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作者:袁聰蓮
我是一個戲迷。
我不懂表演藝術,連唱歌都五音不全。
我之所以迷戲,是因為迷戲的情節(jié)。
小時候的閱讀是一片荒漠。除了語文書和數(shù)學書,能找到的書僅僅是母親夾鞋樣的《毛主席語錄》,難得某同學有一本破爛不堪的小人書,還神氣得不得了——不借人。
唯一能夠點綴我們童年的文化生活是一年幾次的電影,于是附近村子放電影,我們就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趕,一部同樣的黑白電影,我們百看不厭。
第一次看戲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與我們村隔五里路的葛家村請了個戲班子,一演就是五夜。而我,跟著父母或其他人,一趕就是五夜。每天看戲,不到演員謝幕絕不移動身子,大伙兒一邊趕路回家,一邊意猶未盡地談論戲,談論哪個演員演得真,哪個演員唱得好,一邊還憤憤地罵戲里的某個角色:奸人,妖妃……
戲看得人心癢癢的,村子里的幾個好事者經(jīng)不起眾人的攛掇,張羅起來,村子里出一點,挨家挨戶湊一點,把這個戲班子請了來。戲,還是在前村演的五本戲,我還是津津有味地復習了一遍。
戲班子來演戲,最開心的還是小孩子。
賣油條的來了,賣甘蔗的來了,遠遠近近的客人來了,飯菜都比平時要好一點,連舍不得吃的南瓜子也炒了。
戲臺設在村廟里,廟是里袁外袁兩村共有的。廟里有個老戲臺,據(jù)村子的人說,這個戲臺音響效果特別好,演員唱戲不費力。正廳的座位照例是讓給外村的看戲客的,這是多年的傳統(tǒng),每村演戲,最好的位置,村子里統(tǒng)一用木頭和竹子扎好,供外村的人坐。村里人的凳椅,按先后順序排在大殿或廂房里。
上午休場,膽子大的孩子便歡天喜地地跑到后臺去看演員化妝,看演員脫去戲裝后的真容,然后眉飛色舞地跑回來,在伙伴面前興奮地演說自己闖后臺的經(jīng)歷和偵察到的信息,說到高興處就手舞足蹈一番。吃過中飯,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到廟子去,盡管家長再三叮囑:不要急,頭場都沒鬧呢。
等待開演的時間總是那樣難熬。一邊眼巴巴地望著臺幕,一邊看男孩子圍著戲臺上躥下跳。終于聽到鑼鼓響起,精神為之一震:演出快開始了!但只聽鑼鼓喧天,不見演員人影,看幕布還是靜靜地垂著,心中除了著急還是著急。直到第三遍鑼鼓響起,直到廟里擠滿了人,直到帷幕后面有了人影晃動,這戲才真的要開始了。
那時候到農村演出的戲班子大多是小戲班,演員們的一日三餐按次序派飯到村民家里。每輪到有戲班子的人來吃飯,爸媽早早力盡所能,準備酒菜,我們則渴望到家來吃飯的是自己喜歡的演公子小姐的正派角色,或者是演大官的,如果演壞人的,同學那里說出去沒面子。如果偶爾能跟演員說上幾句話,心里比喝了蜜還甜。那時候,我們看那些演員的眼神,絕對比今天的孩子追星還要虔誠。
戲班子演得著力,村民們就會自發(fā)地進行“封賞”,在某個高潮環(huán)節(jié),往戲臺上仍面值大大小小的錢,還有糖果甘蔗。有些不上路的后生,會不顧眾人的譴責,借此機會把大捆大捆的甘蔗往演員身上砸。有時戲里還有討飯的情節(jié),那是必須要施舍的,往往是村民施舍的熱情越高,討飯的情節(jié)出現(xiàn)的頻率越高,想來那些小戲班子的生存也不容樂觀。
我們村是有戲緣的。據(jù)大人說,我們里外袁村原來有一個響當當?shù)膽虬嘧?,先演《貍貓換太子》《薛平貴西征》等古裝戲,后來演《沙家浜》《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革命樣板戲,再后來,就不能演了。
