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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佑、崔健和鮑勃·迪倫
這場對談十分精彩,當(dāng)下聽完便覺得很有收獲。幾年過去,回頭再看這場對談,其中更延展出新的啟發(fā)。

今天與各位分享。

對了,《鮑勃·迪倫詩歌集》永久典藏版會陸續(xù)通過不同渠道與大家見面,歡迎大家多多關(guān)注。


李皖: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聽覺歷史。我應(yīng)該是中國最早一批接觸到鮑勃·迪倫的人。我最早知道鮑勃·迪倫的名字,是在一本八十年代的書上:迪克斯坦的《伊甸園之門》——這個書名其實也來自鮑勃·迪倫,是他一首歌曲的名字。說到八十年代,我后來意識到,我們文化的傳播存在一些近似“秘道”的途徑。后來才明白,是怎么樣的一個體系支撐它——這是一個不同的時空。

八十年代我們的生活有了非常大的改變。這個改變從哪里來的?若用政治詞匯來說,是由改革開放推動的。在文化領(lǐng)域里則有一些“秘道”。對于八十年代的中國人來講,有兩本書極大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想象,一本是《伊甸園之門》,還有一本是《光榮與夢想》。美國記者曼徹斯特寫的那本《光榮與夢想》,他描述的是美國近一百年來在生活、時尚、文化及其觀念的變化——中國后來把它重演了一遍,這是特別讓人意外的。不光是邏輯上的重演,很多具體的事情幾乎都重演了。說具體點,比如呼啦圈的流行,“呼啦”一下——全中國就流行了,它在美國也曾經(jīng)這么流行過,只不過我們比美國晚一點。

《伊甸園之門》也是這么一本“秘道”式的書——我后來意識到,中國對搖滾樂的想象,中國搖滾音樂人的產(chǎn)生,正是來自這些書,沒這些書就沒那些樂隊——這本書當(dāng)時應(yīng)該算是當(dāng)代史研究,作者迪克斯坦關(guān)注的對象,一個是音樂,一個是新聞。他從音樂、新聞和社會運動這三個方面去描述整個美國六七十年代的劇變,鮑勃·迪倫在其中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我看這本書時大概是1986年,當(dāng)時鮑勃·迪倫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但我覺得這個名字的重要性與愛因斯坦類似。你讀了這本書就會知道,迪倫是一個改變社會、改變世界的人,而且因為他的認識非常透徹,你得以看到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人物的樣子。

通過音樂,我得到了一個關(guān)于整個世界的圖景,現(xiàn)在稱之為“全球化”。全球化首先是一個經(jīng)濟上的概念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就是全球化的,也就是過去我們所說的,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分工,形成了全球化的分工,最后形成了全球化的市場。在這樣的經(jīng)濟里,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被一體化了。文化上也有一個全球化的景觀,而且這個景觀確實有一些內(nèi)在的機制,其中發(fā)生的事情是一再發(fā)生的。后來在看英國音樂史的時候,我意識到,在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其實首先在英國發(fā)生了一遍。比如披頭士的產(chǎn)生。

披頭士當(dāng)年就是因為聽到了美國黑人的歌曲,即節(jié)奏布魯斯(R&B),從而被激發(fā)了新的音樂想象。你可以在當(dāng)時的英國看到跟我們的生活相同的情景:約翰·列儂這些人在年輕的時候,對外界的聲音的吸納,以及對世界的想象,也是通過收音機獲得的。這和1970年代末,我們突然在收音機的中波頻段聽到鄧麗君時的震撼一模一樣。鄧麗君成為中國情感啟蒙的一個代表,是先通過私下渠道,然后到公開渠道,再到整個流行音樂,這樣發(fā)生的。


披頭士最早是通過一個歐洲的小國,一個比足球場大一點的國家,那個國家的電臺——盧森堡電臺的中波——在天氣好的時候,電波恰好可以傳到英國去。當(dāng)時的披頭士在英國的西部,能夠模糊聽到那個聲音。于是英國這邊每天晚上的某個時段,就被視為像領(lǐng)圣餐一樣的時間,人們非常熱烈地收聽那些噼里啪啦的聲音,聽那些音樂。這個音樂就激發(fā)并喚醒了整個英國音樂,帶來了一種新面貌,后來英國就有了搖滾樂。所以,早期的搖滾樂都是模仿黑人,滾石樂隊就是代表,現(xiàn)在他們還依然帶有當(dāng)年的特征。披頭士則體現(xiàn)了融合性,融合了英國和美國的民間傳統(tǒng)。

