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千古一奸雄，在《三國志演義》小說里的曹操形象身上，不僅富有一般奸雄所共有的惡性膨脹的貪欲和權(quán)勢欲，而且還秉賦了一些一般奸雄所未嘗有的過人的智謀、高超的權(quán)術(shù)和強悍的性格。曹操與袁紹起兵抗董卓時，袁紹問他：“若事不輯，方面何所可據(jù)？”曹操反問道：“足下意欲若何？”袁紹說：“吾南據(jù)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曹操則說：“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33回）這里表現(xiàn)出曹操與袁紹的一個根本性的差異：袁紹崇尚武力，而曹操相信智力。而郭嘉論袁紹的“十?dāng)?/span>”與曹操的“十勝”，更是全面地說明了二者的區(qū)別——在道、義、治、度、謀、德、仁、明、文、武等十個方面，曹操都勝于袁紹。（18回）這里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郭嘉的智慧，而是人民的智慧，是人民總結(jié)歷史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得出的智慧。郭嘉所說的曹操“十勝”可以歸納為三個主要的方面：第一是知人善任的王者氣質(zhì)；第二是深謀遠(yuǎn)慮的政治智慧；第三是剛猛果敢的梟雄性格。這三個方面，在小說里都進行了多層次、多角度的描寫。
首先，我們談?wù)劜懿僦松迫蔚耐跽邭赓|(zhì)。漢末時期，天下板蕩，群雄逐鹿，人才之爭是第一要務(wù)。在這一方面，劉備覺醒得最晚。劉備從頑童時起就做著皇帝夢，可是當(dāng)曹操、孫權(quán)已成大氣候時，劉備依然惶惶然地奔波于各路諸侯之間，無立錐之地，其主要原因，司馬徽一語道破：“蓋因?qū)④娮笥也坏闷淙硕?/span>”（35回）的確，劉備為他的人才觀念的滯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所以他像“困龍”一樣長期干涸而不得入水。司馬徽的警示讓劉備幡然憬悟，于是才有了“三顧茅廬”的故事。但諸葛亮的出山，并沒有形成一個人才相互推舉、多元互補、優(yōu)化組合的良性特環(huán)態(tài)勢，于是蜀國一方常常有人才匱乏、捉襟見肘的憂慮。而曹操則始終以惟才是舉、知人善任著稱于世。李贄說：“老瞞每見人才，便思收拾，如徐晃等無一放過，只此便是伯王之本。”“文若（荀彧的字）的有計策，老瞞亦能用之，所以成大業(yè)也。”（《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第16回總評及眉批）“只一龐德，孟德多方得之，如何不干得成事業(yè)？”（同上第67回總評）毛宗崗《讀三國法》說：“歷稽載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攬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曹操在兗州時，便招賢納士，文有荀彧、荀攸、程昱、郭嘉、劉曄、滿寵、呂虔、毛玠等，武有于禁、典韋等。這些文武人才一直追隨曹操，成為曹操南征北戰(zhàn)的功臣。無論是武將還是謀士，只要為曹操效力，總能得到物質(zhì)、榮譽、地位等方面的獎勵。如曹操與張繡大戰(zhàn)時，典韋為了掩護曹操，死拒寨門，最后中箭中槍而死。曹操親自為他祭奠，痛哭著對諸將說：“吾折長子、愛侄，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也！”回到許都，又立祀祭奠典韋，封其子典滿為中郎，收養(yǎng)在府。事隔一年，行軍途中，經(jīng)過典韋死難之地，曹操忽然在馬上放聲大哭，下令屯住軍馬，大設(shè)祭筵，吊奠典韋亡魂，親自拈香哭拜，三軍無不感嘆。毛宗崗評道：“哭一既死之典韋，而凡未死之典韋，無不感激”。曹操如此重情重義，謀臣武將怎能不肝腦涂地，以死相報呢？
