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世紀初的北宋都城汴梁,一派歌舞升平,勾欄瓦舍里依舊唱著柳永的詞,被陜西晉城人孔三傳整理的大型古代交響樂“諸宮調(diào)”在這里夜夜上演,音樂和詩歌暗中勾結(jié)著,一個私生子就要閃亮登場。瘦金體作為很流行的招牌字,那是當今皇帝宋徽宗的發(fā)明。
一場急雨卷著歌聲襲來,一座花園般的院子里,半醉的少女李清照的衣服被打濕了。她在丫鬟的攙扶下回到閨房,和衣而眠。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懵懂中她寫了一首《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詞一下子傳遍了汴梁城,連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都坐不住了,到處贊揚李清照。晁補之的贊美應該毫無功利心可言,因為論輩分,李清照的爸爸李格非是“后蘇門四學士”之一,是晁補之的師弟之輩。而且,這時的李清照還是個待字閣中的姑娘,還沒有成為宰相趙挺之的兒媳婦。
山東大嫚李清照就是有眼光,大餅卷大蔥,夠勁兒!
她第二次出手就找了一個大腕張耒唱和,張耒也是蘇門四學士之一。李清照和了一組張耒的《讀中興頌碑》,自己寫的叫《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其中幾句是這樣的:
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萬里尚能反,南內(nèi)一閉何時開。
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
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專,
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
小姑娘真敢對天下大事品頭論足,足見其勇氣和青蔥。不過很快,她將被一頂豪華版花轎抬進趙丞相家,成為趙明誠的妻子。這一對兒可人和奇人,將使兩宋之間的歷史有了相連的紐帶,盡管這故事充滿甜味兒,也飽含著心酸。他們要用兩個人的甜蜜和離散讓我們一想起宋詞、酗酒、考古、凄涼,就得要想起他們倆。
公元2101年是趙、李二人結(jié)婚1000周年的紀念日。李清照17周歲結(jié)婚,那是開花的年齡。
丈夫趙明誠也是混過官場的文人,不過他打很早的時候就喜歡各種碑文、出土的破銅爛鐵和石頭,于是癡迷于考古學的前身“金石學”,并在婚后得到李清照的大力支持和鼓勵。與其他大男子主義男人不同的是,官二代趙明誠喜歡到處吹噓自己老婆寫的詩詞,并從內(nèi)心里對李清照無比寵愛,甚至對她經(jīng)常喝醉了叨叨咕咕的憨樣兒也欣賞不已。這使得李清照雖為人婦,一點也不失閨閣少女的小情趣。
《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夠嗲了吧?要是嗲一下不夠,就再嗲一下:
《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沒有人能永遠幸運,就算貴宰相之子的趙明誠也是一樣。
那些年,北宋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以司馬光、蘇軾等為首的一伙人和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因為宮里老太太們的生生死死,弄得你上我下、七上八下。李清照的公公趙挺之死了,北宋仁宗用了一個文人宰相叫蔡京,蔡京以改革派的名義把司馬光、蘇軾這伙人和他們的后代全部拿下。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也是跟司馬光、蘇軾一伙的。
趙明誠夫婦不能在京城開封住了,他們被趕回山東青州。到了青州,李清照命名其室曰“歸來堂”,取《歸去來兮》之意,并自號“易安居士”。在那里,他們倆除了卿卿我我,就是一心撲在金石學上。
金石學在百年多前改名考古學,用了西方的研究方法。之前這學問也跟中國的很多事兒一樣,傳說開始于很早很早以前,但還是到了北宋才正式成為一門學問。
據(jù)說是因為在第一個千年的時候,不知是誰挖坑挖出了一個方形的銅疙瘩,上面還有21個天書一樣的怪字。那時候蕭燕燕的大遼也不打宋朝了,國家事兒又不多,宋真宗就召集一幫子文人琢磨。越琢磨越有意思,這就開始把金石學當成學問來做,后來連歐陽修都被帶溝里來了,他還專門有一本金石學的著作。
像趙明誠這樣夫妻兩個人玩古董還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這還得拜蔡京所賜。老蔡把死了的對手的兒子也剝得精光,官職一擼到底。這兩口子每天只能寫詞、搬青銅器、拓石碑,順便還可能會撿到點帶著花紋的肩胛骨、龜背骨啥的。不過這個時候夫婦二人還不認識這東西,還要再等900多年后被一個細心的國家最高學府的校長名叫王懿榮的人發(fā)現(xiàn),才逐漸被考古學重視起來。
說到王懿榮,有一個很搞笑的事情:
八國聯(lián)軍要打進北京了,西太后慈禧急了,帶著自己七大姑八大姨跑路,把北京防衛(wèi)工作就交給了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校長——國子監(jiān)祭酒。校長很無奈、很絕望,就自殺了,連帶著甲骨文研究受損。在甲骨文研究受損一事上,慈禧與河南安陽賣藥的小販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安陽小販把龜背骨上的甲骨文用刀刮干凈賣給藥店研制成粉末,讓人喝下去,說是治療健忘和遺精等很多毛病。
巧的是,王懿榮和900多年前的趙明誠是山東老鄉(xiāng)。
到青州的時候李美人才25歲,放在現(xiàn)在也就是剛大學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甚至有的還在啃老,而李清照則開始研究怎么把詞這種體裁上升到與詩相提并論的高度,她寫了《詞論》。
考古是一門用腳的學問,趙明誠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待在家里。一旦趙明誠外出田野調(diào)查,李清照就在家里想念他,想著想著就寫詞。
《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在趙明誠外出的日子里,李清照深入思考著詞。她在《詞論》中大膽批判文壇泰斗歐陽修以及她師爺爺輩分的蘇東坡,說他們“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何耶?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
看見了吧?歐陽修和蘇軾不懂音律,所以他們的詞在李清照眼里不是好詞。音樂和詩結(jié)合后的長短句就在李清照手里成為一個有身份證的生命,卻不是私生子,他是李清照的孩子。
這時,北方的金人開始強大,不光大遼挨打,北宋也開始挨打。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徽欽二帝被抓走,趙構(gòu)要在南方建立新朝廷。
趙明誠、李清照拖家?guī)Э?,開始往南逃亡。這時候李清照已經(jīng)44歲了,中年經(jīng)受離家苦,不是好忍受的。一個十幾輛車的車隊,拉著石頭拓片青銅和書卷,終于到達了南京,當時叫江寧,算是安頓下來。
不過,趙明誠還有不到兩年的生命了。
失去趙明誠的李清照就像弄丟了半個靈魂,她像一只孤雁繼續(xù)向南遷徙到紹興、杭州,與趙明誠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金石書畫,又被一個叫張汝舟的“渣男”給來了個“婚騙”。
李清照晚景凄涼,在《清平樂》里,她寫道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漸漸地,隨著年齡衰老,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了。
《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
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在金華,他完成了丈夫的遺愿,為《金石錄》寫完后序。這時她已經(jīng)兩鬢霜花,完全是一個老人。
《攤破浣溪沙》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
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
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李清照在落寞、憂郁的時光里活到73歲,至于她是不是死在金華,目前還有爭論,因為她最后幾年的活動簡直成了謎。較晚的一首詩寫在金華,叫《題八詠樓》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還有一首更有名氣的詞也是寫在這里。
《武陵春》
【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雙溪就在浙江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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