世界圖景是如此,中國圖景也是如此。像我說的“秘道”,就可見于迪倫在中國的傳播中。中國音樂人里與鮑勃·迪倫最像的一個角色是羅大佑。每一個歌手都有他自己認可的音樂偶像,有他自己認可的目標。當(dāng)然,羅大佑可能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過,鮑勃·迪倫是他的偶像,但是你可以從他的音樂很明顯地看出這一點:羅大佑做的音樂,包括他的聲音和演唱方式,跟鮑勃·迪倫是非常接近的。我最早接觸羅大佑是在八十年代,也是1985、1986年的時候。當(dāng)時流行的還是校園歌曲,一本流傳的小冊子里就介紹了羅大佑。

羅大佑被稱為“黑色歌手”“黑色旋風(fēng)”——黑衣、黑褲、黑眼鏡。那時候只傳播這種表面的東西,但羅大佑的這種形象,其實跟鮑勃·迪倫的形象是一致的,二人唱歌的聲音、內(nèi)容也是一致的。有一些人很不喜歡羅大佑的聲音,另一些人則很喜歡,覺得只有羅大佑能唱出那種聲音。羅大佑確實跟鮑勃·迪倫一樣,發(fā)出的聲音有一種特質(zhì),像一個來自民間的巫師,一個傳道者,一個傳出信息的人——或者說一個傳出不祥的信息的人。


很明顯,羅大佑是鮑勃·迪倫的一個學(xué)習(xí)者。

羅大佑的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中,開篇歌曲《鹿港小鎮(zhèn)》一開頭便是:“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這一開頭跟鮑勃·迪倫的《北國女孩》(“Girl of the North Country”)是一樣的。甚至大家更熟悉的,保羅·西蒙和加芬克爾的《斯卡布羅集市》(“Scarborough Fair”)那個開頭:“你是不是要去斯卡布羅市場/歐芹、鼠尾草、迷迭花和百里香/請與住那兒的那個人提起我吧/她曾經(jīng)是我真愛的姑娘”都源于同一個源頭。羅大佑對現(xiàn)代的憂患——家鄉(xiāng)的媽祖廟被拆掉了,“家鄉(xiāng)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跟鮑勃·迪倫在他那個時代所經(jīng)歷的社會振蕩,也是完全一樣的。同樣的一個語境,同樣的一種寫作方式,主要的不同是變成了中文。后來在世界各地都有人被稱為“某某地方的鮑勃·迪倫”,比如說“日本的鮑勃·迪倫”“阿爾及利亞的鮑勃·迪倫”“法國的鮑勃·迪倫”……

我們正好處在一個變動的時代,這個時代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我們所處的人生,就是面臨著不斷的變動。來自各個方向的沖擊,使你過去的價值觀完全被顛覆掉了,你要把自己從頭再來。后來崔健也表達了同樣的一種態(tài)度,他說“我不愿離開/我不愿存在/我不愿活得過分實實在在/我想要離開/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從頭再來”,實際上也面臨這種同樣的處境。羅大佑、崔健,他們其實都是變動時代的歌手,而鮑勃·迪倫是變動時代的歌手第一人。

戴冰:我對羅大佑也非常感興趣。我覺得我們這輩人是通過羅大佑印證了鮑勃·迪倫的很多東西,也是他們兩個人都共同擁有的,那就是反抗。對于鮑勃·迪倫來說,早期他作為抗議歌手的時期其實只有兩三年的時間,但是他一輩子都被烙上了這樣一個烙印,被掛上了這樣一個標簽。他后來特別不同意這樣一個標簽掛在他頭上。到了1965、1966年,也就是他開始轉(zhuǎn)向搖滾的時候,他的很多忠實歌迷非常憤怒,甚至有人罵他是猶大,說他背叛了民歌運動,而且背叛了帶給他巨大榮耀的這樣一個傳統(tǒng)。


