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海善
2019年,在丁香和玫瑰花飄香的初夏,我和老伴到嫩江看望哥哥嫂嫂。臨走時,哥哥問我,“還能來嗎?”那聲音分明有些凄凄然。我抬頭看看哥哥的臉,發(fā)現(xiàn)有淚花在閃爍。我忙說,“哥,我能來,我肯定能來,來看望哥哥和嫂子”。哥哥的臉這才多云轉(zhuǎn)晴,笑了,笑的很開心。
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嫂子就走了。嫂子是八十四歲走的。我為第二年沒有去看望哥哥嫂子而懊悔不已。對于嫂子,除了印象中是一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賢妻良母型家庭婦女形象而外,似乎再沒有更多的印象了。
但有件小事卻使我刻骨銘心,永遠不能忘懷。
因為生活所迫,那年我沒上完初中,便被迫放下書包,將隨父母闖關(guān)東謀生路。那天,嫂子坐在我的身邊,一邊細心地給我捉頭上的虱子,一邊笑著說,“要上東北吃苞米面大餅子了,再也不用挨餓了。等長大了,回來說個漂亮媳婦兒”。
那時,我對“漂亮媳婦兒”還很朦朧。但我知道,嫂子的這句話,是對我最美好的祝愿。多少年了,這件事在我的心里,依然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溫暖,也使我對“老嫂比母”這句老話,有著更深刻地理解和感悟。
我和哥哥面對面坐著,一邊相互訴說著各自的身體狀況、家庭、孩子等彼此關(guān)心的家庭瑣事,一邊微笑著認真審視著對方。
我不知道哥哥會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什么,但我確確實實地從哥哥的臉上,看到他比我前幾次來時顯得更老了。哥哥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銀白的壽眉也越來越長,幾塊很黑很大的老年斑更是顯眼。好在哥哥的精神挺好,記憶力也不減當年,說話聲音洪亮且很有條理。
哥哥笑著說,“我就知道你能來看我”。
我說,“能不來嗎?不來看哥哥,我還去看誰呢”?
哥哥說,“你胖了,比上次來時胖了”。
我說,“我都一百四十多斤了。人,一不挨餓就長肉”。
哥哥說,“咱哥倆都趕上好時候了,多少年不挨餓了。虧就虧咱父母那一輩老人了,一輩子沒吃上幾頓飽飯,就走了”。
我說,“父母親那一輩老人,吃了一輩子苦,遭了一輩子罪。幾十年,總是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
話說到這兒,我跟哥哥講了一件我從未說過的傷心事兒。
一九六三年傍年根,我們家因剛來東北落戶沒有分到多少糧食,要揭不開鍋了。父母親都為這個年和糧食下來前七八個月的日子怎么過,心急如焚,唉聲嘆氣。
在一個大雪紛飛、寒風刺骨的日子,父親揣上不知從哪里借來的幾塊錢,去了離家二十多里路的大安村,打聽著買回來半袋苞米和幾斤糧票。這是我們一家四口人的年貨和救命糧啊。父親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父親身上的積雪像一層厚厚的鎧甲,花白的胡子上掛了一根根細長的冰溜子,簡直成了一個雪人??吹礁赣H這副模樣,我心里一陣酸楚。我不禁想起舞臺上那個悲愴地唱著“十里風雪一片白,躲債七天回家來”的楊白勞的苦難形象。
事情雖然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了,舊事重提,心情仍然傷感不已,十分沉重。我想,這既是家庭的苦難,更是國家的悲哀。
說完這件事,我和哥哥都沉默良久,屋里一片壓抑的寂靜。我和哥哥的思緒許是不約而同地回到那個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
為了緩解室內(nèi)壓抑的氣氛,我將目光移向窗外。院子里的兩盆月季正開得燦爛,菜園里各種蔬菜也綠得可愛。這里的春天雖然來得晩,但總是會來的。我這趟來,正是鶯歌燕舞、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我說,“哥,咱不提那些傷心事了,咱現(xiàn)在不是好了嗎?您就好好地享福吧,以后我還會來看您”。哥哥這才笑了,笑得是那么開心,又那么縱情。
因為疫情,轉(zhuǎn)眼三年沒和哥哥見面了。我盼望疫情趕緊結(jié)束,我還要去嫩江看望哥哥。過了年,哥哥就九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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