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版《畫皮》中的千年狐妖小唯是一個美麗、聰明、有心機的女孩。可惜,她追求了一種畸形社會中的一種畸戀;一種千般算計一無所得的征服。如果,她不是千年女妖,只是高家的一個婢女,在那種社會里,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
封建時代講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孫公子大家閨秀的婚姻尚且不能自主。任人擺布,沒有人身自主權(quán)的丫鬟的情感更加不被尊重了.如《紅樓夢》中的丫鬟們,最可能的命運就是“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于是,有些眼界、有些心機的丫鬟們就有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襲人)、“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紅玉)、“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鴛鴦)“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紫鵑),企圖通過自己的努力能為自己找個好歸宿。在這些大丫鬟中,還有一個試圖避開矛盾漩渦,低調(diào)曲折的尋求自己低廉歸宿的人——彩霞。(姑且將彩霞、彩云和為一人,因為偶實在區(qū)分不出她們究竟是一人還是二人。)
那一天傍晚,被眾人捧作鳳凰的寶玉滾倒在慈母懷里,一陣撒嬌之后,王夫人命他好生歇會兒。彩霞,作為王夫人的貼身大丫鬟之一,此時得命為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搭理,兩只眼睛只向賈環(huán)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賈環(huán)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qū)氂衲樕现灰煌?。只聽寶?#8220;噯喲”了一聲……滿頭滿臉都是蠟油。
彩霞,這個丫鬟喜歡的,居然不是“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的“上上下下眾星捧月”的賈寶玉。情有獨鐘的卻是“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加上那個沒行止的娘”的賈環(huán)。寶玉對她親昵,她正色抗拒。“兩只眼睛只向賈環(huán)處看”是希望他來救助還是情到深處不自覺的流露?
彩霞其實是個不錯的丫鬟??赡芟嗝膊怀霰?,為人辦事卻很周到,是如同襲人、鴛鴦一樣的臂膀。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里,寶玉同探春幾個談起個人屋里的丫頭時,寶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里有數(shù)兒.太太是那么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yīng)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yīng)大小事, 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訴太太."。
這樣一個太太身邊得力的丫鬟,舍鳳凰似的寶玉,選擇“ 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賈環(huán),或許是她在觀察身邊事態(tài)良久之后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因為找寶玉太危險了。金釧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選擇賈環(huán)或許更容易成功,或許能避免招惹到殺身之禍。這種選擇與她的層次和眼界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只是她沒有自由的地位,不被人重視的身份。她的目標也只是可憐的想當“慌腳雞”一樣的環(huán)爺小老婆。
在下定取舍決心時,她對賈環(huán)還抱有幻想。她幻想著賈環(huán)這位“爺”能像她一樣的關(guān)注著自己。于是她要先滿足賈環(huán)的一種虛榮心——對寶玉“淡淡的不大搭理”。因為對于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面前都被寶玉壓得抬不起頭來的賈環(huán)來說,他至少在彩霞這里是能領(lǐng)先寶玉的,這種虛榮心的滿足是彩霞給他的,他絕對應(yīng)該感激她。她拉近與賈環(huán)的感情距離,為最終實現(xiàn)當環(huán)二姨奶奶的理想而努力著。這當中的瑣碎我們只能從書中只字片語中窺察一二,如第三十回金釧告訴寶玉“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去。”又如賈環(huán)“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huán)頭上戳了一指頭”,說:“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別無其他贅言。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中“玫瑰露”的案子終于爆發(fā)了。賈環(huán)受芳官的騙把茉莉花粉當薔薇硝給彩云,又因彩云偷了玫瑰露給賈環(huán),因牽連了五兒,“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yīng)了,大家無事”,這時,彩云反“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fā)”,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帶累了無辜之人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huán)哥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嚷過兩天就罷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yīng)了完事。”真真的——又是一個有主張又剛烈的丫鬟。