曹操不僅慧眼識英才，而且想方設(shè)法籠絡(luò)人才。在會盟討董卓時，袁紹、袁術(shù)兄弟瞧不起官職卑微的縣令劉備和他的手下小卒關(guān)羽、張飛，而曹操卻對三人格外青睞，力主派關(guān)羽打敗董卓部下勇將華雄，并得與劉備三人共破呂布。而曹操禮遇關(guān)羽的故事，更是膾炙人口。小說用了四回篇幅，從屯土山約三事寫到古城會，細(xì)致地描寫了曹操對關(guān)羽的禮遇，其高潮是為關(guān)羽送行。曹操得知關(guān)羽不辭而去的消息，先是“大驚”，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明智、通達、干脆利落地處理了這一事件。他首先贊賞關(guān)羽之行，對關(guān)羽離去，曹操的部下皆忿忿不平，有的主張追而殺之，而曹操卻力排眾議，再三稱道關(guān)羽：“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義士”；“來去明白，乃天下之丈夫”；“千金不可易其志，……此等之人，吾甚敬之”。這些話，既表彰了關(guān)羽，又激勵了部屬，十分機敏得體。其次，曹操仍然極力籠絡(luò)關(guān)羽之心，親自為他送行。關(guān)羽表示：“久感丞相大恩，微勞不足補報。異日萍水相逢，別當(dāng)酬之。”（毛本有刪改）最后曹操還成全關(guān)羽之志，贈別之后，曹操又三番委派專使，通令沿途關(guān)卡不得刁難關(guān)羽一行。他何以對關(guān)羽如此周到呢？其實質(zhì)在于“取信于天下”。當(dāng)日屯土山關(guān)羽約三事，其三便是“但知劉皇叔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dāng)辭去”，所以這時曹操說：“吾昔已許之，豈可失信！彼各為其主，勿追也。”嘉靖本于此處引詩評曰：“為愛英雄越古今，三番遣使意何深。應(yīng)非孟德施奸狡，正是撈籠天下心。”（《云長擂鼓斬蔡陽》，毛本已刪）李贄評道：“云長膽大，孟德量大，真都是英雄。”（27回眉批）裴松之《三國志注》說：“曹公知公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毛本已刪）義釋關(guān)云長，糾結(jié)著多種功利因素：對關(guān)羽將才武功的器重，對其離去的無奈，和順?biāo)浦圪u送人情的乖巧，以關(guān)羽之義激勵將士以及借之提高聲望等等。曹操威鎮(zhèn)中原、位極人臣以后，考慮問題的著眼點，不拘泥于一人一將之得失，而在于贏得天下輿論的同情，以吸引一大批真正理解并忠于自己事業(yè)的將士，厚遇關(guān)羽的故事就展現(xiàn)了這種政治胸襟。
曹操舉才“不念舊惡”的故事，在小說中屢見不鮮。正如張繡謀士賈詡所說的：“曹公王霸之志，必釋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如破袁紹后，發(fā)現(xiàn)了“許都及曹軍中諸人”與袁紹“暗通之書”，謀士建議“逐一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曹操卻說：“當(dāng)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于是“盡將書焚之，遂不再問”。這種做法是從漢光武帝那里學(xué)來的。曹操認(rèn)為：“吾恩遇之，雖有異心，亦可變矣。”寬大為懷，促使轉(zhuǎn)化。毛宗崗評道：“光武焚書以安反側(cè)，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后；曹操焚書以靖眾疑，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時。一則有度量，一則有權(quán)謀。其事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帝王有帝王氣象，奸雄有奸雄心事。”（毛本30回總批）又如袁譚死后，王修無視曹操的禁令，前往哭尸，曹操不但不怒不惱，反而視王修為“義士”，“禮修為上賓”。攻占漢中后，“念張魯封倉庫之心，重重相待，封魯為鎮(zhèn)南將軍”。