看過幾臺戲后,村子的戲劇細胞一下子激活了。大人們聚在一起回憶演安樂王的是某人呀,演李翠娥的是誰的媽呀。有同學的家長演過戲,仿佛他自己成了明星,得勁得不得了。也不知誰從哪里弄到了本《越劇戲考》,我們幾個女孩子擠在一起,抄唱詞,模仿演員哼唱,不亦樂乎。王文娟、袁雪芬、徐玉蘭等老藝術家的姓名通過這本《越劇戲考》走進了我們的生活,《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五女拜壽》等經(jīng)典越劇的劇照貼上了家家戶戶的板壁。
后來,同宗的鄰村外袁的幾個老戲迷心癢了,與我們村商量著要恢復戲班子,幸虧不知是哪位領導的英明決策——不同意,讓我們村的某些女孩子多念了幾年書。而我們班外袁村長得水靈的那幾位同學,有的是自己喜歡,有的經(jīng)不住別人的攛掇,輟學學戲去了,而我最要好的那位叫玲的女同學,因為父母的堅持,終于讀到完了初中。
一年后,外袁的戲班子練成了,照例放在廟里首演。我坐在臺下,看我的同學在臺上演戲,心里既羨慕又難過。后來,那個戲班子生存艱難,散了,也沒見誰進了“小百花”,也沒見誰成了角兒。
小時候看過最宏大的戲,是在我們十一二歲那會兒,我們村自來水落成,請了縣里的平調劇團來助興,據(jù)說這是縣平調劇團第一次下鄉(xiāng)演出,那是村里的榮耀。舞臺搭在大操場上,舞臺前面的搭了幾十排長長的座位,供四近方圓來看戲的客人坐。而我們只能在操場后面或角落看,遠遠的,看不清演員的表情??h里的劇團設備就是好,布景漂亮,煙像煙,霧是霧,整個舞臺就更神圣了。
有些人嫌坐遠了看不清,會混到前排去,村里的干部見了,提個喇叭,在那里吆喝:前排的位置是給客人坐的,我們自己不要坐那里去,難為情。直吆喝到那一群人離席方才罷休。
有幾天下雨,外村的看戲客沒帶雨傘,回家早。我們才有機會在戲的后半場擠到前排去,才有機會看清演員的表情。
記住了一出戲,《金蓮斬蛟》,農村人叫“嬌嬌斬獨角龍”,就是平調有名的耍牙。武打戲是孩子們喜歡的,大花臉也是孩子們喜歡的,演員嘴里的野豬獠牙是那樣的誘人。
戲大概火了十來年。過年,村子里有大事,甚至某家給老人做壽,必演戲。
我們家都是不折不扣的戲迷,我們都秉承了媽媽一看戲就懂的天賦,別人看不懂,老央我們給他們講戲。戲看多了,連兩三歲的小妹也會演“大官升堂”。有一天晚上,媽媽給小妹脫了衣服睡覺,小妹突然從被窩里鉆出來,疾步跑到一條方凳前,順手提起一個鞋楦,奮力往凳子上一拍,大喊一聲“升——堂——”,惹得一家人捧腹不已。
后來家里有了錄音機,我們給媽媽買了許多越劇磁帶。媽媽一邊干活,一邊聽越劇。
后來村里有了大禮堂,后來家家戶戶有了電視機,后來自己沒了時間,沒了閑心,后來村子不演戲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十年沒看戲了。一年前,有個在劇團工作的家長邀我去看《桃花扇》的彩排,我心動了,家里人都不愿去,只得作罷。
至今我還沒在劇院里看過戲呢。
作者:袁聰蓮
初中語文老師,忙于教育教學,擠時間以文字自娛。
圖片 | 濯清漣
審核 | 浩海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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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寧海題字 | 無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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