可惜,彩霞還是看錯了人,委錯了情。從玫瑰露的事情上看,如果在事發(fā)期間賈環(huán)敢于出面應(yīng)了下來,最多責罵一番。而如果彩霞事發(fā),等待她的命運將十分可怕。但賈環(huán)母子沒為她著想。更有甚者,賈環(huán)聽說寶玉應(yīng)了下來,“便起了疑心”,將彩云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云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yīng)。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彩云見如此,急的發(fā)身賭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說,賈環(huán)執(zhí)意不信,說:“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說畢,摔手出去了。急的趙姨娘罵:“沒造化的種子,蛆心孽障。”氣的彩云哭個淚干腸斷。趙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看的真。讓我收起來,過兩日他自然回轉(zhuǎn)過來了。”說著,便要收東西。彩云賭氣一頓包起來,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nèi),順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氣的夜間在被內(nèi)暗哭。
彩霞的這次悲哭,有辛酸,有委屈,也有深深的無奈,她對于這場戀愛的所有幻想,在事件前后的種種驚恐和羞恥之中也都“沉的沉漂的漂了”。
更可悲的是,她這個丫鬟,連當個的妾的愿望也是不被允許的。
首先是封建大家長不允許。第七十回開頭有一段文字寫“因又年歲近逼……只有八個二十歲的單身小廝應(yīng)該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yīng)該發(fā)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賈環(huán)分崩,也染了無醫(yī)之癥。只有鳳姐幾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環(huán)出去了,其余年紀未足。”而時隔八九個月,卻突然有旺兒媳婦求親一文,方由鳳姐口中道出 “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zāi)的,因此開恩打發(fā)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按照賈府慣例,每年年底是放丫頭們配小子的。彩霞年底既然沒出去,為什么隔幾個月,不節(jié)不赦的,王夫人突然就開恩放人了呢。其實不難推敲,是王夫人不允許她的貼身大丫鬟給賈環(huán)。七十二回末有一段文字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等父母擇人,心中雖是與賈環(huán)有舊,尚未作準……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huán),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王夫人既能發(fā)現(xiàn)寶玉、金釧僭越禮教之為,賈環(huán)住得又比寶玉近得多,王夫人又豈能不察彩云、賈環(huán)之意。且趙姨娘又希圖“有個膀臂”,而彩霞是“凡百一應(yīng)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這要是真與賈環(huán)做了房里人,也是不能太平的。故,王夫人念在彩霞跟了她一場,所以“開恩打發(fā)他出去了,給他老子娘隨便自己揀女婿去罷。”
其次,彩霞選擇的人無情無義。第七十二回里寫賈環(huán)對她原本“不大甚在意”。環(huán)認為彩霞“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將來自然還有……意思便丟開”。所遇可憐,所托非人啊。
第三,看中彩霞的人是來旺家的小子。來旺家的,是王熙鳳的配房。七十二回的后半節(jié)書目即是《來旺婦倚勢霸成親》。旺兒的小子看中了,說了幾次親不成后求鳳姐兒夫婦。“賈璉心中有事,那里把這點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道:“什么大事,……我明兒作媒,打發(fā)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
來旺家的小子是什么樣的人呢?是“酗酒賭博,而且容顏丑陋,一技不知”的惡漢。否則她和父母也不會萬般不愿的。
那這個丫鬟后來怎樣了呢?彩霞叫妹央求趙姨娘。“趙姨娘便先求了賈政.賈政因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只是年紀還小, 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
于是彩霞在所愿不許、所托非人、所求無助、父母被高壓威懾并賺到了體面之后就言不由衷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來旺之子最終“倚勢霸成親”。
如果千年狐妖小唯只是一名丫鬟,恐怕也和彩霞一樣——不配有自己的心愿的。
孤獨的自我奮斗的漣漪淹沒在無休止的江河中??蓱z的又一個不起眼的生命衰敗在自己掌控不了的命運中。一顆明珠從此蛻變成“死魚眼珠”,溶入“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