所有這些，都表現(xiàn)出曹操用人的氣度和肚量，但也不乏權(quán)謀與機詐。如劉表的手下蔡瑁、張允賣主求榮，曹操加封蔡瑁為鎮(zhèn)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為助順侯、水軍副都督。荀攸對曹操說：“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曹操笑著說：“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lǐng)北地之眾，不習(xí)水戰(zhàn)，故且權(quán)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別有理會。”（41回）又如曹操欲派兵到樊城救援，抗擊關(guān)羽，馬超降將龐德毛遂自薦，愿為先鋒，曹操于是加龐德為征西都先鋒。于禁對此有所顧慮，曹操就當(dāng)面質(zhì)問龐德：“孤本無猜疑，但今馬超現(xiàn)在西川，汝兄龐柔亦在西川，俱佐劉備。孤縱不疑，奈眾口何？”龐德當(dāng)面表達對曹操忠心不二，而且特地造一棺材，表示欲與關(guān)羽決一死戰(zhàn)。要不是于禁從中作便，龐德幾乎殺了關(guān)羽。（74回）在魏、蜀、吳三方中，曹魏一方的人才最盛，而且有源源不斷的態(tài)勢。對曹操“智足以攬人才而欺天下”的行為，毛宗崗評道：“不殺陳琳而愛其才，則有似乎寬；不追關(guān)公以全其忠，則有似乎義。王敦不能用郭璞，而操之得士過之；桓溫不能識王猛，而操之知人過之。”（《讀三國志法》）曹操一方的人才儲備，甚至為后來魏晉的一統(tǒng)天下奠定了基礎(chǔ)。
的確，知人善任是政治領(lǐng)袖成功的秘訣。與曹操相同，自孫策臨終授印起，孫權(quán)就以一個知人善任、具有寬宏度量的君主面目出現(xiàn)。孫策遺囑說：“若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吾弟勝我十倍，江東必然不失。”（29回）孫權(quán)繼承父兄基業(yè)時不滿二十歲，第一件事就是提拔周瑜為帥。當(dāng)他向周瑜討教守業(yè)之策時，周瑜的回答字字千鈞：“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為今之計，須求高明遠(yuǎn)見之人為輔，然后江東可定。”于是周瑜推薦了臨淮義士魯肅，魯肅一見孫權(quán)，就把他當(dāng)作“可以為堯、舜”之主。而“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的戰(zhàn)略性決策，正是魯肅送給孫權(quán)的見面禮。魯肅又推薦了博學(xué)多才的諸葛謹(jǐn)。此后，孫權(quán)在廣納賢才方面一發(fā)不可收拾，很快在自己周圍集中了一批治國安邦的謀臣和武將。他開辦賓館，由顧雍、張紘負(fù)責(zé)接納四方賓客。連年以來，你我相薦，文得闞澤、嚴(yán)峻、薛綜、程秉等，武得呂蒙、陸遜、徐盛、潘璋、丁奉等，一時人才云集，“文武諸人，共相輔佐，由此江東稱得人之盛”，雄視魏、蜀。
如果說劉備的魅力主要是道德魅力，曹操的魅力主要是才智魅力，那么孫權(quán)的魅力則主要是人格魅力，他對人磊落坦誠，與曹操的權(quán)詐、劉備的偽善判然而別。孫權(quán)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毫不茍且。他先后重用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如劉備興師為關(guān)羽報仇，諸葛謹(jǐn)請命出使蜀漢講和，孫權(quán)大喜應(yīng)允。張昭擔(dān)心地說：“諸葛子瑜見蜀兵勢大，故假以請和為辭，欲北吳入蜀。此去必不回矣。”而孫權(quán)卻胸有成竹地說：“孤與子瑜，有生死不易之盟。孤不負(fù)子瑜，子瑜亦不負(fù)孤。