但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鮑勃·迪倫后來說過的一些話。他要反對所有加在他身上的,已經(jīng)定了形的東西。這一點給了后來像崔健這樣的歌手巨大的啟示。九十年代崔健名聲最盛的時候,很多人吹捧他,其實他自己非常反感,他說搖滾的精神,就是反對一切讓自己丟失自己的那種狀態(tài)。雖然羅大佑的音樂,從音樂形式來說是一種流行音樂,而非搖滾樂,但是他的精神是搖滾樂的精神。中國的很多音樂人,像何勇,像崔健,都在鮑勃·迪倫身上吸取了一種本質(zhì)上的精神觀念,也就是何為搖滾的觀念,而且一直堅持了下來。剛才我們在下面聊天的時候,李皖老師把鮑勃·迪倫比喻為一個大海,后面的很多很多音樂人,都在這個大海里面取得營養(yǎng),能夠滋潤他們發(fā)展壯大。在這一點上,不管鮑勃·迪倫他自己是怎么界定自己的,比如他說自己只是一個音樂人,不可能改變世界,但客觀上來說,他對世界文化的確產(chǎn)生了有很大的影響。

李皖:雖然鮑勃·迪倫現(xiàn)在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也一直很知名,但是通過今天這個場合,我還是要向大家強烈推薦這個人,因為這確實是一個特別值得我們?nèi)W(xué)習(xí)、去認識的一個人。他的價值,他的個人世界,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梢哉f,以中國現(xiàn)在對他的了解,大家都還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比如說他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就引起了很多爭議。有一些人覺得他不該得,說,這個獎怎么能授予他呢?應(yīng)該授予萊昂納德·科恩,應(yīng)該授予佩蒂·史密斯。而科恩在鮑勃·迪倫獲獎的時候還健在,他說了一句話:“把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給鮑勃·迪倫,無非就像是承認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一樣?!边@是非常準確的評價。

現(xiàn)在來看,簡單地說,首先,他背叛了民謠。民謠在知識分子的世界當(dāng)中,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純樸的演唱,是拿著一把吉他,寫詩歌、唱詩歌這樣的形象。那么,你怎么跑去演奏電吉他了呢?電聲樂隊的形式在當(dāng)時恰好是一種商業(yè)形式,是青少年商業(yè)文化。所以迪倫就像我們說的,背叛了民謠,變成了商業(yè)歌手,這是一層背叛。

其次,他背叛了一種價值觀。過去的價值觀,就像《在風(fēng)中飄蕩》這首歌曲表達的,是一種人文立場、人民立場——“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人?”但是他后來把這個也顛覆掉了。就這樣,他跟當(dāng)時的左翼分道揚鑣,相當(dāng)于根本不跟他們玩兒了,不在那條道路上。迪倫確實是非常博大的。后來,崔健有一段時間有點像他——“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反對什么”。所以說,崔健一出來,當(dāng)時西方的記者們就給了他一個封號,說他是“中國的鮑勃·迪倫”。

崔健在那個價值觀被顛覆的時代,確實有那么一種氣質(zhì)。因為我們知道,崔健代表的是在經(jīng)歷改革開放后,舊的價值觀——封閉的虛偽的價值觀——的所有東西都被顛覆掉之后,人的那種一無所有的思想處境。“什么都沒有”,不僅是沒有財產(chǎn),而是你沒有了處世的依據(jù):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你也沒有辦法去表達自己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贊成什么,反對什么。所有東西都已經(jīng)被顛覆掉了,這就是他傳達的一個東西。

但是,我覺得崔健有他自己的氣質(zhì),跟鮑勃·迪倫不一樣。迪倫的氣質(zhì)類似于一種民間氣質(zhì),像事物本身的氣質(zhì),最終展現(xiàn)的不是一個人格,而是世界和事物本身的那種品格。而崔健的品格,我覺得是一種更樸實的真實感。比如說他那首特別打動人的《一塊紅布》。《一塊紅布》最打動人的地方在“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這種批判是超越了所有其他批判的力量的。有的批判可以輕易將反對的事物否定,把它踩在腳底下,卻沒辦法像崔健這樣,像一個情人一樣——我的眼睛雖被蒙住,但是我愿意永遠陪伴你,因為只有我最知道你的痛苦。這種處境是最深刻的。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身在這種處境中。這不光是你跟家國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你跟歷史的關(guān)系,甚至是你跟某個特定而具體的人的關(guān)系。你對他的那種否定,那種愛恨,那種糾纏,到極致是一種什么糾纏呢?其實就是這樣一種,蒙上眼睛看到了幸福、同時又覺得大地都在干裂般干渴的糾纏,不是嗎?這個非常厲害。為什么崔健至今來講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描述出了特別真實的感覺。

