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還是未成年人的時候，我父母是中年人，他們的父母是老年人。無數(shù)次聽他們抱怨，人老了怎么就“搗包”了？（“搗包”是現(xiàn)在“作”的意思）他們表示等他們老了，絕對不會這樣。
這是一種“我受的苦不能再讓我孩子受一遍”的樸素而善良的思想?？扇缃瘢麄冋娴睦狭?，似乎也在往“搗包”的目標全力開進，一再刷新我們的認知。
【二】
我爸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個聰明人，從小成績優(yōu)秀，后來當了老師，語文數(shù)學(xué)都能教，帶了很多年畢業(yè)班，再后來當領(lǐng)導(dǎo)，是個全材。
年輕時我家里開服裝店，他裁得一手好衣服，都是買服裝書自學(xué)成材。另外，他動手能力極強，家里東西壞了基本都是自己修（當然那時候家用電器少）?？梢哉f，我家能在80年代迅速實現(xiàn)脫貧致富主要是他的功勞。
30年前他是中國第一代股民，雖然比不上“楊百萬”，但說從股市中撈到一套房子也毫不夸張。據(jù)說“楊百萬”最終剩下的也就是一套房子，還是老婆叫買的，花了8萬（上海）。
他是A股中少有的成功躲過無數(shù)鐮刀的超級老韭菜。更絕的是他還能“通神”。前些年中新股還是很難很賺錢的時候，他幾乎每周都能中幾支，他在股市中賺到的錢里有相當一部分是“中簽”賺到的。
那時候的他每周都要跑一趟毗盧寺，花一塊錢買三支香，對著普賢菩薩敬上，口中念念有詞：“菩薩保佑我中簽新股……”這一周必中幾支，屢試不爽。
要知道那個時候，我家資金量比他大得多，一年才中幾支啊。（那時候的規(guī)則是資金量越大中簽率越高）
后來我女兒高考，我們也去毗盧寺燒香，我老公在掏錢買門票的時候不小心碰斷了手上的一根香，結(jié)果高考時我女兒以一分之差落榜蘇大，滾出了江蘇，滾去了西北。
我爸六七十了還能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這是我現(xiàn)在都難以企及的。智能手機玩得賊溜，有什么新事物出來，他也喜歡研究。一輩子枕著書香入眠。連我女兒都說，爺爺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
【三】
我媽出身貧苦（當然我爸家也貧苦，我媽更貧苦），因為父母極度重男輕女，也沒讀多少書。她既依賴我爸又看不上我爸，因為那個年代老師窮啊，臭老九啊，掙的沒她多。
我媽能苦能干，但不能任勞任怨，擅長邊干邊罵——活干了、苦吃了、人也得罪光了。她一輩子都在玩“讓你猜”的游戲，又極愛生氣，每當她把不高興寫在臉上（幾乎天天都有），游戲就開始了——
猜對了，她臉色會稍有緩解，接下去就是哄，哄到她氣消了為止。其實猜中了她的心思，氣就先消了一半；
猜錯了，她會大發(fā)雷霆，痛訴她的冤屈，歷數(shù)你的錯誤和死不悔改，直罵到你蔫頭耷腦、站立不住、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什么？你不猜？你裝瞎？那她會長嘆一聲，那聲嘆息就像京劇開唱之前的那一聲鑼，然后從她還是嬰兒時受的苦難說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直說到現(xiàn)在、此時此刻。
她是全中國“最苦命”的女人，比苦菜花和喜兒還苦，生在塵埃中，長在鹽堿地，活在委屈里；
她是全天下“最有兒女心”的人，燃燒自己、點亮三個女兒燦爛的人生，救贖了我爸，照耀了整個大家族。
他倆本不是一路人，但有很多相似之處，都脾氣壞、情商差、重男輕女、吝嗇，他們一輩子孜孜不倦地相互傷害著，也順便傷害了孩子，同時被他們的父母傷害。他們都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
他們吵鬧了一輩子，活成了彼此的習(xí)慣，如今也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了——所以不是所有的白頭偕老都是浪漫的故事、美麗的結(jié)局，也可能只是一桌殘席懶得收拾干凈而已。
前陣子我?guī)桶嬗寻l(fā)過兩篇懷念父母的貼子，第一次知道生活在那么極端貧苦困境中的一家人居然可以活得那么恬淡甜蜜、相親相愛、父慈子孝，以至于離世多年還讓子女念念不忘。
