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而又快樂的初中生活一閃即逝,同班三載的男女同學(xué)也從豆蔻年華長大到束發(fā)、及笄之年。隨著1956年暑期的來臨,結(jié)下深情厚誼的同學(xué)即將各奔東西,也將告別那些辛勤培育幼苗的園丁。
惜別依依,舉手勞勞,同學(xué)少年雖有“生離”的朦朧感覺,卻毫無“死別”的模糊意識??傄詾?/span>我們的人生從漁花橋畔啟航,日后我們會不斷遠航歸來,回到母校的懷抱,看望難舍難別的恩師。但直到有一天午夜夢回,紹興一初這一所最早在新中國誕生的孩子,這一所曾經(jīng)何等朝氣蓬勃的中學(xué),曾幾何時卻被吞并從而不復(fù)存在于世。當我特地來到漁花橋畔,眼中見到的竟是人去樓圮跡無痕,時過境遷景迥異。我在夢中的弦歌地獨自躑躅,小橋流水,拳拳在念;舐犢之情,豈敢忘懷。觸景傷情,難以自己,不由得吟下了一首《孤兒們的無聲呼喚》的小詩:
沒有唁電更不發(fā)訃告
我的母親無端地病故
那么年輕和充滿活力
一個質(zhì)樸而美麗的村姑
沒有留下只字遺言
也找不到她的歸宿
在校園遺址久久徘徊
我的眼簾中只有
馬王堆上覆蓋的厚厚塵土……
其實在我們離開一初之后不久,多位深受學(xué)生贊揚的優(yōu)秀老師,被陸續(xù)抽調(diào)到別的“重點”中學(xué),我的文學(xué)啟蒙老師王琯瓏就是其中一個。這或許就是“釜底抽薪”,或者更確切地說“不祥之兆”吧!
初中畢業(yè)后我被保送進了紹興二中(稽山中學(xué)),而王琯瓏老師則被調(diào)到名校紹興一中教高中語文。每到周末,我就從南城我家步行走到北城他家,傾聽他的侃侃而談,每次總感到得益匪淺,意猶未盡。然而一天晚上當我照例叩響他的家門時,見他愁容滿面地為我開門,我以為打攪了他,惶恐不安地在他對面坐下。這時一向樂觀的他以從未有過的低沉聲調(diào)對我說:“我出事了,被打成為右派!”一句輕輕的話語猶如一聲驚雷,我很是不解:“右派?右派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王老師怎么可能會成右派!”“是啊,我自己都想不通!我出身學(xué)徒,從小吃苦,是黨把我培養(yǎng)成人民教師,我報恩都來不及,怎么會反黨!”這天夜里,師生在一起談了好久,我一個中學(xué)生肚子里沒有多少安慰的辭藻,主要是聽他敘述身世,回顧往事,思考著日后的去向和出路。幾天后,王琯瓏老師帶著從來都不吭不聲的妻子和兒子王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古城,聽說他屬于被寬大處理者,返鄉(xiāng)勞動并接受當?shù)厝罕姳O(jiān)督改造。他走得那么匆忙和急促,連送行的機會都沒給我留下。
1988年4月號《朔方》(寧夏文藝月刊)上,發(fā)表了我的第一首詩,這首詩正是為感恩和懷念王琯瓏老師而作的,題目是《師誼》:
我心中的第一篇詩,
點燃我靈感之火的第一個人,
一身在講臺上飄逸的紡綢衣衫。
縱然在你靈與肉備受折磨的日子里,
我也不敢忘卻你拉船的纖夫,
航程上鼓風(fēng)的帆……
更令我沒有料到的是班主任宋長羽老師的悲慘遭遇,初中畢業(yè)以后他的影子始終縈繞在腦際。兵荒馬亂的文革之后,在聽到王琯瓏老師被平反的好消息同時,卻也得悉了宋長羽老師被判刑坐牢的惡訊。一次返鄉(xiāng)時我從妹妹那里獲悉宋老師雖刑滿釋放,但卻永遠離開了心愛的教學(xué)事業(yè),為生計所迫他在八字橋小學(xué)傳達室當一名門衛(wèi),為此兄妹商量決定去看望他。當走進簡陋而狹窄的傳達室時,宋老師對我們兩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十分驚訝,他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了我,自己坐到硬板小床上,對我們不避嫌疑前來看望深表感謝。本來就不善言談的他,此刻顯得更沉默,甚至稍顯木訥。簡單的交談中沒有談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我們也閉口不談,不想再度戳痛他內(nèi)心的傷痕。他說在他入獄期間,他妻子一再向有關(guān)部門申訴,強烈而悲憤地要求平反冤案,但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這次看望和談話也成了我與當年班主任的最后訣別。
對于宋老師來說,還有一件或許比他冤獄更深深刺傷他的慘?。核钇髦夭⒓挠韬裢膼圩铀斡菥谡碉L(fēng)華之年卻不幸病故。據(jù)說宋虞君因陷于單戀不能自拔而精神失常,被單位從北京遣送回家在被強制反鎖在小屋期間,每當夜闌人靜時,家人和周圍鄰里聽到他高聲泣呼著夢中情人名字,那聲聲慘叫令聞?wù)叨疾唤麨橹嗳弧R晃粷M肚冤屈的白頭人最終送走了黑發(fā)人,真難想象我們的班主任是如何度過凄涼的暮年。
數(shù)年前的一天,趁我回到家鄉(xiāng)之際,老同學(xué)盧祥耀邀集紹興的一群五班同學(xué)聚會,并且特地請來了已是耄耋之年的一初老校長江浩。師生離別半個多世紀,得到這么一次相見敘談的機會,實在難能可貴。2018年4月,五班十余位同學(xué)在老同學(xué)王保全的熱情邀請下,在三門縣舉行了第六次同學(xué)會,度過了十分難忘的兩天。從三門回到紹興后,我與許雪芳代表大家,又去越城療養(yǎng)院看望了年已九旬的一初老師王笑春。王老師見到兩位“老”學(xué)生,很是興奮,她記憶清晰,談笑風(fēng)生,還能叫出許多學(xué)生的名字,甚至竟記得我當年坐在什么位置。誰知一年之后,王老師猝死,我們倆算是提前為她送行。
六十年來的尋找呼喚
十余位古稀老人應(yīng)召報到
五班的孤兒們六次聚會
夢里的寂寞思念化為歡笑
依舊是當年的濃濃鄉(xiāng)音
鬢毛卻無情地把人催老
兒童節(jié)的那次相聚意味深長
舊日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眼前
卻無法搬來心中的漁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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