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2年春夏之交的一個夜晚啟程,我開始了一個人的旅行。
從白城至長春,從長春至西安,再從西安至寶雞,單程三十多個小時的里程,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這許許多多的人,來自不同地域,有著不同的狀態(tài)、個性及處世方式。如果說,兩千多年前的每個秦陵兵馬俑的表情動作都不同的話,那也實在是因為,現(xiàn)實中有著形形色色面目品性絕然不同的人。如果有一雙傾聽的耳朵就能聽到無數(shù)個真實、精彩而獨特的人生故事。
車到葫蘆島正值清晨六點鐘,我從上鋪下來洗漱,順手把小藍化妝包放到了對面下鋪。對面上下鋪原來有兩個人,我因為睡得沉,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下的車。
這時包廂門被忽然拉開,兩個老人帶著一個大行李箱出現(xiàn)在門口。一個老太太沖我高聲喊:“哎,我的是下鋪,你憑什么睡我的鋪?!你怎么能睡我的鋪!”
上車就準(zhǔn)備吵架,我還沒有見過這陣仗,忙柔聲解釋:“阿姨,我沒有睡您的下鋪,我是剛從對面上鋪下來洗漱的?!币贿呎f一邊急急的把化妝包拿開。
那老太太淺軍綠色襯衫下罩著時刻向四面八方游走的贅肉,深醬色皮膚,白頭發(fā),方臉,小眼睛,假牙,帶著聲調(diào)有些拐的西安口音:“你就是睡我下鋪了嘛!打開門時我明明看見你從鋪上起來!”
我只好回頭問我下鋪的大眼哥:“請問您知道這邊兩個人什么時候下的車???”
大眼哥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他們什么時候下的車呢?”
我再對老太太解釋:“阿姨,這車從佳木斯那面開過來,都開了快二十個小時了,不可能鋪上一直沒人的?。 ?/span>
老阿姨不再吭聲了。我心里說:您以為您是列車長大姨媽,列車從始發(fā)就一直留著鋪等您?
其實我以前一直喜歡在高處睡。有一年去北京,買的是軟臥下鋪,偏跟人商量無償換到上鋪去。那人好不高興,認(rèn)為又占便宜又舒服。所以,我還真沒興趣占別人的下鋪。
洗漱過后,我就沒再進包廂,一直坐在過道的邊座上望風(fēng)景。不想下鋪大眼哥也從包廂里出來,坐到我對面邊座上。
以前火車沒實名制時,人們在車上交談的比較少,都有戒備心?,F(xiàn)在火車票漲價還實名制,那些別有居心的人就犯不上到火車上作案了,所以上了車,大家也都交談,甚至有些人還交換食物或喝上幾杯以解旅途寂寞。
大眼哥談起話來很熱絡(luò),還給了我名片。他是大慶人,在北戴河做酒店管理。也許學(xué)生就業(yè)時能用到他,我就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
大眼哥下車后,我回到包廂,和老阿姨拉起家常。也不能因為阿姨脾氣大就扭頭別棒的,畢竟到西安還有二十幾個小時。
這一聊,才知道老阿姨脾氣大的原因。老阿姨和老伯都是西安空軍部隊退休的,可能在某些方面享有優(yōu)惠比普通人多些,不免有優(yōu)越感。比如這次就是到興城療養(yǎng)的。而通過療養(yǎng),老夫妻倆差不多把中國都走遍了。
老阿姨是西安人,老伯是四川人,所以叔叔說的話我聽不大懂,都需要老阿姨翻譯一下。老伯八十歲,龍睛虎眼,就是頭上幾乎沒有一根頭發(fā)了。他讓老阿姨睡下鋪,一個人費勁巴力地爬到上鋪去躺下。
老阿姨給我介紹西安名勝,以及四川面、臊子面的不同做法,吸引了隔壁包廂的一個佳木斯阿姨走過來看熱鬧。
佳木斯阿姨去楊凌侍候生二胎坐月子的女兒,一個人乘車,不勝寂寞。她戴著兩只金燦燦的大金耳環(huán)。老阿姨見了說:“嚯咦,你這個不要戴。我跟你講,我手上的戒指就被西安的賊娃子搶去了。他們倆個人看你一個老太太,就把你堵到巷子里,搶!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戴啦!”
