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安
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否帶我走。
陰天的午后,微涼的,習(xí)習(xí)的風(fēng),一條人影蕭索的街,一個人,一支曲子——《Yumeji's Theme Li-Zhen's Dialogue》。
幽雅的,悱惻的,曲折的,迂回的,貼人心,又隔著霧的,淡淡清愁的,熟悉的旋律。
大抵是古詩里“自在飛花輕似霧,無邊絲雨細如愁”的情味。
這是王家衛(wèi)的經(jīng)典電影《花樣年華》里的配樂。
每每在看似不經(jīng)意處裊裊浮現(xiàn),然而又針腳密實,極其妥帖地與人物心緒,情境氛圍相得益彰。
比如,獨自提著食盒上樓的蘇麗珍,在漫渙的,暈眩的,曖昧的,惆悵的樓道的燈影里,寂寞地頹靡,頹靡地精致,精致地華麗。
恰好遇見頭發(fā)梳得油亮講究的周慕云,兩個人,匆匆一照面,淺淺一寒暄,蜻蜓點水地,然而心底又是另一副光景。
這片刻的恍惚,若隱若現(xiàn),難以捕捉的曖昧觸動,恰在這幽幽轉(zhuǎn)轉(zhuǎn)的旋律里氤氳深沉,醞釀發(fā)酵。
而蘇麗珍獨自走在空寂的,夜幕下的小街上,身著艷麗的旗袍,梳高聳的,秀拔的發(fā)髻,有著一絲古中國女子的精致與婉約,更有一抹時代女性的考究與沉著,是和時代貼膚又不爛俗沉淪的優(yōu)雅。
此時的曲子,襯托出一個女子幽寂而曲折的內(nèi)心,一種無法被稀釋,無法窺透,無法彌合的憂郁,以及自我供養(yǎng)的清凈孤傲。
還有一處,便是兩個人,一個在暗,一個在明,一個捻著包沉默,一個抽著煙看火,一個側(cè)過頭等待,一個凝神在心里糾葛,一段情,如此迂回,明明“漸行漸遠還生”,卻又“相對無言,不知從何說起”。
聽著作為背景音樂的旋律,觀眾也化作了煙氣,躲在暗里為他們拉扯,與寂寞。
而于我,它不單單只是一支平凡的曲,還有許多曲曲折折的幽遠意味。
和我相關(guān)的,只天知地知,它知我知的。
和曲作者無關(guān),和“花樣年華”無關(guān),和蘇麗珍,周慕云,和那一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云吞無關(guān),和2046無關(guān),和王家衛(wèi)無關(guān)。
它沾染的是我的七情六欲,是我的“心非木石豈無感”,是我的“云煙深處兩茫茫”,也是我的“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整個人的精神松弛下來,又自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緊張,隨時會有波瀾似的,抑郁的緊張。
是一層幔子背后,不知有些怎樣的春意盎然,風(fēng)吹草動,此中人只剩一把飄零的恍惚。
腳步慢下來,似情不自禁跟著它的一抖一顫,一悠一揚,一低一回宛轉(zhuǎn)律動。
整個人不是走在尋常的日子里,是走在一陣詩意的,繾綣的,不為人知的浪漫里。
不回頭,不四顧,便渾以為自己走在深深小巷里,“酒香不怕巷子深”那一種深。
有薄薄的光影散落下來,如果恰好是午夜,一枚昏暈的路燈自是不能少,無它,怎能醞釀“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纏綿意味。
一時間,朝代更迭,一磚一瓦都改頭換面。
還是熙熙攘攘的洋涇邦語,漫天飛,百樂門的霓虹燈倒影出繁華美麗都的世紀(jì)風(fēng)情,十里洋場,歌舞風(fēng)情。
李香蘭那“嗲得嘞”的嬌吟啼唱不休,《何日君再來》、《夜來香》、《蘭閨寂寂》,一滴一滴的音,纏綿到人的骨子里去,要微微閉眼。
余音繞梁,繞在老百姓的心頭,酥癢的,甜膩的,煙火般俗的,但因著“明星”的光輝,在留聲機里聽著,分外風(fēng)月情濃,今夕何夕。
穿著西裝革履的男人,懷著一身的紳士作風(fēng),柔情沉厚地伴著錦衣夜行,面色倦怠的脂粉伊人,一同走向“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前程,誰也無從把握的,只得“花開堪折直須折”,“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前程。
