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線·長篇小說選載」嚴(yán)德榮|寺兒巷第33章——葬棺
都說喜鵲報喜,烏鴉報喪,其實(shí),喜鵲的叫聲也并不怎么好聽。今天下午,閻旺德家門口那棵高高的老槐樹上,幾只喜鵲就“喳”“喳”的叫個不停,一聲接著一聲,十分刺耳、煩人。門前, 幾個生產(chǎn)隊(duì)的社員正在幫馮永春和梁巧紅從平車上往下搬著棺材。與別的許多婦女不同,改改沒有哭天喊地,更沒有暈厥昏倒,反而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她領(lǐng)著三歲的兒子衛(wèi)東,把丈夫的棺材迎進(jìn)了門,然后請馮永春和幫忙的鄉(xiāng)親們坐下來喝水,接著就打發(fā)人去大隊(duì)的果園里找公爹回來。 棺材擺放在北屋正面兩條木凳上,一張簡易長桌權(quán)當(dāng)香案,一只有豁口的瓷碗代替了香爐,兩根燃著的細(xì)香飄著微煙,旁邊兩只瘦瘦的蠟燭晃著飄忽不定的火苗。小衛(wèi)東的頭上纏上了白孝巾,睜著兩只懵懵懂懂的眼睛,默默地跪在桌前。 閻甲子匆匆走進(jìn)院門。馮永春搶先迎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閻甲子的兩只手,雙膝跪倒,哭喊道:“閻叔,我對不起您,我對不起您呀!” 閻甲子扶起他來:“永春你別說了。旺德出事的消息,我們前些天就知道了。唉!叔不怪你,也不怪他。當(dāng)初你們都像中了邪一樣,鬼迷心竅地要去參加武斗,誰也擋不住。這恐怕就是他的命吧!你今天還能把他給搬回來,叔先得謝你了!” 改改把兒子領(lǐng)到馮永春面前跪下,吩咐道:“衛(wèi)東,快給你永春叔磕個頭。” 閻甲子說:“ 你就讓孩子磕個頭吧,他們也就只能做到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了?!?nbsp; 衛(wèi)東磕罷,改改又讓兒子向著梁巧紅跪了下來:“還有這位姑娘,也讓孩子給你磕個頭。謝謝你幾百里地幫襯著把他爸爸送了回來?!?nbsp; 梁巧紅一時手足無措,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攔,又沒有攔住。她忙蹲下身一把將孩子摟在懷里,自己卻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夜里,屋子里點(diǎn)了一盞帶罩的煤油燈。改改抱著衛(wèi)東在給丈夫守靈。兒子已經(jīng)在她懷里睡著了。閻甲子走了進(jìn)來:“你帶衛(wèi)東去睡吧。我在這里看一會。” 閻甲子說:“你把衛(wèi)東放我那屋去吧。這老天爺也過糊涂了,都快秋分節(jié)氣了,這幾天還熱得像三伏天似的。你送過去吧,我已經(jīng)把涼席給他鋪好了?!?nbsp; 閻甲子:“早就睡著了。也是啊,熬了好幾天了?!?nbsp; 改改答應(yīng)一聲,抱著衛(wèi)東走進(jìn)了西屋,看見昏暗的煤油燈光下,馮永春幾乎是全裸地躺在炕上。 改改先是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接著又走了過去。她抬腿上了炕,膝行著把兒子在涼席上放好,墊上小枕頭。又膝行著退下炕來。 她的目光落在郎永春健碩的身子上。她拉過一塊布單,雙手揚(yáng)起張開來,想給他蓋上。又搖搖頭收起來放在了一旁。她再看了一眼孩子,轉(zhuǎn)身走出西屋,并隨手帶上了房門。 北屋里。閻甲子嘆了口氣,繞著棺材轉(zhuǎn)了一圈。他扶著棺材,好像感覺不太平穩(wěn),于是抬起棺材的一頭移了移。忽然,臉上顯出異樣的神情。他又走到棺材的另一頭,抬起來掂了掂。 改改進(jìn)屋看見了,問他:“爹爹,怎么了?”閻甲子說:“ 改改你過來,我怎么覺得這棺材有點(diǎn)兒不對勁?!?nbsp;改改雙手扣住棺材試著使了點(diǎn)勁,想不到竟然抬了起來。她放下棺材,狐疑地望著公爹。 改改:“是不重?!?她突然想到一點(diǎn),問公爹:“會不會是空的?” 