昔子瑜在柴桑時，孔明來吳，孤欲使子瑜留之。子瑜曰：‘弟已事玄德，義無二心；弟之不留，猶謹(jǐn)之不往。’其言足貫神明。今日豈肯降蜀乎？孤與子瑜可謂神交，非外言所得間也。果然，說話間，忽報諸葛謹(jǐn)回來了。由此可見其知人之明。又如孫權(quán)重用陸遜，受到許多人反對，他的信任仍然是堅定不移的，最后西破劉備七十萬軍隊于夷陵，又多次北拒曹兵。曹操率兵下江南，看到孫權(quán)在濡須口的水軍陣容后，曹操說：“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61回）《三國演義》108回有詩稱道：“紫髯碧眼號英雄，能使臣僚肯盡忠。二十四年興大業(yè)，龍盤虎踞在江東。”
其次，我們談?wù)劜懿偕钪\遠(yuǎn)慮的政治智慧。曹操早就看出劉備是英雄，是“人中之龍”。在小說中，劉備先后兩次投奔曹操，都不過是“勉從虎穴暫棲身”的權(quán)宜之計，曹操則自始至終以誠相待，恩禮并加，并允許其來去自由。當(dāng)劉備在諸侯角逐中尚無立足之地，被呂布打敗暫時投靠曹操時，曹操就預(yù)見劉備為當(dāng)今天下之英雄（16回）。劉備第一次投曹操時，曹操的謀士就力主翦除劉備，以絕后患，但當(dāng)即被曹操斷然拒絕。他說：“方今正用英雄之際，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人之心”，不可做“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的蠢事。他待劉備“以上賓之禮”，表薦他為豫州牧（《曹操興兵擊張繡》）。這充分表現(xiàn)出曹操的深謀遠(yuǎn)慮。不久，劉備再次被呂布所困，失城池，散二弟，陷老小，不勝狼狽，復(fù)來投奔曹操。曹操一如既往，熱誠接待。平定呂布后，又引他覲見獻帝，拜左將軍之職，封宜亭侯。此時，一班謀臣無不為曹操擔(dān)憂，并提醒他說：如今皇帝認(rèn)劉備為叔，這等局面恐“于主公無益”。曹操則大度地回答：“玄德與吾結(jié)為昆仲，安能外向耶？”依舊與劉備“出則同輿，坐則同席，美食相分，恩若兄弟。”（《曹孟德許田射鹿》，毛本刪改為“彼既為皇叔，吾以天子詔令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況吾留彼在許都，名雖近君，實在吾掌握之內(nèi)，吾何懼哉！”）
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劉備學(xué)圃行韜晦之計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青梅煮酒論英雄”（21回），固然是曹操試探劉備的計謀，但也表現(xiàn)出他對英雄人物的評價和見解。他認(rèn)為英雄如龍，“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nèi)。方今春生，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如果不是胸有城府、恢宏大度的英雄人物，對英雄與時勢是不會體驗得這樣深切的。他一一否定了那些貌似強大的諸侯，如袁術(shù)、袁紹、劉璋、劉表、張繡、張魯、韓遂等，分析了他們的弱點和特點，獨對當(dāng)時身處逆境，尚未能施展其英雄作為的劉備，卻視為當(dāng)今之英雄，這不能不令人贊賞他眼光之敏銳。
之后，劉備借截?fù)粼g(shù)之機，取得兵權(quán)，叛離曹操而去，曹操也不深加追究，只是笑了笑說：“彼既去矣，若再追，恐成怨矣。”干脆了事大吉（《關(guān)云長襲斬車胄》，毛本已刪）。曹操這種寬宏豁達的氣度，怎能不贏得部屬的擁戴和輿論的同情？正如程昱所說的：“主公有王霸之才，某等皆不及也。”細(xì)心的讀者不能看出，曹操手下雖然人才濟濟，但卻很少有文武兼?zhèn)涞?/span>“全能選手”，而多是側(cè)重某一方面的“單項選手”。出謀劃策的有荀彧、郭嘉、程昱、賈詡、荀攸等，沖鋒陷陣的有張遼、樂進、于禁、徐晃、夏侯惇，但卻缺少像諸葛亮、周瑜那樣獨當(dāng)一面的全才。