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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陌生的形象——讀《翦商》(2)

——神治
作為一個擁有城址、冶金、文字的王朝,商以無可爭議的面貌進入文明國家。可看看商王朝干的那些事,不禁讓人懷疑,這是人干的事嗎?
1 甲骨文
發(fā)現(xiàn):
甲骨文由王懿榮于1899年發(fā)現(xiàn)。當時是清末,王懿榮是清朝國子監(jiān)祭酒,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的教育部長。這個人非常有文化,他生病了,家人到藥店買藥,有一味藥叫龍骨,他拿著龍骨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面有刻符。他仔細辨識,覺得這不是簡單的刻畫符號,而是一種古老的文字。他派人回到藥店,把所有這樣的龍骨都買下來,研究認為,這是比金文還要早的中國最早的文字。
這件事發(fā)生在1899年,轉(zhuǎn)眼就到了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慈禧帶著皇上跑了,把北京城留給王懿榮守城。一個國子監(jiān)祭酒,怎么守?慈禧都跑了,留下一個文化道德品格都極高的人守城,意思很明顯,王懿榮估計也領(lǐng)會到了,于是就自殺殉國了。
后來有一些迷信的說法,說他把甲骨文這樣的天機泄露了出去,而天機是不可泄露的,所以老天就把他帶走了。
王懿榮走了以后,他收藏的甲骨到了他的好朋友劉鶚手中,就是那個寫《老殘游記》的劉鶚。劉鶚把這些甲骨整理出來,出了一本書叫《鐵云藏龜》。其實就是這些甲骨文的藏錄,他沒有做釋讀。第一釋讀的人是孫詒讓,他通過《鐵云藏龜》釋讀出十幾個字,后來證實錯了兩三個。
之后就是羅振玉的出場,他的重大貢獻在于發(fā)現(xiàn)了這些甲骨的出處,就在河南安陽的小屯村,也就是后來我們說的殷墟宮殿區(qū),甲骨基本都出自這一區(qū)域。王國維把甲骨上商王的名字釋讀出來,通過王系列表,發(fā)現(xiàn)和《史記》的記載一樣,從而證實這批甲骨的記錄是真實可信的,后來有更多的學者加入對甲骨文的研究。甲骨研究最有名的四位學者,人稱“甲骨四堂”——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郭沫若。
發(fā)掘:
羅振玉最早發(fā)現(xiàn)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小屯村,甲骨的發(fā)掘工作從民國1928年開始。當時蔡元培是中央研究院院長,傅斯年是新成立的史語所所長,他們都是從歐美留學回來,學術(shù)思想比較前沿。傅斯年說:我們就是一群“不讀書”的家伙,就是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
安陽甲骨的發(fā)掘從1928年一直進行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才停止。董作賓任最初考古發(fā)掘隊長,后來李濟和梁思永也加入了。

老照片上,正值壯年、穿著有些土氣的四個人,都是當時叱咤風云的人物——董作賓、李濟、傅斯年、梁思永。

而當時的考古是什么樣子呢?一張黑白照片為我們記錄了中國考古初始的形象化。雖然條件很艱苦,但安陽考古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發(fā)掘出兩萬多片甲骨,還發(fā)現(xiàn)了商代后期的宮殿、宗廟等建筑遺址。
首任隊長董作賓并沒有學過考古,他是著名的甲骨學家、古史學家,“甲骨四堂”之一,對古文字有很深的研究。他第一次帶隊考古,挖掘墓葬,發(fā)現(xiàn)墓里的人有頭骨,沒頭發(fā),他說,這是個和尚墓,被傳入笑談。后來,從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博士畢業(yè)的李濟加入了安陽考古,再后來,同樣畢業(yè)于哈佛的考古專業(yè)的梁思永也加入進來,中國考古從一個很高的起點開始。

李濟為了他的考古研究,做出了很大的犧牲。因為要進行考古,他錯過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后來趙元任加入,“四大導師”變成了: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當然,這是后話。李濟投身自己熱愛的考古事業(yè),成為中國“考古學之父”,也是“求仁得仁”。
梁思永的加入也很重要。我很敬佩梁啟超,不僅學問好,家中子弟個個成才,所謂“一門三院士,九子皆俊才。”梁家媽媽說:我們家真是太有意思了,老大(建筑學家)是蓋房子的,老三(炮兵上校)是炸房子的,老二(考古學家)是挖房子的。
1937年,史語所停止了發(fā)掘工作,并把出土的甲骨向后方轉(zhuǎn)移,一直到了四川宜賓的李莊。梁思永就在這個條件非常簡陋的地方繼續(xù)研究甲骨。當時條件太惡劣,知識分子也清貧,他們的身體都受到了很大損傷。梁思永特別可惜,50歲就過世了,否則,他的成就可能會很大。
49年之后,李濟隨史語所去了臺灣,這批甲骨也一同到了臺灣。李濟在臺灣繼續(xù)研究這批甲骨,同時,也面臨一個“無古可考”的境地。他只能研究這些老東西,再也不能進行他深愛的田野考古了,這是他的遺憾。
李濟去臺灣之后,他的學生夏鼐成為國內(nèi)考古的領(lǐng)軍人物。李濟在臺灣培養(yǎng)的學生張光直,后來去了美國的哈佛并留在那里,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釋讀:
2016年的時候,甲骨所出了一個獎勵,釋讀出一個甲骨文,獎勵10萬元。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有一個復(fù)旦教授,釋讀出一個字,拿上10萬獎勵。這個錢,太不好掙了!