是獨自前行,在靜默的夜里,遇見街坊鄰居,相識日淺,也只熨帖而婉轉(zhuǎn)地一笑,禮貌地寒暄,然后各自走各自的夜路,始終是隔著一分的,所謂自矜自重。
彼時的女子,拍一張黑白照片,都是一副奇情小說女主角的姿態(tài)與模樣。
不久前偶然見到一個外籍?dāng)z影師拍攝的民國時期女子的相片,雖非濃妝艷抹,姿色非凡,也絕不是家喻戶曉,艷名赫赫的胡蝶,阮玲玉,李香蘭,周璇一類在熒幕上風(fēng)情萬種,各有千秋的女星之屬,但自有一種端莊沉著氣度。
眉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風(fēng)華。矜持,也矜持得可愛,而不造作。
又有一些女子分外喜愛微微仰著頭那一類角度拍照,似極了彼時好萊塢女星的情調(diào),葛麗泰嘉寶,伊麗莎白泰勒,奧黛麗赫本,說不盡,都是些念著念著都覺得唇齒生香,心馳神往的好名字,俏佳人。
張愛玲的一張最為人稱道,也最能稱托出其氣質(zhì)的照片,就是她穿著緊致繡花旗袍,一只手托住纖瘦腰肢,脖子顯得益發(fā)的挺拔,眉眼冷冽,又別有一種欲說還休風(fēng)情,那姿態(tài),多一分就冷傲,少一分就放浪,恰恰好,矜持莊重里,有一點“我見青山多嫵媚,諒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的孤芳自賞。
要更早一些,那就是《海上花列傳》那個世代,說不清的癡男怨女的纏綿哀艷故事,訴不完的濃情蜜意,一寸寸要么化為錦繡,要么化作灰燼。
道不盡的瑣碎曲折心事,還借著糯糯黏黏的上海話說出來:
“今朝夜到落雨了,沒啥事體好做,則好在屋里廂吃老酒。”
寂寞,寂寞地有一些深閨氣,或者“耐個人??!”怨也怨得不再深刻,倒仿佛是嬌嗔,只好似“他來,定要叫他入不得門,在屋外頭淋雨”,然而果真來了,卻又生怕他凍著累著,忙著貼上身噓寒問暖。
上海話吵架不知是何種光景,只覺得無時無刻不是戲弄調(diào)情。
當(dāng)時看《阿飛正傳》,聽著潘迪華演繹的過氣交際花,綿延始終的上海話,左一句“儂”右一句“儂”,聽來真是交關(guān)享受。
上海話,適合打情罵俏,軟語溫存,適合說私房話,東家長西家短,分享一些不能輕易示人的軼聞與秘密,也適合輕微地抱怨,總帶著脂粉氣,透著小巷弄的俚俗與親。
若是說國家大事,戰(zhàn)爭饑荒,就有一些煞風(fēng)景。
老上海的夜,紙醉金迷,車水馬龍,燈火輝煌。
老上海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人,在夜色里,不減其芳華,分外動人,妖嬈的,因朦朧,而更多一分不顯山露水的蜿蜒美態(tài)。
而夜色,是屬于蘇麗珍的,這個身著秀麗旗袍,踩著高跟鞋,化著精致妝容的女人。
內(nèi)心千瘡百孔,高處不勝寒,寂寞冷清,不為人知是一回事,外表一定云淡風(fēng)輕,光鮮亮麗,不能叫人看輕。
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舊上海的繁華,三分靠的是燈影制造的暈眩魅惑,兩分小巷子的幽邃深沉制造的秘密,不能知根知底,藏著不知多少“長恨歌”式的女子悲歌,更有五分是因著上?!袄峡死铡迸c過氣交際花的繾綣柔情。
離了女子,不知道昔日的上海,又能紙醉金迷到何種程度。
恰恰是一個個蘇麗珍這樣的秀麗婉約,寂寞蝕骨,然而一聲不吭,追求精致與黯然銷魂,獨自來去,七分情,五分放在心坎里醞釀著,不說破,但全從眼神里一寸一寸地流蕩出來的女子,匯成了上海璀璨金沙般的華麗舊夢。
而今只成無邊的追憶,是老報紙上的,電影里的,萬寶路香煙盒上的女伶的俏麗風(fēng)情,成為一種與上海同根的文化符碼與標(biāo)記。
不是自尋煩惱,偏愛驀然回首,不是心有牽絆,恍惚不愿回神,不是這條長街長,心兒漸遠,那人悄然離去,不怪天時,不怪地利,不怪風(fēng)霜,不怪雨晴,怪也只怪那花樣年華,太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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