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是該著二寶吃著眼鏡生意發(fā)財了?!毈F(xiàn)在發(fā)得呀,就像加了發(fā)酵粉的面團兒,噗呲噗呲的。
二寶跟我打小一塊兒上學(xué)念書。我們倆一塊兒爬過黃泥巴臺子,木板支成的臺子,水泥臺子,然后一直到黑面紅腿兒的課桌。等到我們的課桌有了桌斗兒的時候,二寶已經(jīng)回家不念了。
二寶念書有意思的很:上學(xué)早上撲的最早,他在村里一個一個沿門叫人。但是真正到學(xué)校了,不是早行動趕快念書,而是玩兒。二寶在學(xué)校里是各種玩兒,花樣百出,樂此不疲。
對于二寶的念書,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一學(xué)期新書發(fā)下來,他抓緊時間利用一兩個禮拜,把所有書本上的插圖人物,都給畫上眼鏡。——二寶用過的書,凡是有文字的地方都是嶄新嶄新的,一看就是從來沒動過。只有所有的人物插圖,他都根據(jù)自己的心思給畫上了正圓橢圓扁圓的眼鏡,而且,有的還用加粗加黑的辦法,給弄了個黑框鏡框;用雙邊勾勒的辦法,給整出一副金絲框。
我曾經(jīng)看過他的書,真是逗死人了。比如,他給邱少云畫了副黑框眼鏡,他給劉胡蘭畫了個金絲眼鏡,他給李時珍畫了個正圓眼鏡,他給曹操畫了副橢圓眼鏡……這樣說吧,凡是能上我們的書本的人物,他都給配上了一副眼鏡。他的書本,與其說是書本,還不如說是個眼鏡行展柜。(其實,除了畫眼鏡,他還給每個人物,無論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畫上了胡子。胡子有像關(guān)羽一樣的長胡子,也有像卓別林一樣的小胡子,還有八字須;給那些他很討厭的人物,他干脆畫上像日本漢奸一樣的一撮毛。)
看了二寶的書,你簡直都要笑破肚皮了。這他媽哪里是課本呀,簡直就是個漫畫版風(fēng)格的連環(huán)畫嘛。
二寶忙完這些,接下來整學(xué)期就基本沒啥事兒了。老師上課的時候,他就發(fā)呆,除了發(fā)呆,就是爬桌子上睡覺。下課鈴一響,他就像充足了電的摩托,呼地一下子就沖出教室玩兒去了。你說他玩兒吧,比如打籃球打得好,或者打乒乓球打得好,那都行。關(guān)鍵是他玩兒的那些東西,也都是些瓜兮兮沒多大益處的事情,懟雞(架起一條腿跟對方狠懟),打包(用課本紙疊成的紙包兒,打翻過了就歸你所有)。真的,就是這樣的玩兒法,他玩的呀,滿頭大汗,全身心投入。
有一次,老師拿過二寶的課本一看,直給氣得翻白眼?!岸氀剑阏娴木褪莻€大活寶?!?/p>
二寶憨憨地一笑,不好意思地爬在桌子上,把個大笨西瓜一樣的腦袋扎進胳膊窩里,肩膀抖動著“吭哧吭哧”地偷偷發(fā)笑。
二寶父親一次打開兒子的書包一塊,氣得把一只土老碗摔在了院子前頭的碌碡上,“二寶,不行咱就嫑念了,再不要羞咱的先人了!”
二寶回回考試,倒數(shù)第一。他念了七八年書,連個倒數(shù)第二都沒拿過。他爸能不生氣嗎?