曹操方面唯一的“全能冠軍”，就是曹操本人。在很多時候，曹操都是用計、帶兵“一手包”。比如“烏巢動糧”，張遼提醒他防止袁紹乘虛來襲，他笑道：“吾已籌之熟矣。”便教左右埋下伏兵，自領(lǐng)諸將居中，向烏巢進發(fā)，結(jié)果粉碎了袁紹的偷襲。又如赤壁之戰(zhàn)，在第一線作戰(zhàn)的實際上是周瑜、諸葛亮和曹操，而不是孫權(quán)、劉備和曹操。在平定袁術(shù)、袁紹、呂布、張繡、馬超等戰(zhàn)役中，小說都充分描寫了曹操高超過人的政治智謀和傲視群雄的軍事才能，這是孫權(quán)、劉備自愧不如的。所以毛宗崗在59回總評中說：“孫權(quán)之兵事決于大都督，劉備之兵事決于軍師，而惟曹操則自攬其權(quán)，而獨運其謀。雖有眾謀士以贊之，而裁斷出諸臣之上，又非劉備、孫權(quán)比也。觀其每運一計，其始心為眾將之所未知，其后乃為眾將之所嘆服。唐太宗題其墓曰：‘一將之智有余’，良然，良然。”
尤其是平袁紹的官渡之戰(zhàn)。這一戰(zhàn)，在《三國志"武帝紀(jì)》中不滿600字，在《三國志平話》無此事，而《三國演義》小說卻洋洋灑灑寫了6000余字。曹操“以至弱當(dāng)至強”，以糧草不足的7萬人摧毀了袁紹糧草充足的70萬人。袁紹剛腹自用，拒不采納謀士的正確意見，最后兵敗將亡，眾叛親離。曹操虛懷若谷，不恥下問，擇善而從，靈活機變，摸清了袁紹的虛實，親領(lǐng)精兵，晝夜兼程，奇襲對方的糧草輜重，最后一舉挫敗強敵。在官渡之戰(zhàn)中，“許攸問糧”的故事，可以看出曹操的機警和詭譎。曹操在深夜聽到少年好友許攸從袁紹營中來投，十分高興，連鞋都來不及穿，“跣足出迎，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于地。”當(dāng)曹操問及有何策略可破袁紹時，許攸問道：“公今軍糧有幾何？”操曰：“可支一年。”攸笑曰：“恐未必。”操曰：“有半年耳。”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操挽留曰：“子遠(yuǎn)勿嗔，尚容實訴：軍中糧實可支三月耳。”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遂附耳低言曰：“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
曹操為什么會殺楊修？有人認(rèn)為是曹操忌才。理由是小說中寫了這么幾件事：曹操建一所花園，竣工后去視察，不置褒貶，只在門上寫了一個“活”字。別人都不解其意，楊修說：“門”內(nèi)一個“活”字，是“闊”字，說明丞相嫌門修得太闊了。手下人將門重新改造后，請曹操來驗收。曹操見了，心里高興，一問知道是楊修解的字，表面上大加稱贊，心里卻很嫉恨。又有一次，塞北進貢一合酥，曹操在盒子上題了“一合酥”三個字，放在案頭。楊修看到了，就與大伙兒一起分吃了。曹操問他，他說：盒子上寫著“一人一口酥”，我們怎敢違背丞相的命令呢？曹操雖然笑了，但心里卻很討厭他。又有一次，曹操午睡，被子掉到地上，一侍衛(wèi)連忙幫他蓋好。曹操跳起來拔劍便把侍衛(wèi)殺了，然后上床繼續(xù)睡。起床后裝作吃驚的樣子問：是誰殺了我的侍衛(wèi)？眾人告訴他實情，他痛哭流涕，下令厚葬侍衛(wèi)。臨葬時，楊修指著侍衛(wèi)的尸體嘆道：“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曹操知道后，更加痛恨楊修。終于有一天，曹操抓住了楊修的把柄。當(dāng)時曹操與蜀兵相持日久，進退兩難，心中猶豫不決。正好皰官進雞湯，曹操見碗中有雞肋，有感于懷。這時夏侯惇入帳請示夜間口號，曹操隨口說：“雞肋！雞肋！”楊修見傳“雞肋”二字為口號，便教隨行軍士收拾行李，準(zhǔn)備歸程。夏侯惇聞知大驚，請楊修至營中問原因，楊修說：“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今進不能勝，退恐人笑，在此無益，不如早歸。來日魏王心班師矣。”于是夏侯惇也命人收拾行裝。當(dāng)天夜里，曹操心亂如麻，睡不著覺，繞寨私行，見軍士們都在收拾行裝，匆忙召見夏侯惇，知道是楊修的主意。曹操大怒說：“汝怎敢造言，亂我軍心！”便將楊修殺了。