我在清華讀書的時候,跟隨李學勤老師上過一個學期甲骨文的課。老先生年紀大了,那時學校有個規(guī)定,像他們這樣的老先生,可以坐著上課。老先生寫繁體字的板書,講解一個字,會在黑板上給我們寫這個字從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的演變。那時的清華真的很好,學校給每門課一筆經(jīng)費,老師帶著我們?nèi)嵉乜疾?,去安陽看甲骨?/span>
期末考試的時候慘了,老師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張甲骨文的影印拓片,每個人的都不一樣,但都是一個沒有釋讀出來的甲骨文,考試內(nèi)容就是釋讀上面的字。面對著天書一般的甲骨文,想破了頭,也不認識,一通胡說八道,這門課就算過了。倒是也挺開腦洞的,而且學習了很多相關(guān)的知識。
發(fā)掘出土的甲骨有十五萬片之多,甲骨文字差不多有4300多個,至今能釋讀出來的不足一半。商代的甲骨文還不是一個完全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還在不斷地演變之中。有些字,我們可能永遠也釋讀不出來了,像一些部族的稱號,那些部族的徽章。

甲骨文一般是刻在烏龜?shù)母辜缀团5募珉喂巧希敿着c獸骨,合稱甲骨。甲骨文的造字法其實只有三種:象形、會意、形聲。尤其是象形字,其實還挺好分辨的。
世界上最早期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不管是兩河流域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還是埃及的圣書字,都是象形文字。而且,象形文字中,最早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基本上都是名詞和量詞,比如太陽、月亮、牛、羊、一、二、三等,這和早期貿(mào)易、征稅等相關(guān)。
商人的甲骨文,也不是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前面其實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的刻畫符號,比如凌家灘的刻畫符號,甲骨文是在繼承這些的基礎(chǔ)上,一點點緩慢成型。
創(chuàng)造:
甲骨文由商人所創(chuàng)造,在甲骨文之前,我們不能說沒有文字,但那時的文字,我們稱之為刻畫符號,因為它還不是一個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但是到商朝時就不一樣了,甲骨文已經(jīng)有四千多字,可以書寫和記錄,已經(jīng)是較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所以我們說創(chuàng)造甲骨文的是商人。
商人有一個特征可能比較顛覆通常的認知,那就是商人游牧?,F(xiàn)在的游牧民族在北方,而那個時候正好相反,是在南部。早期的商人放牧水牛,然后去北方貿(mào)易。文獻記載里面就是商人的祖先王亥,去河北交易水牛,獲利頗豐,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結(jié)果死在了那里。由于游牧部族的產(chǎn)業(yè)比較單一,它需要交換,游牧和經(jīng)商,是密切相連的。在這個走南闖北的貿(mào)易過程中,和不同部族的人打交道、做生意,很容易創(chuàng)造出文字。因為貿(mào)易需要記帳,比如幾頭牛、幾斗米,最早的文字都是名詞和量詞。
刀筆文字與毛筆文字
最后強調(diào)一點,我們說甲骨文是刀筆文字,因為是用刀刻在甲骨上,甲骨文是人和神的交流。商代日常的書寫,并非在甲骨上刻字,而是用毛筆寫在簡牘上,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毛筆文字。這個是有證據(jù)支持的,商代玉器上有用毛筆蘸朱砂書寫的紅色文字;通過甲骨文“典”字,也能看出當時的書寫材料是類似竹簡或木牘這一類東西,寫成后用繩子把它編在一起,用手拿著,這就是“典”。所以,大家一定要糾正這個認識,商代日常書寫不是刀筆文字,而是毛筆文字。
2 青銅器
青銅禮器與兵器:
商的青銅器,有兩個主要用作:一是禮器,一是兵器。當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青銅禮器用來祭祀,青銅兵器用來打仗。
商的青銅禮器與周有所不同,它是以酒器為主。最早的三件套就是青銅酒器——斝、觚、爵,這三件套多是在大墓里出土,如果貴族等級更高,那就再加套三件套,比如說放兩套。這個斝是盛酒的;爵我認為不是用來喝酒的,它的流太長了,喝起來很不方便,應(yīng)該是調(diào)香酒;,觚才是用來喝酒的。過去的酒是米酒,酒精度數(shù)不高,所以酒器比較大,并不是說古人個個都是海量。
我們講夏朝的時候,講到夏雖然有青銅兵器,但并沒有大規(guī)模開疆拓土,因為它沒有文字,社會治理水平不夠。商就不一樣了,商已經(jīng)有了文字,社會治理水平大幅提升。商湯滅夏之后,就開始開疆拓土。商的疆域廣闊,遠超我們想像,不斷發(fā)現(xiàn)的商代遺址,一直在刷新我們對商的認知。同時,商的開疆拓土也讓青銅冶鑄技術(shù)傳遍四方。
長江流域青銅文明:


