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蘭：《?何曾遺忘紫玉簫》
很久，沉溺于宋詞的長短句中，那姹紫嫣紅，搖曳生姿的漢字組合于我簡直就是一種誘惑，更為驚艷的是或嫵媚或端莊的文字填入某種曲調(diào)的譜子中，竟形成了讓人怦然心動的詞牌：《燭影搖紅》的朦朧，《霜天曉角》的清泠，《念奴嬌》的無奈，《何滿子》的樸厚——某個靜夜吧，忽然于宋詞的某個角落，又邂逅了一個美且空靈的名字《紫玉簫》，它讓我神魂?duì)坷@，愛不釋手。當(dāng)晚，夢回唐宋，在一段浪漫凄美的愛情故事里，恍然，我變成了一管簫，一管紫玉簫。
我是簫，一管用九嶷山的湘妃竹制成的紫玉簫。我的身上布滿了殷紅的花紋，那是娥皇女英的淚斑。我就背負(fù)著一身血淚來到京城，注定，我要還一生的血淚于人間。
簫匠極喜歡我。我是他精選最好的竹精心制成的兩管紫玉簫之一，色之艷，紋之美，音之佳，前所未有。他珍藏了一管然后將我背在身上，他說，若有識簫之人，定將雙手奉上。
我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遇見有識之人，依著他的體溫，我知道我終將離去。我憧憬，我能在對的時(shí)間遇見一個對的人，能在他的手中盡顯我的窈窕，能在他的唇間盡釋我的圓潤。等啊，等，寒來暑往，春旦秋暮，終于，他出現(xiàn)了，竟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bǔ)之——無咎歸來子。
偷偷望，我看見了他眉間的一抹憂郁，眼底的一泓深潭，我的心，一動，沒來由的，我想隨了他，水瘦山寒，月白風(fēng)清，不離不棄，相依相伴。
我本不言，他亦不語，只是接過簫吹奏起來。當(dāng)他肺腑的氣息穿過我的身體汩汩而流的時(shí)候，有極具魅力的簫音行云流水般飄蕩。剎那，我忘了，忘記自己只是一管簫。只覺，我成了他的一根骨頭，一塊肉，一根發(fā)絲，一縷柔魂……曲罷，淚落紛紛，我知道，斷送我一生的人，來了。
如愿，我來到晁府，無咎將我掛在了墻上，他珍愛我如同眼目。多少個夜晚，我就那么癡癡地望著他，看他伏案讀書，看他淺吟低唱，看他眉宇間那一抹永遠(yuǎn)抹不掉的憂郁，我心欲碎。我怎么不能化為人，化為纖纖女子，紅袖添香，撫琴弄簫，相知相親？為什么，為什么我只是一管簫，簫?。?/p>
他雖早負(fù)盛名，但因官場不順，生活一直困窘。在我眼里，他卻有情有致，有理有趣。暑日酷熱難耐，恩師東坡來訪，無咎命人以大盆汲泉，盆中漬白芙蓉，頓時(shí)，暗香盈盈，熱氣頓消，師徒促膝，談笑悠然。含笑而對，聽著師徒談詩論道，我忽生憂戚，為什么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相望，為什么我不能侍候左右，如影隨形？為什么，為什么我要是一管簫！
夜深，三兩點(diǎn)星，一鉤新月。無咎早已沉沉入夢，我卻不能安睡。白芙蓉蒼白的面龐在我眼中如夢似幻。我向隅而泣，這世上有誰知道一管紫玉簫的悲傷與心愿？我決心說出我的心事，再不說我會死掉，我要讓能理解我的人知道，我深愛的人是晁補(bǔ)之，那個能詩善文精通音律，重情重義的才子?？墒?，誰能聽懂我的心語？
忽然，盆中白芙蓉幽幽地說：“簫兒莫哭，我是一株千年的古蓮，可知前生今世的。孩子，和我說說，你究竟想怎么樣？”
我一點(diǎn)兒也不驚訝它的神奇，因?yàn)樽詮乃鼇?，無咎的居室就清涼舒爽，我不管它是仙、是魔、是神，我告訴她：“我要變成人，和無咎真正的在一起。”
白芙蓉拼命地?fù)u頭，“傻孩子，你是簫，你身上滿是淚痕，注定，你和他有緣無分。你要想好了，即使相守也不過百日，你要為其流盡最后一滴淚?！?/p>
“我愿意，哪怕我啞了，碎了，死了，只要能服侍他左右！一天也可！我心意已定，告訴我，怎么做？
那個夜晚，是我最凄美的一夜，只見白芙蓉花瓣盡展，一道寒光中心而起，我被協(xié)裹出了窗外，向天邊女媧的五彩石撞去。然后，我粉碎無骨，變灰成塵，七七四十九天過去，女媧摶土造人，我，簫兒，一個婷婷女子誕生了。
京城繁華落盡，踟躕街頭，我整日思索，如何才能到達(dá)晁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來到簫匠門前，我欲求得另一枝紫玉蕭。軟磨硬泡，簫匠以我在他家門前賣藝三天為交換，為了無咎，我答應(yīng)了。