其實，曹操殺楊修，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楊修輔助曹植。曹操原本想立三子曹植為世子，因為謀臣的勸阻而舉棋不定。因為袁紹就因為立幼子，而遭致內(nèi)哄，這是曹操的前車之鑒。而曹植愛楊修之才，常與談?wù)?，終夜不息。楊修也常常在幕后獻策，幫助曹植對抗曹丕，贏取曹操的寵愛，而且屢屢奏效。如曹操想試兩個兒子的才干，命令他們各出鄴城門，卻在暗中吩咐門吏不放他們出去。曹丕先到城門，見門吏阻攔，只得退回。曹植聽說后，請教楊修，楊修說：“君奉王命而出，如有阻當(dāng)者，竟斬之可也。”曹植照此辦理，得到曹操的夸獎。但聽說是楊修教的，曹操大怒，也因此不喜歡楊修。顯然“楊修之死”的故事，在曹操“忌才”的表象之內(nèi)，隱藏著的是一種深沉的政治考慮：一方面是對兒子網(wǎng)羅人才、結(jié)黨營私的警惕，另一方面也是為曹丕接班，掃除障礙。
第三，我們談?wù)劜懿賱偯凸业臈n雄性格。
曹操講究賞罰分明。例如，淯水兵敗后，夏侯惇部下乘亂擄掠，受到于禁嚴(yán)厲制裁，被制裁者不滿，反誣于禁造反。于禁受誣，并不剖白，“分辯事小，退敵事大”，全力整兵堅壘，迎擊張繡，義無反顧，這等胸懷舉止，使曹操大為動容。戰(zhàn)后，當(dāng)即表彰他說：“淯水之難，吾甚狼狽。將軍在亂中，能整兵討暴堅壘，有不可動之節(jié)，雖古之名將，何以加之？”賜他金器一對，封益壽亭侯，同時“責(zé)夏侯惇治軍不嚴(yán)之過”（《曹操興兵擊張繡》）。博望兵敗后，得知于禁曾提出過較為切實的作戰(zhàn)方針，只是由于夏侯惇一意孤行而致敗，于是又一次厚賞于禁（《獻荊州粲說劉琮》）。李贄評道：“戰(zhàn)敗賞人，此等舉動，他人莫及。” 徐晃挫敗關(guān)羽后，曹操重賞三軍，遍觀徐晃所戰(zhàn)之地，大喜而贊曰：“孤軍兵三十余年，不能及也。”（毛本已刪）“徐晃之功，逾于孫武穰苴矣！”“徐公明真有周亞夫之英風(fēng)矣。”（《關(guān)云長大戰(zhàn)徐晃》）
曹操懲處違紀(jì)者，毫不容惜，親眷子侄，亦不例外。愛子曹彰將率部出征，曹操鄭重告誡他說：“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有王法，爾可戒之。”堂兄弟曹洪，“年幼躁暴”，不聽勸諫，失掉戰(zhàn)略要地，曹操大怒，“喝斬之”。雖經(jīng)兩班文武跪地請免，也判了個死緩，“待日后有功準(zhǔn)罪，無功誅之”（《馬超興兵取潼關(guān)》）。建安三年夏四月，曹軍出兵討伐張繡。行軍途中，看見一路上麥子已熟，農(nóng)民因戰(zhàn)亂逃亡，不敢刈麥。曹操使人遠(yuǎn)近遍諭村人父老，及各處守境官吏：“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踐踏者，并皆斬首。”不料，曹操戰(zhàn)馬受驚，無意中踐踏麥田，曹操叫主簿擬議自己踐踏麥田之罪，說：“吾自制法，吾自犯法，何以服眾乎？”堅持以割發(fā)自懲的方式，維護法令的尊嚴(yán)。這一“割發(fā)權(quán)代首”的效果，使得“三軍悚然，無不懔遵軍令”。羅貫中肯定此舉，說：“史官曰：此乃曹操能用心術(shù)耳。”毛宗崗評道：“拔刀割發(fā)權(quán)代首，方見曹瞞詐術(shù)深”。“曹操一生，無所不用其借：借天子以命諸侯，又借諸侯以攻諸侯。至于欲安軍心，則他人之頭亦可借（指殺糧官王垕）；欲申軍令，則自己之發(fā)亦可借。借之謀愈奇，借之術(shù)愈幻，是千古第一奸雄。”（毛本17回總批）
曹操性格剛猛果敢，有時就不免于殘忍。當(dāng)孔融向曹操推薦禰衡時，事先聲明：此人“不能容物，出語傷人”，“幾番欲薦于丞相，誠恐冒瀆”（毛本已刪）。盡管如此，他當(dāng)眾侮辱了曹操，曹操也并沒有殺他。李白“魏武營八極，蟻視一禰衡”的詩句，切合曹操當(dāng)時的心理：他對禰衡輕蔑到不屑于直接殺他的地步。