這種感覺超出了一般的詩人和歷史批評家的論點,因為他在里面,而不是在外面——他活在這里,做的所有的音樂,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活在這里所做的事情,這是時代轉(zhuǎn)變非常大的方面。這也跟鮑勃·迪倫有關(guān),因為是他帶動了一種歷史的風(fēng)潮,后來影響到了我們。

大家都知道的一個典故,就是迪倫跟披頭士見面的時候,迪倫當(dāng)時就直言不諱地嘲笑披頭士說,你們就寫那些“我愛你,你愛我”的歌曲,多幼稚啊。這個建言促使披頭士在后來成為了一個深刻的樂隊,他們的歌曲中不再是光有很淺顯、單純、兒童氣的胡說,也越來越多地包含了一個時代人的那種心靈的感受。

戴冰:鮑勃·迪倫跟崔健,他們在本質(zhì)上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我覺得,崔健這一代的中國搖滾樂手,在很大程度是站在精英主義的角度來創(chuàng)作的。但是,迪倫始終如剛才李皖老師所說,站在一個人民的立場,甚至是一個屌絲的立場。其實看那個時代很多的文學(xué)作品,比如金斯堡的《嚎叫》,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還有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等等這些文學(xué)作品,都在用同樣的方式表現(xiàn)那種時代。當(dāng)時的很多人都是這么寫作的。鮑勃·迪倫從一開始,一直到新世紀以后,他出的作品跟他原來的作品,始終站在一個特別人民的立場。這一點跟中國的很多搖滾樂手不太一樣。

但是,崔健和迪倫又都有一種共同的現(xiàn)象,那就是他們都是最早幾個,敏感地察覺到時代顫動和狀態(tài)的作家。鮑勃·迪倫憑借最早寫的,像《說唱紐約》(“Talkin’ New York”)和《暴雨將至》這些歌,在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內(nèi),就確立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時代的代言人的形象,或者青年族群的代言人的地位,靠的就是他對時代的敏感、表達的準確,和他表達的方式。崔健也是這樣。


我個人覺得,崔健寫得最好的歌就是三首。一是《一無所有》,這首歌代表了一個時代的人共同的感受;二是《一塊紅布》,它用中國香草美人的方式,概括了我們1949年以來直到他那個時代整整幾代人的命運。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崔健憑一首《一塊紅布》就足以不朽了;另外從美學(xué)上來說,《花房姑娘》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因為我覺得它代表了那個時候的一種敘事的方式。八十到九十年代,中國的文學(xué)界、美術(shù)界、音樂界,還包括電影(像張藝謀的電影),都出現(xiàn)了一種對敘事的自覺。那是中國藝術(shù)家們從1949年以來,第一次有了一種敘事的覺醒。他們意識到,說什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去表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談愛情的抒情歌曲,其表達方式跟內(nèi)容是一致的、并行的。但是,崔健用一種特別粗獷、冷漠、甚至調(diào)侃的方式去表現(xiàn)很深情的東西,反而達到了一種特別飽滿的內(nèi)在張力,從而變得特別有感染力。我覺得那之后很多歌手,都采取了這一種表現(xiàn)的策略。在這一點上,崔健這三首歌給我印象是特別深刻的。

我第一次聽羅大佑的時候,也覺得特別難聽,但是聽多了以后,就會覺得有一種感覺。我經(jīng)常拿京劇里的梅派和麒派來打比方,像周信芳,第一次聽他嗓子的時候,就覺得根本不像唱戲,完全沒有梅蘭芳的那種華美、雍容的感覺。但是你聽了周信芳唱戲以后,和聽羅大佑唱歌相似,你讓別人再唱他們的歌,你都覺得完全沒有那種味道了。就像我們那代人,在聽過鄉(xiāng)村音樂、校園歌曲和一般的流行音樂之后,聽到這樣的搖滾歌曲,一開始可能不接受,但一旦接受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去聽那種甜美的歌曲了。

搖滾改變了我們,也就是1970年代前的這一代人,對流行音樂的美學(xué)訴求。在這一點上,很少有像鮑勃·迪倫和崔健這樣,對我們的影響如此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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