這直接顛覆了我對“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固有認知，在此之前，我以為那只是高于生活的文學(xué)作品而已。
【四】
長篇大論地談過去，是為了讓你們對我父母有個基本的認知，才能更好地理解現(xiàn)在的反差，以及我為什么會這么驚訝。
但其實我也不算太驚訝，畢竟這些改變不是轉(zhuǎn)瞬之間，只是之前我的感覺沒那么明顯而已。這次有點像那個什么……打個比方，量變到質(zhì)變的飛躍。
我爸78歲，比我媽大5歲，男人的壽命又普遍比女人短，因此他認為將來大概率會先我媽而去。他們都有退休金，但我媽的退休金只有我爸的五分之一，為此他做足了準備，給我媽存了一大筆養(yǎng)老錢。
但現(xiàn)在我懷疑我媽根本用不上這筆錢，因為她這次意外摔傷骨折了，還挺嚴重，左肩鎖骨幾乎斷成了三截，肋骨也斷了幾根，都不肯住院，非要回家“觀察”。
他們的理由是“怕麻煩”，我猜如果我對他們說“那個意外險沒斷，說沒交錢是騙你們的，實際續(xù)著呢，你盡管治療，住院不花錢！”可能這些“麻煩”立馬煙消云散?？上绻皇侨绻?。
養(yǎng)老錢是干嘛的呢？應(yīng)該不是只管吃飯吧？以我媽的飯量，可能兩輩子都吃不完。那可是我爸在大A股中縱橫撕殺30多年、普賢菩薩鼎力相助、外加倒騰過幾套房子得來的一大筆錢。
何況我媽也有醫(yī)保，應(yīng)該還能報銷70%呢。而且我媽已經(jīng)73歲了，正是養(yǎng)老時，此時不花，更待何時？她不像我，我還在為“將來養(yǎng)老”而殫精竭慮，她就是現(xiàn)在，進行時。
可能她把使用“養(yǎng)老錢”理解成了那是我爸將來走了之后才會啟動的程序吧。這是她傻呢，還是她心態(tài)年輕呢？下面具體說說他們的各種離奇操作。
【五】
好吧，你不肯住院，非要回家“觀察”，觀察就好好觀察吧，我也去看過她，吊著膀子。讓我沒想到的是，后面幾天她肩膀頭酸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常的愈合反應(yīng)。比如皮膚傷口快好時會癢，那骨頭快好時會酸？我也不懂，沒斷過。
她酸得難受，就大力甩膀子。我的天那，同志們！骨頭都斷了還使勁甩膀子，這是想干嘛？斷得更徹底一點？70多歲的老人家，還有骨質(zhì)疏松，好好的膀子都可能會甩斷，更別說已經(jīng)斷了的。
我也是想不通，人怎么可以這么糟賤自己，又沒有憂郁癥，那可是她自己的骨肉啊，還不是掉下來的。果然，一周后去醫(yī)院復(fù)查，骨頭完全分離了（不分離才怪），這下不得不住院了。
復(fù)查期間，醫(yī)生對他們說，一會你們走的時候去一樓做個核酸，明天來拿報告、住院?？墒撬麄兙尤粵]做核酸就走掉了，我爸說明天一早就來了，來了再做核酸就是了。
沒想到第二天發(fā)現(xiàn)做核酸還要16塊錢一個人，我爸要陪護，也得做，兩人32。他們很氣，因為之前做過無數(shù)次核酸都是免費的。他們說醫(yī)院騙錢，啥也不干，光天天做核酸就發(fā)死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另外還有一個用錢也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是不能立即拿報告，小護士一句“明天來拿報告”頓時炸翻了火藥桶。要知道，鼓醫(yī)的床位多緊張啊，那個床位只能保留一天?。?/span>
他們立馬圍著護士吵（好像“醫(yī)鬧”耶），幸虧我姐也在，趕緊把他們拉走，說胸科醫(yī)院做核酸快，幾個小時就能拿到結(jié)果了。
沒辦法，不能因小失大，只能再去胸科醫(yī)院做，又花了32塊錢——前一筆32已經(jīng)讓他們氣憤不已，這下64了。如果他們前一天聽醫(yī)生的話，做完核酸再走，這些破事都不存在了。
可嘆的是，4個小時后，兩份報告居然前后腳全出來了，真正地多花了一份冤枉錢。估計這梗在他們心中一年半載都消不掉。
做完核酸，他們又回家收拾住院的東西，水瓶啊盆啊衣服啊每天吃的藥啊……大包小包地搞了好幾包。我妹送他們出門。我妹家有車，但她是本本族，好多年沒開了，根本不敢開，就說給他們叫輛出租。
我媽當場就翻臉了，發(fā)了很大的火，最后他們是坐公交車走的——兩位70多歲的老人、好幾個包袱、只有三只手（還有一只吊著），擠免費的公交車，去住院……我又想到那一大筆養(yǎng)老錢了……
