生命之火還沒有完全熄滅的時候放縱一下自己吧。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李賀盡情享受著長江旖旎風(fēng)光,他從來都沒有這樣輕松過,船至巫峽時,“巫山云雨”的美麗傳說,讓李賀詩興大發(fā),一首《巫山高》脫口吟出: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fēng)飔然,曉風(fēng)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云間。
白居易詩云:“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爆F(xiàn)代人也講,你如果沒去過杭州,就不算到過江南。
李賀雖然無緣看到白老的詩,但讀書破萬卷的大詩人,哪個沒有杭州情結(jié)?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抺總相宜”;柳永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
但“詩鬼”就是“詩鬼”,李賀既不去山寺月中尋桂子,也不去十里荷花滿頭歸,從小就有墳地情結(jié)+職業(yè)病的他直奔江南名伎蘇小小墓,詩鬼拜女鬼……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fēng)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fēng)吹雨。
——《蘇小小墓》
蘭花上凝結(jié)的露珠,宛如蘇小小悲傷的眼淚,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用來編織同結(jié)心了,墳頭上的小草也是纖弱無力。
蘇小小生前乘坐的油璧車,傍晚時分準時在那靜靜地等待,幽藍的鬼火為她照明,流水的聲音就像她身上搖動的玉佩,在風(fēng)雨中叮當作響,聽,她來了……
一個倩女幽魂在李賀的筆下,被刻畫得飄飄乎乎、若隱若現(xiàn),啼眼,鬼火,風(fēng)吹,玉佩聲……如泣如訴、哀怨悲凄的意境讓人頭皮發(fā)麻。
李賀寫詩當然不是用來嚇人的,蘇小小縱然貌美才高,不一樣“無物結(jié)同心”嗎,這何嘗不是說自己呢。
縱然滿腹才華,一腔熱血,想為江河日下的唐王朝做一番事業(yè),可終究是命乖時舛,“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⑨
元和十二年(817年)秋,李賀結(jié)束了兩年的江南漫游,回到了昌谷。
家中只剩下年邁的老母,還有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巴童,而幼時的玩伴、可愛的小奚奴卻永遠地離他而去了,在李賀的心中,也從未把她當作奴仆,這次回來還準備娶她為妻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個小時候和自己一起“采詩”的小奚奴再也見不到了?!熬瓦@樣匆匆你走了,留給我一生牽掛,那墳前開滿鮮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呀-----”
在人生最后的歲月里,他不時高燒迷幻,化作了他渴望的金轡飛馬,縱橫天際,俯瞰人間,“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的愿望終得實現(xiàn)。
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在李賀的夢境中,世事恍如驅(qū)車走馬,人間滄海桑田,千年轉(zhuǎn)瞬即逝。九州大地如同點點煙塵,浩瀚的海洋不過就是潑出去的一杯水。
有人評價說,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太白有所不及。
李賀將他的浪漫主義想象力燃燒到了極致,而他的生命之火也將耗盡。
深秋的昌谷,寂無人息。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荒涼的秋墳上,詩鬼們誦讀著南朝詩人鮑照的詩,愁腸百結(jié),恨血凝碧,千年難消……
夢幻中的李賀走向了他們,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從此“詩鬼”李賀的名字就留在了大唐,留在了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成為最奇異的那一朵浪花。
817年,李賀在昌谷病逝,年僅27歲。
生命的意義并不在于你能夠活得有多長,關(guān)鍵看廣度,李賀只活了27歲,卻驚艷了千年時光。
李賀是繼屈原、李白之后又一位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想象豐富,構(gòu)思奇特,語言瑰麗,和李白、李商隱并稱“三李”。
“詩鬼”的稱號更像他的詩一樣,在唐詩壇獨樹一幟,他是唐代乃至中國詩歌詩史上最具天才特質(zhì)的偉大詩人之一,他的詩被后人稱為“長吉體”。
數(shù)年后,晚唐詩人李商隱為李賀寫了傳記,文中這樣寫道:李賀將死之時,見一紅衣使者,騎著赤龍馬來到他床前,說玉皇大帝建好了白玉樓,召他前去為此樓賦詩寫記。
李賀想到自己的老媽,淚如雨下,不愿去,紅衣使者說天上的差事很快樂,一點都不苦,快走吧。很快其窗前便煙霧升騰,伴隨著隆隆車輪聲,李賀就此仙去。天若有情天亦憐!
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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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鬼才·李賀傳》 孟紅梅 著
《唐代大詩人故事集·詩鬼李賀》唐代大詩人故事集編委會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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