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軾的書法美學思想
一
明代董其昌在他的《畫禪室隨筆》中談書法的時代風格時說:“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保?)成為后世評價不同時期書法風格的濫殤。清人梁巘繼其后在其《評書帖》中以“晉尚韻, 唐尚法, 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保?)對以上各個歷史時期的書法風貌和審美追求做了簡潔明了的概括。自此以后, 書法界大都認同并沿襲了這種說法。對蘇軾的評價也都基本沿用這樣的態(tài)度。近些年方興未艾的書法理論、書法美學研究成果非常多,而對于蘇軾的評價也大多沒有脫出這個窠臼,包括一些比較權(quán)威的書法專輯、書法理論文章,也同樣是基本沿用的這種說法。但是,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如果我們真的認真看蘇軾的書法軌跡,看蘇軾的文藝思想,甚至我們看后人對宋代書法的評價,都會看出,對蘇軾如果簡單的評為“尚意”,是偏頗的,甚至是模糊的、機械的、不科學的。
縱觀蘇軾的一生,在各方面都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蘇軾的文學成就、哲學思想、書法理論和書法實踐,對當時及后世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在蘇軾書法美學思想中,包含了非常多的成分。但是人們認為他是“尚意”的觀點,則主要來自于他在論書詩《石蒼舒醉墨堂》中所指出的:“吾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蹦敲矗裁词恰耙狻?,蘇軾所說之“意”,是否是宋人和后人所認為的意?
“意”,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美學中是一個含義非常豐富的語詞。何謂“意”,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 可見意最初為人之心志。王羲之曾云:“須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保?)蕭衍在《梁武帝評書》中評價鐘繇說:“鐘司徒書字有十二種,意外巧妙,絕倫多奇?!保?)南朝鐘嶸在《詩品》中說:“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5)唐張懷瓘亦云:“然草與真有異,真則字終意即終,草則行盡勢未盡?!膭t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簡易之道?!蚝材拔恼轮撩钫撸杂猩钜?,已見其志?!保?)可見到唐代,“意”在藝術(shù)理論用法上,仍然指人的心志、心意、思想。到了宋代,“意”的意味明顯增強,歐陽修曾云:“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走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閑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7)這里的“意”已明顯超出了前人的表現(xiàn)空間,增加了較多的審美范疇。黃山谷跋張芝帖云“伯英小紙,意氣極類章書,精神照人,此翰墨絕無侶者?!币嗍禽^多的傳遞出不同于前人的信息。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里論述的較為明白:“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保?)“宋尚意”這個“意”,已不簡單的表述為思想心志,應(yīng)該包含著較多的審美意味在里面。熊秉明先生認為這就是現(xiàn)代語匯的“抒情”,“相當于英語的Lyric,指一種恬靜、愉悅的創(chuàng)作”(9),表述上實際是有些狹窄的。劉正成先生認為:“強調(diào)‘意’所含‘情’的傾向,這是恰當?shù)摹5?,這個‘意’還應(yīng)有其他相關(guān)的成分。比如說:意味、意趣、意境、意象、意緒、意態(tài)、意氣、意匠,等等。就‘意味’來說,就是指意趣情味?!保?0),則又過多的將不該包含的東西強加在里面。也就是說,其實宋人表達之“意”,是除了心志心意之外還包含了一些審美的東西在里面的。李佐賢《書畫鑒影》中,記載有明代書法家祝允明有關(guān)藝術(shù)之“意”的一段妙論:“繪事不難于寫形而難于得意,得其意而點出之,則萬物之理,挽于尺素間矣,不甚難哉!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保?1)祝允明這段話雖然主要是針對畫之“意”來說的,但由于中國傳統(tǒng)書畫一體同源,因而此處之“意”,對于書法藝術(shù)同樣有效。在這里,祝允明賦予了繪畫之意以非同尋常的內(nèi)涵:“意”首先與“形”相區(qū)別,繪事不難于寫形而難于得“意”,但“意”不僅是與形相對的“神”。其次, “意”也不僅是畫家的情緒意念。祝允明顯然反對那種將畫意內(nèi)涵僅僅規(guī)定為畫家主觀意緒的觀點,批駁了“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一類詰難。在祝允明看來,畫之意首先是一種顯現(xiàn)“萬物之理”的“生意”。