到了醫(yī)院，我爸突然在家庭群里發(fā)一句“給我打2萬元”。旋即又私微我：“給我打5千元”。附上銀行卡。
我有點懵，住院沒帶錢？如果說帶了1萬5,還缺5千，可以理解。差兩萬是什么意思？骨折又嚴重了？他到底帶了多少錢？又需要多少錢？
我姐昨天還一再叮囑他多多帶錢，又不是突發(fā)狀況、措手不及，怎么還會錢不夠？還有，為什么群里說要2萬，私下跟我要5千？是讓我們?nèi)齻€女兒平均出？
我腦子一大堆疑問，但顧不上許多，他可能還在交費處站著呢，趕緊打錢?！@里順便說一句，我不會有被騙錢可能，因為我爸是發(fā)的視頻通話。
我趕緊打錢，卻兩次轉(zhuǎn)賬失敗。我以為是號碼輸錯了，又以為是密碼輸錯了，又以為是銀行系統(tǒng)出問題了，甚至懷疑是我手機壞了還是wifi斷了……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是名字和卡號不是同一人。
我趕緊問我爸，這張卡名字是誰的。他說是我媽的。居然是我媽的！我爸腦子好，又能賺錢，家里大錢都是他管的，居然只告訴我卡號，不告訴我名字，害我差點急炸了。
錢剛打出去。我姐在群里問，讓誰打兩萬？卡號報過來！我爸回，不用了，**（我）已經(jīng)打過了，可以了，錢夠了?！寐?，剛才要兩萬，我只打了5千，又夠了。
我姐立馬打電話給我，問了一通，咱倆人都云里霧里。不過我們當即說好，以后再差錢全部由我先墊、我記賬（她說我做事最細致），最后匯總?cè)似椒帧?/span>
（后話：剛剛我爸已經(jīng)把5千還我了，說他有一筆理財取出要遲一天到賬，現(xiàn)在不差錢了）
【六】
一番折騰，人仰馬翻，終于住了院，安頓妥當。我爸陪護，發(fā)現(xiàn)有陪床、沒被子。于是打電話讓我姐送床被子過去。喊我姐是因為她家離鼓醫(yī)最近。我姐按要求找了床合適的被子送過去了。
可是僅僅過了一夜，我爸又打電話叫我妹送條被子去，再把我姐的被子送還給我姐。被子沒問題，不冷不熱的蓋著正好，他們的說法是：過幾天出院了，被子就得帶回家了，我姐還得跑到他們家去拿被子，麻煩。趁現(xiàn)在近，把被子還給我姐。
問題是，為什么昨天不直接喊我妹送被子（我妹在家，住他家樓上），而要折騰我姐？因為我姐近，那我妹昨天不近、今天就近了？
這樣一搞，我姐多跑了一趟，我妹也多跑了一趟從鼓醫(yī)到我姐家的路程，不是更加麻煩了？還是顯擺你女兒多，挨個麻煩一遍？
怕我姐將來還要去他家拿被子，但我媽住院不能探視，出院后我姐還能不回家探望一趟？她要真不去，你們不把她頭罵通了才怪！
這還沒出院呢，不知道后面還有多少夭蛾子。我們做女兒的，在父母有難時出錢出力都是應(yīng)該的，被麻煩也是應(yīng)該的，但被這么指揮著瞎忙一通，真是有種挫敗感。
【七】
現(xiàn)在的我無比悲哀地想，20年后的我可能也跟他們現(xiàn)在一樣，折騰我的孩子。我已經(jīng)沒有了我父母當年的底氣，敢說“我們將來絕不會這樣！”
而我只有一個孩子，只能可著她一個人折騰，她連個分擔的人都沒有。以她現(xiàn)在的脾氣，是不會鳥我的，我該有多傷心？含辛茹苦地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我不能把財產(chǎn)都留給她，我還不如送給保姆呢……
如果她將來脾氣變了，老想著“子欲孝而親不在”，會不會被我折磨得生不如死？……馬呀，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要被我自己驚呆了。然而那個時候，我會覺得我這樣選擇才是明智的。這可能是最最恐怖的地方。
我現(xiàn)在覺得我最好在過完70大壽后就把房子過戶給女兒，所有的錢都交給她管理，免得被人騙光了。
但可能等我70歲的時候，我又會死死抓住那些錢，房子也必須等到我入土之后遺產(chǎn)給她，因為我要避免“一無所有”后被女兒“掃地出門”，這是某某老人的“血淚教訓(xùn)”??！
為什么人類通常愛孩子超過愛父母，可能是因為孩子越來越聰明而老人越來越糊涂吧？我那聰明的爸爸能干的媽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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