三天，我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門前吹奏，風(fēng)吹亂了我的頭發(fā)，露出我純凈絕美的臉龐，楚楚可人。一管簫，吹盡萬種風(fēng)情，演繹著情到深處人孤獨(dú)的癡情。三天，從早到晚，我一刻不停地演奏，簫聲如人語，簫有情，人更有情。最后一日，我終于心力憔悴，神思恍惚，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醒來，我驚訝地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無咎正笑吟吟站在床前。老天有眼，讓無咎街頭遇見了我，連同那簫，將我?guī)Щ馗?。幸福來得如此快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咎，我終于來到你身邊了，我終于看見你了，我可以真切地讀你眉間憂郁的淺淡，我可以細(xì)數(shù)你鬢角光陰一絲絲老去，我深愛的人，我深愛的，我終于可以守著你，愛著你，跟著你，真好，真好！我的淚撲簌簌落下，放聲哭泣。
面對我的淚水，無咎有些手足無措，他再三說自己的簫丟了想再求才遇見我。如果我有家人，他就送我回去。怎么會呢，我忍了粉身碎骨的痛，受了焚心炙肉的苦，我尋尋覓覓，冷冷凄凄，化為人形，就是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說謊，說自己孤苦伶仃只剩一人，求他收留我，我有精湛的簫藝。于是，我成了他的一名家妓，賜名榮奴。
宋時(shí)風(fēng)行蓄養(yǎng)家妓，無咎清寒，沒有一個。每逢宴飲，他便讓我出來唱詞侑觴助飲。秋月清風(fēng)，長簫婉轉(zhuǎn)，我一身白衣，迎風(fēng)而立，飄飄欲仙，在他眼里，我是那樣的卓然不群，在我眼中，他也是那樣的玉樹臨風(fēng)。愛，就是彼此落進(jìn)眼睛里，不疼，不癢，只是滋潤和舒服。常常，在互相凝望的那一刻，我想，就是馬上死去，此生足矣。我的聲色自然是贏得眾人喝彩稱贊，久了，晁補(bǔ)之有一美色擅簫的消息，在京城不脛而走，頓時(shí)，無咎府上熱鬧起來，來來往往，大小官員，帶著自己出色的家妓，為的是和我一比，有得一拼?？上?，我是最好的，我骨子里的清風(fēng)潔氣是那一般歌女所不能及的。常常，笙歌艷舞之后，無咎擁我在懷：修得幾世福氣，得此佳麗？我心卻是戰(zhàn)栗，幸福何其短暫，不能天長地久，又怎爭朝夕？我怕，怕白芙蓉的話一下子驗(yàn)證；我也奇，我不知這百日緣分，老天將如何讓我和他別離！
第一百天的晨，有霧迷迷蒙蒙。我早早醒來，有一種預(yù)感，會在今天離開，但是我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我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然后坐在床邊等。不一會，有婢女說新到任的留守大人來訪，老爺要我去唱詞。我還是想不出這與我的離去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一身紫衣，穿堂而入，無語淺笑，長簫輕送，幽幽瑟瑟……似千谷齊鳴，若萬壑同音……一曲吹過，竟是撥云見日，花開蝶舞。
留守大人驚呆了，他當(dāng)堂就說愿意高價(jià)買我，不知無咎是否割愛。我的心一悸，老天用了這種方式！我知道，留守大人一句話，不能不從。我哀怨地看著他難言的樣子，縱然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也得拱手相讓，那是他的上司。強(qiáng)顏歡笑，無咎自言自語：“榮奴，能到留守大人處，好比璞玉有人琢，榮幸之至，當(dāng)拱手相送。還不謝過大人?！笨羁钜话?，無咎啊，我的心已被碎剪，不再復(fù)原，為你生，到如今，真要為你而死了嗎？
轉(zhuǎn)身，離去，收拾東西，枕邊，留下紫玉簫，心，本是葬心的好去處，我將我心葬簫笛！
一頂藍(lán)花小轎，將我抬出晁府。隔簾，我見無咎一臉難忍和留守滿面春風(fēng)。命，這都是命！
離去，“哭怕人猜，笑又無滋味?！睙o咎，你為我寫下這詩句嗎？你又可知，我的心情？“據(jù)我心里，不肯相拋棄?！蔽抑悴豢希墒悄銋s眼睜睜地看我離去。
走了，一百天，我該知足了，我已經(jīng)陪你一百天，白芙蓉早就這樣警告我，只能相守一百天，我怎么能不知足呢？走了，有你送我的詞，此生足矣。
朱門深掩，擺蕩春風(fēng)，無情鎮(zhèn)欲輕飛。
斷腸如雪，撩亂去點(diǎn)人衣。
朝來半和細(xì)雨，向誰家、東館西池。
算未肯、似桃含紅蕊，留待郎歸。
還記章臺往事，別后縱青青，依舊時(shí)垂。
?灞岸行人多少，竟折柔枝。而今恨啼露葉，鎮(zhèn)香街、拋擲因誰。又爭可、妒郎夸春草，步步相隨。
既知無法相諧相好，倒不如不惹情絲，落得個兩廂干凈。如今，我的心，該如何寄放？
數(shù)日后，我郁郁而終。那一日，你來送我。簫聲咽，聲聲夢斷清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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