他勸導(dǎo)把畫意局限于物之神趣或自我之情意的人們放遠眼光,大其心胸,縱覽天地萬物,在感受宇宙造化之妙的同時,領(lǐng)悟天地萬物間的生生之意,從而將這一浩然之意點寫而出。“意”作“生意”解,我們還可以從清人布顏圖的這段話得到佐證:“意之為用大矣哉!!非獨繪事然也,普濟萬化一意耳。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為幾,萬變由是乎生,在畫為神,萬象由是乎出”(12)朱自清先生認為:“‘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保?3)這樣,書畫之意就自然地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形而上的“道”聯(lián)系了起來,同時也和蘇軾“陰陽交然后生物”(14)這一對“易”的理解相吻合?!暗馈弊鳛閯?chuàng)生萬物的宇宙大生命及其運化過程,可用《易傳》中的話來概括,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于是,藝對“道”的表達,也就是藝術(shù)對“意”的言說。蘇軾說:“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與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藝即“法度”,指各藝術(shù)門類的內(nèi)部法則、技巧。蘇軾是很重視法度的,但又絕不止于此,而以“技道兩進”為理想境界(《跋秦少游書》)。所以在《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中說:“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濫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蘇軾論道不重在道的本身,而重在求道的途徑。他曾稱贊懷素的字說:“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于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跋王鞏所收藏真書》)他以為懷素的書法所以能工在于他“本不求工”,就象水性極好的人駕船,對于船之是否能過河他是無所謂的。
當然,道和藝也還是有區(qū)別的,“道”是指事物的規(guī)律,而“藝”是指掌握規(guī)律所須經(jīng)過的實踐和學習過程。他論秦觀的書法云:“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跋秦少游書》)東坡要求技道兩進,方得寫出好的書法,即要求對書法的原理有所了悟,而且要掌握一些具體的技巧,他評李龍眠的畫也說:“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他以為道必須與藝相結(jié)合,否則的話,雖心知其意,但還是不能加以表現(xiàn)。他的《答謝民師書》中論寫作時也有類似的說法:“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他所謂的“了然于心”就是指能明其“道”,“了然于口與手”,就是指以文辭將“道”表現(xiàn)出來,也即“藝”,他對于道與藝合的主張體現(xiàn)在具體的藝術(shù)論中就是提倡“心手相合”,他說:“作字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我則心目手俱得之矣?!笨芍约毫η笮氖窒鄳?yīng),既了然于心,又了然于手。他評蔡襄的書法也說:“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yīng),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評楊氏所藏歐蔡書》)由天資言,可明物理,心中了然,由積學言,可通其藝,手中了然。心手相應(yīng),自然便能達到藝術(shù)的妙境。
蘇東坡所說的意,實際上是提倡創(chuàng)作的自由精神,不愿受成法所拘,要求抒寫胸臆,聽筆所致,以盡意適興為快,因而他作書時不顧及法的存在。他甚至提出“無意于佳”的說法,以為“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乃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曾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評草書》)其實“無意于佳”與他所謂的“意造本無法”是一致的,他以為作書不必有意求工,宜一任自然流露,故不必墨守成規(guī),由此,他提出了“寓意”的主張: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独献印吩唬骸?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皇ト宋磭L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参镏上沧阋詯?cè)?,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錘繇至以此嘔血發(fā)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復(fù)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兇其身,此留意之禍也。”(《寶繪堂記》)