夏朝時,它的青銅冶鑄技術(shù)是嚴格保密的,但商不一樣,它統(tǒng)治到哪里,就把技術(shù)傳播到哪里。整個長江流域的青銅文明,是從湖北武漢的盤龍城開始的。

商的開疆拓土很早,早在鄭州商城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在武漢建立了一個據(jù)點——盤龍城。盤龍城遺址的發(fā)現(xiàn),也讓武漢的建城史提早了一千五百年。

鄭州商城是商早期的都城,我們說早商有兩個城,一個是偃師商城,一個是鄭州商城。鄭州商城的城墻遺址不是在郊區(qū),而是在車水馬龍的老城區(qū),就這樣每日靜默著, 面對車來車往,一眼千年。我忽然就開始羨慕起鄭州人了,你看這一抬眼,三千年的泥土,三千年的歷史,在你面前與你對視,是怎樣的萬語千言化作此刻的凝視?這厚重的夯土城墻,載著厚重的歷史,往事一幕幕······
武漢的盤龍城,是商早在鄭州商城時期,在南方建立的第一個據(jù)點。商以盤龍城為中心,向四周拓展。從鄭州直接南下武漢,現(xiàn)在坐高鐵兩個小時就到了。武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往南就到了湖南的寧鄉(xiāng)、江西的新干大洋洲;往東到了安徽;沿著漢江往西,到了漢中(今天陜西的漢中,在元以前一直是屬于巴蜀地區(qū)的,到元代的時候才劃歸到陜西);最后,到了廣漢三星堆。這樣的一個傳播路線,一切從盤龍城始。

商對夏的文化是有繼承的,這一點,從龍的造型上即可看出。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龍盤,龍的造型和夏二里頭綠松石龍相比,只是多了兩個角,其他地方基本一樣,包括龍尾的小龍,在婦好龍盤上,也依然在,只是換了個位置。商有變化,也有傳承。

商代青銅器上,經(jīng)常能看到饕餮紋,這種獸型的紋飾,它的來源其實就是夏朝的龍,確切地說,它應(yīng)該叫龍紋而不是饕餮紋。它是商代繼承夏的龍形象,并作了一些改變,它們之間是一脈相承的。
商代青銅冶鑄技術(shù)從盤龍城開始,向四方傳播。商同時期青銅器,出土最多的三個地方:河南安陽婦好墓;江西新干大洋洲;四川廣漢三星堆。

當青銅冶鑄技術(shù)傳到江西新干大洋洲,青銅技法與本地文化相結(jié)合,產(chǎn)生了一批非常有本地特色的青銅器。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的青銅器,有很多虎的形象,有專家說這里很有可能就是文獻記載當中的“虎方”——商的方國。

湖南寧鄉(xiāng)出土的青銅器,大禾方鼎最有名。中原的青銅器上,很少有人面。有人說寧鄉(xiāng)這里,可能就是文獻記載中的“大禾方國”。

青銅技術(shù)傳到三星堆,產(chǎn)生了一些有意思的變化:三星堆既有中原造型的青銅器,比如說盛酒器尊;也有一些本地造型的青銅器,比如說大立人。即便是明顯中原造型的青銅器,傳過去以后,也經(jīng)歷了文化的碰撞、融合、改變。

盛酒器尊,在三星堆,它被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用法——居然被巫師頂在頭上了。這種尊,里面依然盛酒,但它上面可能還有東西,最大的可能它頂著一棵神樹,神樹代表天,巫師用這個盛著酒的尊來祭天。這種全新的用法,體現(xiàn)了不同文化碰撞后的豐富。

最有意思的就是夏的綠松石青銅牌飾,商的時候也有,它是龍的形象。傳到了三星堆的時候,開始變形走樣。古蜀人可能也不大理解這些造型的意思,結(jié)果,三星堆出土的綠松石青銅牌飾就變成了一種全新的造型。文化的傳播是一回事,文化的接收是另一回事,它一定會經(jīng)歷一個本土化的過程,變成有地方特色的青銅器。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說文化因交流而豐富。
始于武漢盤龍城的青銅技術(shù)傳播,它其實不是亂走的,而是有一條明晰的主線,這條線就是礦源。它一直是有目的地尋找銅礦資源,為中原商王朝提供源源不斷的青銅原料。中原附近不太產(chǎn)銅,所以,盤龍城向外擴張的路線,都是產(chǎn)銅地。比如說江西、湖北,它去這些地方攫取銅原料,供給中原王朝,由此我們能看到它清晰的傳播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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