說得佳木斯阿姨用手直摸兩個大金耳環(huán),不知所措。
老阿姨七十多歲了,在沈陽工作過,對東北比較了解,居然知道白城下面的大賚和安廣。她說自己能記住很多地名,說完一臉的驕傲。
說起夫家人,老阿姨語言簡省又傳神,簡直是一部好小說——好的小說不過是人生的再現(xiàn)罷:
“你老伯是家中老大,他們家還有老二和老三。”
“老二北師大畢業(yè)的。開始分配到我們西安一個中學(xué)做教師。在家鄉(xiāng)處了個女朋友,感覺人家不愿意,很灰心。我說是人家女子考驗他,教他寫信,約她來西安我這里玩兒,促成了他們的婚事?!?/span>
“老二每周來我軍訓(xùn)的地方,我們部隊吃的好。他來了吃完飯,每次都跟我借五塊錢。那時他一個月拿六十二塊錢,我拿五十六塊錢,還要給我家里寄幾塊錢,我們家就我一個獨女么。后來有一次老二說要買同事的自行車,問我借二十塊錢,我給了他。他再來,自行車沒有了,說是賣了。我后來才知道,他是寄回四川給媳婦了。我生氣呀,就跟老大說,你們老二咋個這樣子的!”
“啊呀,你沒看呢,后來老二每個月給老爺子五十塊錢生活費,都不肯送到家里的。老爺子住在老三家——他都讓老爺子到汽車站去接那五十塊錢。大熱天,老爺子換好襯衫背帶褲,在車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就為了那五十塊錢?!?/span>
“后來動遷老房子,老二說便宜都讓老三占了,老爺子偏心,再都回來沒看過老人。老二還放狠話說,劉老頭——他都不叫爸的,你死了我都不會去看你!”
“以前每次回四川,我們都是住在老三那兒。大年三十兒在老三家吃,初一我們在飯店請吃一頓飯,說好了初二老二家請。可是一到初一晚上,老二家就說初二有事,不能去他們家吃飯了。老三媳婦就請大家在家里吃。每年老二家都有事。”
“后來有了房子的事,老二他們就再也不來了,還把電話號碼都換掉了。你們自己當(dāng)老師,收入高,有大房子,居然這樣。我們也沒得房子,還不是一有機會就回去看老人。那火車爬秦嶺那個難喲?!?/span>
“我們婆婆沒得早。老爺子七十歲時,和一個藤器廠的阿姨結(jié)婚了。阿姨漂亮還能干,自己給老爺子縫四季衣服,買電器,收拾房子。每天早上吃早點,人家那是真正的早點,一杯牛奶,一只小包子。然后帶著老爺子出去遛彎兒?;貋碓俪灾喟?,小菜啊。老三媳婦會討人喜歡,阿姨還給老三家買了電視機和雙缸洗衣機。就什么都沒給老二家買。后來阿姨突發(fā)心臟病沒了,才過了兩年嘛。老爺子哭得哎,老大媽媽沒,他都沒哭的。”
“老爺子活到九十四歲?!?/span>
“本來老爺子還每天好好的打麻將,嗓子不舒服。去檢查說是食道癌。老三媳婦給我打電話,問我怎么辦?!?/span>
“我告訴她怎樣怎樣跟老人說。醫(yī)生給開的藥,老爺子認(rèn)識字的,就說我明明是嗓子這里有問題,為什么給我開胃藥?找到醫(yī)生,醫(yī)生說了實話。結(jié)果老爺子一下子就不行了。他說他不怕死,人哪里不怕死的。”
“我們老大總不管事,老三有事都找我商量的。其實我也想,要是當(dāng)年動遷房子也給我們一份,我們回四川也有住的地兒了。”
老阿姨就這樣一路說著,老伯在上鋪并沒睡著,嫌車?yán)锟照{(diào)涼,找厚衣服遞給老阿姨,居然從沒插過話。后來老阿姨說:“他耳朵不好,聽不見的?!?/span>
老阿姨如此健談,又如此坦誠,完全沒有了上車時懷疑我睡她下鋪的凌厲勁。她又問我做什么工作,為什么拿個本子一直寫寫寫。主動說自家的事的同時,也不忘了打探一下對方的情況。
綠樹、麥田、河流、大橋、山脈、隧洞......火車輪子一路擦著鐵軌,一路不斷拋下那景物。列車快到山西,老阿姨坐在鋪上一直說話,大約說累了,喝一口保溫杯里的水,終于躺下了。
在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衾?,車上的人也都漸漸睡去了。
圖片是我第二次去西安時拍的大唐歌舞表演。
感謝編輯高手陳瀚新仔細(xì)校對,令錯字無處藏身,都給揪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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