二
實際上,蘇軾在談?wù)摗耙狻钡臅r候,往往是和“韻”結(jié)合起來談的,或者毋寧說,蘇軾更看重的是書法中表現(xiàn)出的“韻”。作為“韻”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韻,和也。從音員聲?!笨梢姟绊崱弊钤缡褂糜谝魳?,是指聲音中一種和諧的味道。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中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笨梢?,音樂之韻是靠體會而知的。然而在藝術(shù)中,往往音樂之韻會影響繪畫之韻。如唐代畫圣吳道子為裴旻將軍畫肖像,堅持要對象“舞劍一曲”,其目的無非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在體味到其中舞蹈與音樂的氣韻后,隨即將其傳諸筆端,變?yōu)闀嬛??!绊崱逼浯斡糜谖簳x玄學風氣下的人倫鑒識,指人的形體中流露出的一種特有的姿致美?!妒勒f新語·任誕》記述,“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所謂“風氣韻度”,實即“氣韻”。另在河南滎陽出土的刻于公元522年的《鄭道忠墓志銘》上面,也有“君氣韻恬和,資望溫雅,不以臧否滑心,榮辱考慮”等語,可見“氣韻”一詞在當時已常連用。這無疑影響了六朝以后的“氣韻”之用。而書法之韻指的是韻味、韻律等含蓄的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魅力,可以說,“韻”是中國書畫藝術(shù)的精髓所在。
書法之韻,存在于審美主體(欣賞者)和客體(被知覺的書法作品)的相互關(guān)系之中,是書法作品形式的表現(xiàn)性誘發(fā)欣賞者產(chǎn)生的情感效益。韻不是純客體的屬性,也不是純主體的感覺,是審美主客體雙向運動,積極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陳振濂先生認為:“我以為所謂的晉韻,它應(yīng)該包含了兩個規(guī)定:一、太粗糙生硬的不屑同類?!崱蟮质且环N精神性很強的寄寓,它必然追求行云流水般的節(jié)奏與揮灑之樂。工匠式的粗糙生硬缺少一種‘士’文化的內(nèi)涵,在書法上特別缺少書卷氣,自然不算有‘韻’。當然,延伸為風格,則大抵雄渾、恣肆、質(zhì)樸的美,也很難歸入‘韻’。二、太成熟圓到的也不屬同類,因為韻偏重精神的抒泄,而不是技巧上的面面俱到。比如唐楷可以有法,但大概很少有人去從中尋求什么‘韻’。又比如趙孟鈄猿粕獻方希艙蚱湓彩斕夢扌縛苫鰨炊蔥磯嘣現(xiàn)?。∠]Ω檬潛曜枷瘢κ竊詼察ゲ嗟囊徽幸皇街刑逑殖齙囊恢稚拿饋U惺獎舊砦幢厥潰蚱溆興壞劍識拍苡興?。蜗侂b遗撱暫綑螛I(yè)男談無為的總體文化氛圍,同時也透射出當時書家對之作主體介入的痕跡與傾向?!保?5)書法的韻,不在書法形象本身,而在象外。韻也不在筆墨之中,而在筆墨之外。書法的韻超越形象的筆墨,是欣賞中產(chǎn)生的新質(zhì)。書法之韻確是一種“非心非物”,“亦心亦物”的現(xiàn)象狀態(tài),這一點古人也看到了,這是超出字外談字之美。韻的一個重要特色是有余味,如撞鐘之余音,音之韻來自聲,韻不離聲。書法的韻雖超越線條形象,但不能含有通向抽象的“道”,道的體認是意境中的最高層次,韻的體認只是意境審美的一個層次。意境審美是多層次的復(fù)合結(jié)構(gòu)。而韻的審美則有形態(tài)上的多種差別。有意境的作品必定有韻味,有韻味的作品未必一定有意境。書法中常說其作品有墨韻,即是說在墨法的運用上有特色,它的形象、顏色給人暗示,透露了某些耐人尋味的信息,與欣賞者某些經(jīng)驗相吻合,因而值得反復(fù)品味。氣韻的產(chǎn)生須賴創(chuàng)作主體的學養(yǎng)。
蘇軾在論書時每每論及它較為推崇的法書作品,常常用到“韻”。蘇軾推重二王,是終其一生的。蘇軾最早提到二王書法的,是治平四年九月他在四川老家居母喪時所作《書摹本(蘭亭)后》。它記載了蘇轍從河朔帶回一本唐人摹本《蘭亭》,由寶月大師惟簡找人摹刻于石。其后,又在元豐二年上巳在徐州時作《題逸少書三首其三》中云:“《蘭亭》、《樂毅》、《東方先生》三帖,皆妙絕,雖摹寫屢傳,獨有昔人用筆意思,比之《遺教經(jīng)》,則有間矣?!?這三帖的后二帖均是小楷,且是晉人小楷的典范杰作。由是觀之,蘇軾在小楷代表作所建立的書法形象是典型的晉人小楷風范。蘇軾存世題跋中,數(shù)論《蘭亭》,可以說從技法到意境皆得二王三昧。他書于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的《治平帖》,從形質(zhì)到意蘊皆有晉人風韻,用筆精致,字態(tài)風度翩翩?!哆h游庵銘》應(yīng)屬蘇軾的精意之作,因其是受文同所囑而書,其意不在文而在書。其點畫的精美、雋秀,其用意的恬適、超妙,絕像《十三行》韻致和形態(tài),真如精金美玉。是對晉人小楷精髓的把握。