曹操的玩弄權(quán)術(shù)，奸邪詭詐，靈活機變，這是曹操性格中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玩弄權(quán)術(shù)，是一切統(tǒng)治者不可短缺的政治手段。如袁術(shù)占據(jù)淮南稱帝，曹操30萬大軍與之對陣，軍中缺糧，一時無法解決。曹操先是叫管糧官王垕逐日克扣軍糧，以救燃眉之急。及至軍隊生怨，曹操知道軍糧快要運到，于是出爾反爾，一刀把王垕的腦袋割下，向全軍宣布王垕克扣軍糧的罪狀，以穩(wěn)定軍心。（《曹操會兵擊袁術(shù)》）從道義上說，這一行為卑鄙丑惡，毛宗崗批曰：“純用霸術(shù)”（17回）。但羅貫中卻說：“雖然妄殺一人，卻瞞三十萬人免致失散，此曹公能哉，而用詐謀也。”
耿紀(jì)、韋晃在許都作亂，失敗后，夏侯惇將百官解赴鄴郡。曹操在教場上立紅旗于左，白旗于或，下令說：“耿紀(jì)、韋晃等造反，放火焚許都，汝等亦有出救火者，亦有閉門不出者。如曾救火者，可立于紅旗下；如不曾救火者，可立于白旗下。”眾官自想救火者必?zé)o罪，于是有三分之二的人奔立紅旗下。曹操教盡拿立于紅旗下者，眾官各言無罪。曹操說：“汝當(dāng)時之心，非是救火，實欲助賊耳。”于是殺死300多名官員。而那些立于白旗下的官員，卻盡皆賞賜，仍令還許都。（69回）他曾對劉璋的使者張松說：“順我者生，逆我者死。”極端利己主義的人生哲學(xué)，是曹操性格奸詐而又殘暴的思想基礎(chǔ)。
曹操辦事大刀闊斧，雷厲風(fēng)行，富于進取心；孫權(quán)則謹(jǐn)慎穩(wěn)健，三思后行，更善于守成。
曹操喜怒皆形于色，哭袁紹，赤壁戰(zhàn)敗后他的哭和笑。割須棄袍的故事。與劉備“喜怒不形色”形成鮮明對照，曹操喜怒皆形于色。毛宗崗說他：“宜哭反笑，宜笑以哭，奸雄哭笑，與眾不同。”（50回）赤壁之戰(zhàn)，狼狽逃竄，在途中三次大笑：在烏林之西，“馬上仰面大笑不止”，被趙子龍大殺一陣；在葫蘆口，“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被張飛殺得人仰馬翻；到華容道，“在馬上揚鞭大笑”，關(guān)云長橫刀立馬，出現(xiàn)在他面前。終至逃出后，他忽然“仰天大慟”，“捶胸大哭”，說：“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決不使吾有此大失也！”說罷又哭道：“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哭得呼天搶地。毛批道：“哭死的與活的看，好甚。”（50回）人總是要死的，即使是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也無法超越死亡。在彌留之際，有的人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著他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比如諸葛亮。有的人則像普通人一樣，徒然眷戀著生活，眷戀著種種溫情，牽掛著那些他難以舍棄的親人，比如曹操。
晉人陸機在擔(dān)任尚書郎時，曾在國家收藏書籍、檔案的“秘閣”看到過曹操的遺囑。這位頂天立地的“亂世奸雄”，臨終前居然只關(guān)心一些瑣屑的日常小事：將其妾杜夫人所生的一對年幼的兒女托付給四個年長的兒子；將平日收藏的名香分賜給諸位侍妾，叮囑她們閑著時可多做些絲鞋，賣錢自給；將那些歌妓安置在銅雀臺上，每月初一、十五，對著靈堂表演歌舞，供死者觀賞；自己留下的衣裳，另外收藏。
“無情未必真豪杰”，曹操的遺囑可作如是觀。在歷史上，曹操不僅是一位叱咤風(fēng)云的政治英雄，也是一位慷慨悲歌的詩人才子。他常常以詩人的氣質(zhì)、脫俗的方式對待生活，比如著名的“望梅止渴”、“橫槊賦詩”的故事，如此風(fēng)雅灑脫，無人可及。
陸機在《吊魏武帝文》中對曹操的臨終遺囑深致不滿，批評說：“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長算屈于短日，遠(yuǎn)跡頓于促路。”英雄人物竟“墮落”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嘆！