二寶他爸一身蠻力氣,有的是勁兒。由于自己吃了沒念書的虧了,他對于二寶的念書,是抱了很大的希望的。在日子那么緊張的時候,他掏錢給兒子在集上買了個書包呢。這在我們中間,是唯一一個呢。
他沒想到,兒子居然真不是個念書的料子。那種失望和傷心,讓他干脆答應(yīng)了兒子的要求,回家跟在他后面闖蕩了。
我們寒暑假玩兒的時候,二寶也還繼續(xù)參加。二寶好像天生跟眼鏡有緣份,他能拿我們打的紙燈籠底座兒做鏡框,找根鐵絲做成鏡架子,搞出一副無鏡片兒眼鏡戴上。春天玩的時候,他會用柳條兒制作出一副眼鏡架在鼻梁上。我們懷疑,他真是得上了眼鏡癡狂癥。我們都取笑他那個滑稽的樣子,還給他發(fā)明了個歇后語:屎殼郎戴眼鏡——裝的咋像個地理學(xué)家。
虧得他能想得出這么多的辦法弄出各種各樣的眼鏡。其實我們那個時代眼鏡是極其少見的,那簡直就是“洋火人”的標(biāo)志。也不知道他是咋樣對眼鏡發(fā)生了這么濃厚的興趣的。
回家跟在父親屁股后面晃蕩了半年的二寶,最終跟父親提出他想去鎮(zhèn)上那個老眼鏡行里當(dāng)學(xué)徒?!拔液么鯇W(xué)個手藝,將來能混住身子?!?/p>
他爸也沒有啥好出路,就答應(yīng)了。不過,他心里根本沒對兒子抱多大希望。是的,那個時候,我們?nèi)Y村公社,也沒幾個戴眼鏡的。倒是有幾個八十歲的老漢干瘦的鼻梁上架了一副茶色石頭眼鏡。但真要指望這個掙錢謀生活,恐怕真的是指屁吹燈,太不靠譜了。
人,就怕干自己喜歡的事情。沒想到,二寶一股子扎進眼鏡行里,就是三四年。你說二寶念書念不進去,錘頭大的字,把他眼睛砸個青疙瘩他都認(rèn)不出來記不住。他搗鼓那些微小細(xì)密的眼鏡,倒像是開了竅一樣,弄得熟練的很。
久在行里泡,瓜子也成精。二寶弄了四五年后,跟父親說他想在街道弄個眼鏡攤子。他父親看著他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建議說:“兒子,咱不行了先弄個挑擔(dān),你先試著沿街走著試試,生意差不多了再弄個攤子扎住根?!?/p>
這么著,二寶就干起了挑著貨郎扁擔(dān)捏弄眼鏡的營生。
我們那個時候念書,家里都是十瓦的電燈泡,光線不好,傷眼睛。在學(xué)校,動不動停電,停電了就點蠟燭,或者煤油燈。蠟燭煤油燈屁大點兒光線,更傷眼睛。等到我們上了高三的時候,一個個都成了近視眼了。班上一天就幾副眼鏡的增加,學(xué)校更是多了。那幾年開始,配眼鏡成風(fēng)。像我,坐在一百人的大教室里,不戴眼鏡連老師的面目都看不清更不要說黑板上的字了。
那一天,我去配眼鏡,來到了二寶的店鋪門口。
二寶其時正忙著,見我進來,連忙停下手里的活兒。
“咋了,哥,眼睛不行了嗎?”他把手在藍(lán)圍裙上擦兩把?!靶值芙o你用腦子幫不上啥忙,你的眼睛問題就交給兄弟啦。將來考上了,不要忘了兄弟這個白錘文盲就行了?!?/p>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一副眼鏡得多少錢,反正是他咋都不要。他把我往走推的時候,很鄭重地叮囑我:“哥,你好好念,不要忘了你是替咱倆人念書呢!”
我的唯一一副黑框眼鏡,就是這樣弄的,它陪我一直到現(xiàn)在,我像古董一樣珍藏著。
后來吧,眼鏡成了很普遍的東西,大家經(jīng)常看周圍有幾個人沒戴眼鏡呢。二寶的生意,已經(jīng)成了眼鏡行,雇傭了四五個職員。而且,還帶上了驗光配鏡。我沒問過他的生意有多么火爆,但從他家眼鏡行的門臉兒就能看出來他發(fā)的簡直不要不要的了。
二寶現(xiàn)在清閑多了,老是坐在茶室里頭喝茶。他經(jīng)常約我過去坐:“哥,沒事兒了過來吧,新到了一批茶,成色好的很?!?/p>
念書的時候就像個石頭墩墩兒的二寶,現(xiàn)在居然有模有樣地讀開了書。他的工作室里,經(jīng)常有新書上架。而且,書的品位挺不錯的呢。
他喜歡出去游玩,而且去的地方還都是一些文化氛圍濃厚的地方。好笑的是,還要經(jīng)常拉著我一道去,讓我給他講解。
“人,都是缺是想啥?!彼茑嵵氐卣f,“我還是吃了讀書少的虧了?,F(xiàn)在有錢有閑了,好好彌補一下?!?/p>
他說,他想做個儒商。因為,眼鏡就是個看清世界看透人生的工具嘛!
二寶的這些話,叫我很對他刮目相看。原來,二寶只是像晚熟的瓜果,含糖量更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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