如對他最為推重的顏真卿的書法形象,在唐代大的重“法”的背景下,他修正評價為:“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末易為言此也?!?《東坡題跋·題顏魯公書畫贊》)在蘇軾眼里,顏魯公也是“字字”來自王羲之的,惟其如此,他的作品才“氣韻良是”。在宋代的諸位書法家中,蘇軾是推重蔡襄的。很顯然,蔡襄是一位大書家,但并非宋代書法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與蘇、黃、米等量其觀。但他看中了蔡襄書法中的晉人法度,看中了他書法中的“韻”。他在早期的《跋君謨書賦》中稱:“余評近歲書,以君謨?yōu)榈谝?,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毙】斎皇淄茣x人。他在與蔡襄論書時說:“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韻,于靜中自是一樂事?!保ā队浥c君謨論書》)強調(diào)了然于手后才能“神氣完實”,才能有“余韻”,才能達到書法的最高境界。他就是在推重唐代草書大師張旭的書法時,也不忘推崇張的楷書《郎官石柱記》,并發(fā)表了他關(guān)于學習書法的模式。他說:“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行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書唐氏六家書后》)
明董其昌對《前赤壁賦卷》有一著名的跋語,云:“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也;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保?6)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又道:“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吉家,每波畫盡處,每每有聚墨痕,如黍米珠,恨非石刻所能傳耳。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17)這是對《前赤壁賦卷》的最為深切而崇高的評價。董其昌將其文與楚騷并論,將其書與《蘭亭》并提。說明蘇軾的書法作品本身就是對東晉人“韻”的再現(xiàn)和延續(xù),符合董香光以東晉人書法為法書圭臬的審美標準。
三
但是,蘇東坡所追求又決不是僅僅亦步亦趨的步魏晉人的后塵,他需要的是表現(xiàn)生命精神的藝術(shù)追求,是對心靈渲染的藝術(shù)。魏晉藝術(shù)突出的是人的風神,而蘇東坡所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所渲染的是人的心境和意緒,是更多的對內(nèi)心世界的觀照??梢哉f,這是一種追求“自然”的情性。蘇東坡拋棄了魏晉士人追求外表華麗、追求儀態(tài)、名聲等等多少帶著虛偽掩飾的東西,而將最為真實、質(zhì)樸無華、微妙的心靈,自自然然地合盤托出。他不需要置氈于竹林之下,飲酒服藥,坐而玄談,他是在黃州東坡廢營地墾荒、灌園中談?wù)撊松?,追尋人生價值。
在追求自然的問題上,蘇軾認為藝術(shù)家要觀察萬物,要在變化中觀察宇宙。蘇軾非常強調(diào)從把握自然物“無常形”的變動狀態(tài)中揭示其“常理”,很少冷靜、舒緩地描寫出幽寂的自然景物,而是經(jīng)常以熱烈的激情,迅速地捕捉住景物在運動變化中的形象特征,以動態(tài)傳景物之神。他主張畫山水要畫出“活水”。并“隨物賦形,畫水之變。”(《畫水記》),反對靜止地刻畫“死水”。在他的筆下涌現(xiàn)出許多富有動態(tài)。音響和情趣的“活水”。如“扁舟轉(zhuǎn)山曲,未至已先驚。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新灘》)“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赤壁懷古》)他在繪畫上不拘形的處理,并不是作者的自覺,而是一種不自覺的崇尚自然的行為。他在《跋文與可論草書后》中說:“余文與可學草書,凡十年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真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東坡又說:“留意于物,往往成趣?!?/div>
另一方面,蘇軾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審美價值觀,所以在書法中力求融入主體的精神,展現(xiàn)自我,追求點畫之外的內(nèi)涵,就是崇尚自然天成的藝術(shù)效果。他不拘泥于形,不囿于成法,對書法的評價,注重其中蘊含的精神面貌,對書法的審美超出了形體之外上升到精神層面上。蘇軾的作畫基本上是托物寓性,游戲遣興之作。他的繪畫作品,受文同的影響最大,沒有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他根本無意與專業(yè)畫家比高低,也從沒有在自己作品上題過款,這足以說明,他作畫完全是由興而起,信筆拈來,是如倪云林所言:“寫其胸次之磊落,聊以自娛?!边@是文人內(nèi)心情感的釋放,不是由外物引發(fā)產(chǎn)生的,而是主體本有的存在。他所表現(xiàn)的物體形象完全是主體精神的自然流露。如他筆下的“竹”的形象,在他的理解中,不需刻意雕琢經(jīng)營,而是表明創(chuàng)作主體涵蓄豐厚,人品超逸絕塵。這正是蘇軾“尚自然”思想的極致,即從大自然中反身觀照自己的審美思想。這就需要書畫家能夠自身觀照,從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找尋出藝術(shù)的突破口,他的《黃州寒食詩帖》、《前赤壁賦卷》正是這樣的杰作!