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的評語中卻另作別解。他說：有人見曹操分香賣履的遺命，以為他一生奸偽，臨死終于流露了真性情。殊不知這并不是曹操之真，而仍然是曹操之偽；不是至死終見其真，而是至死終見其偽。試問，臨終遺命，還有比禪代之事更重要的嗎？然而家人婢妾，無不安排周到，而惟獨沒有一句話涉及禪代之事，這正是要使天下后世認(rèn)為他沒有篡國之心。讓子孫蒙受篡國的惡名，自己卻巧妙地避開了這個敏感的問題，實際上是想仿效周文王。他的目的無非是要欺瞞天下后世之人。《三國演義》所寫的曹操“臨終遺命”，除了前面說的幾點外，還有“虛設(shè)疑冢”，即在彰德府講武城外，設(shè)立疑冢七十二座，讓后人無法發(fā)掘墳?zāi)?。就此，毛宗崗進一步發(fā)揮道：曹操平生無真，至死猶假，分香賣履是也；臨死無真，死后猶假，疑冢七十二是也?；钪牟懿倨廴瞬黄妫懒说牟懿倨廴藙t奇；一個假曹操欺人不奇，以無數(shù)假曹操欺人就奇了。縱觀曹操一生，有假無真，人只見得一假曹操，到底不曾認(rèn)得一真曹操。不獨死曹操是假，即活曹操亦是假；假曹操是假，即真曹操亦是假，他的生比死還要假。說穿了，奸雄曹操真是“奸”到骨子里去了。但是，《三國演義》里的曹操絕非目光短淺的宵小之輩，他的“奸偽”決非市井之徒的詭詐，而是與他的野心、氣度、識見、才能等溶為一體，閃耀出多層次的斑斕色彩。他的行為雖以權(quán)謀為出發(fā)點，但是至少表面上符合道德，比如忠君、愛民、賞識和重用人才等。他具有難以遏止的貪欲和權(quán)勢欲，但又有著非常杰出的政治才能、軍事才能。
小說78回引了一首后人的《鄴中歌》詠嘆曹操說：“鄴則鄴城水漳水，定有異人從此起。雄謀韻事與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沒豈隨人眼底？功首罪魁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氣，豈能茍爾化為群？橫流筑臺距太行，氣與理勢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兒女鳴，無可奈何中不平。請禱明知非有益，分香未可謂無情。嗚呼！古人作事無巨細(xì)，寂寞豪華皆有意。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
冥飛《古今小說評林》說：“書中寫曹操，有使人愛慕處，如刺董卓、贖文姬事也；有使人痛恨處，如殺董妃、弒伏后等事是也；也有使人佩服處，如哭郭嘉、祭典韋以愧勵眾謀士及眾將，借督糧官之頭以止軍人之譏等事是也。又曹操之機警處、狠毒處、變詐處，均有過人者；即其豪邁處、風(fēng)雅處，亦有非常人所能及者，蓋煮酒論英雄及橫槊賦詩等事，皆其獨有千古者也。”
的確，雄才大略也好，奸詐偽善也好，曹操的身后是非，又豈是后人能說得清、道得明的？
主持人：我想，一定是羅貫中把曹操這個人物寫得太深入而真實了，才使得我們一提到他的“白臉”奸相，就討厭得不得了。但經(jīng)郭教授怎么深入的一分析，會發(fā)現(xiàn)曹操還有一點可愛，至少要比劉備實在。目前圖書市場有兩本假“三國”之名而頗暢銷的書，一本《水煮三國》，一本《麻辣三國》，都是教你如何運用三國里的謀略和權(quán)術(shù)來進行管理和生存。在這里“權(quán)術(shù)”成了一個中性詞。今天聽郭教授的演講，我想我們應(yīng)有所收益，第一，分析歷史上或文學(xué)作品里的人物，得下郭教授這樣的功夫，把人物反過來掉過去地剖析。第二，對于歷史人物，再不能僅僅從今天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最后，讓我們感謝郭教授的精彩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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