《黃州寒食詩帖》是對激情加以約束以后的抒發(fā)。這當然不是指那種冷靜的平衡美、結(jié)構(gòu)美、技術(shù)美。而是建立在人的激情基礎(chǔ)上的主觀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一種在于更多體現(xiàn)情意、意趣、意味的包含著某種主觀意念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蘇軾自己對自己的得意之作亦是有所感受:“此紙可以鏡錢祭鬼。東坡試筆,偶書其上,后五百年,當成百金之直。物固有遇不遇也!”(《東坡題跋·戲書赫蹄紙》)又道:“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直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東坡題跋·書贈宗人镕》)東坡對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價值是自覺追求的,充分自信的。這種內(nèi)心情感世界自由抒發(fā)的藝術(shù)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又同時是不可重復(fù)的!——這就是《黃州寒食詩帖》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價值。黃山谷對東坡此帖的論斷是:“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必及此!”(《跋黃州寒食詩帖》)黃庭堅道出了這件作品的真正藝術(shù)價值,因為他有“李太白”的味道,李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倍氂^之又有眾多名家的味道,這正是東坡追求的藝術(shù)境界,純?nèi)巫匀?,意趣天成的藝術(shù)效果!
他的晚年得意之作《前赤壁賦卷》,一洗魏晉唐人的高華風貌,瀟灑姿態(tài),精美儀容,輕靈音調(diào),而以“偃筆”、“正鋒”、“聚墨”,作豐腴肥厚的“石壓煅蟆”體”。黃山谷曾提到過時人批評東坡的“戈”法有毛病:“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雖然按照二王和唐人的規(guī)范,這些“毛病”在《前赤壁賦卷》中全有,但正是這樣,蘇軾的文藝主張及審美追求在這里彰顯無疑。也因為如此,他才會在文學上反對揚雄,認為他“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推崇屈原、賈誼、陶淵明。在書法上反對“書工”,稱:“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嫂舞眩兒童?!?《東坡題跋·題王逸少帖》)在蘇東坡看來, “書工”的要害就是形式主義,即把形式看成唯一的、或最主要的目的,這必然會導(dǎo)致藝術(shù)生命的死亡。他說:“吾書雖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訣也。”(《東坡跋·評草書》)又說:“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東坡題跋·跋君謨飛白》)明明白白的藝術(shù)追求,明明白白的“崇尚自然天成”。
《答謝民師論文帖》是東坡最終帶有總結(jié)性的一篇文學論文,是其一生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當然也包括書法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提綱挈領(lǐng)的總論,也是一件“技道兩進”(《東坡題跋·跋秦少游書》)的書法杰作。他說:“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東坡題跋·評草書》)又云:“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于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措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東坡題跋·跋王鞏所收藏真書》)還云:“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熳是吾師?!?(轉(zhuǎn)引自熊秉明《古代書法理論體系》)這就叫書法的“自然”。對“平淡”,他這樣解釋道:“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蘇試文集·軼文匯編卷四·與二郎侄一首》)劉正成先生認為:“蘇東坡——中國后期封建社會文藝旗手,在他的旗幟上寫著兩行字,一行是平淡自然,一行是樸質(zhì)無華。這便是蘇軾文藝創(chuàng)作與審美觀念的最高原則?!保?7)宗白華說:“中國繪畫里所表現(xiàn)的最深心靈究竟是什么?答曰,它既不是以世界為有限的圓滿的現(xiàn)實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無盡的世界作無盡的追求,煩悶苦惱,彷徨不安。它所表現(xiàn)的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鶈⑹镜木辰缡庆o的,因為順著自然法則運行的宇宙是雖動而靜的。與自然精神合一的人生也是雖動而靜的,它所描寫的對象;山川、人物、花鳥、蟲魚,都充滿著生命的動——氣韻生動。但因為自然是順法則的(老莊所謂道),畫家是默契自然的,所以畫幅中潛存著一層深深的靜寂。就是尺幅里的花鳥、蟲魚,也都象是落遺忘于宇宙悠渺的太空中,意境曠邈幽深。至于山水畫如倪云林的一邱一壑,簡之又簡,譬如為道,損之又損。所得著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剛不滅的精萃?!保?8)這真正道出了蘇軾書法追求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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