閻甲子點(diǎn)點(diǎn)頭:“嗯?!?nbsp; 改改眼里掠過一絲閃光:“要不打開看看?” 閻甲子不語,走出屋去。一會兒,拿了一把斧頭、一根鐵鑿和一把老虎鉗進(jìn)來。他把鐵鑿敲進(jìn)棺材蓋下面的縫隙,使勁撬開一點(diǎn);又挪個地方再撬開一點(diǎn)。改改給他幫著忙。不多一會,棺材蓋一周就都被撬了起來。他們合力把棺材蓋移開。改改端過煤油燈照著,兩人伸頭朝棺材里望去,一瞬間,兩張臉都愣在了那里。 空空的棺材底上,只放著一身軍綠色的單衣單帽,薄薄一層散亂的黃土,還有一套用紅布條捆扎得整整齊齊的《毛澤東選集》。 改改看看棺材里邊,又望望公爹的臉色。 閻甲子仿佛自言自語道:“莫非......莫非旺德他......他沒有死?” 改改突然大叫一聲:“??!” 轉(zhuǎn)身朝屋外奔去。 “ 砰 ”的一聲,西屋房門被撞開,改改闖了進(jìn)來。她徑直撲向土炕,一把將馮永春扯了起來。馮永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是改改,慌忙拉過布單遮住身子,尷尬地找尋自己的衣褲。 改改拉扯著馮永春的胳膊:“永春,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馮永春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勉強(qiáng)扯過長褲穿上,一邊掙脫著改改的手,一邊問道:“改改你說什么呀?你把我弄糊涂啦!”改改不撒手,她把馮永春拽下炕來,拉出了房門。一直將馮永春拉到棺材跟前:“你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郎永春探頭一看,也愣在了那里。 被驚醒的梁巧紅也來到了房中,她本來是睡在東屋的。她近前看了一眼,驚叫道:“怎么,棺材是空的?” 閻甲子問道:“永春啊,你實(shí)話告訴我:你們把棺材挖出來以后,有誰動過它沒有?” 梁巧紅搶先答道:“大爺,從我們連長他們前天晚上把棺材挖出來以后,兩天了我就沒有離開過它。我可以向您保證,絕對沒有人打開過它?!?nbsp; 閻甲子還是問馮永春:“那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棺材特別的輕?” 馮永春老實(shí)答道:“發(fā)現(xiàn)了,把它從墓坑里往上抬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張三子還說了一句' “ 兵團(tuán) ”這幫家伙真摳門,給他們賣了命,就只給這么個薄皮子?’我也以為是棺材板太薄了。我還想是不是......” 他吞吞吐吐,不再往下說了。 閻甲子:“是什么?你給我說下去呀!” 馮永春看了改改一眼,見改改直盯著自己看。只好又扭頭向著閻甲子:“閻叔,旺德是怎么死的,你們清楚嗎?”閻甲子:“大隊(duì)只是派茍三兒傳話說,旺德在臨澮城武斗時沒了,我們連誰從臨澮送來的消息都沒問出來。你告訴我,他是怎么死的?”馮永春:“六月三十號那天,我們的人攻進(jìn)臨澮城,占了地委大樓。結(jié)果后續(xù)隊(duì)伍沒有跟上來,我們反而被包圍了。一直守到中午,對方把各種手段都用上了,還是沒能奪回大樓。最后,他們就......” 回放: 用“東方紅”拖拉機(jī)改制成的“土坦克”加大油門,冒著黑煙,朝著大樓直沖過來。大樓里,洪東縣的武斗隊(duì)員用機(jī)槍、沖鋒槍、步槍從窗戶縫隙中朝著“土坦克”射擊,密集的彈雨打得鐵皮上火花四濺,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它的前進(jìn), “土坦克 ”在樓角掉頭的瞬間,正在伺機(jī)射擊的馮永春從它的鐵皮縫隙里看清了駕駛員的臉孔。他驚叫一聲:“ 旺德哥!”準(zhǔn)備扣動扳機(jī)的手指僵在了那里。 他還看見,“土坦克”停在樓角后,駕駛室里的人曾經(jīng)搖拽著車門,企圖打開它,逃離它。但是,車門也被粗粗的鐵絲連同包裹它的厚鐵皮擰在了一起。想逃離這口活棺材,完全是徒勞的了。 隨著“ 轟隆”一聲巨響,駕駛室整個兒沒有了蹤影,坍塌下來的大樓掩沒了“土坦克” 的殘軀和履帶,揚(yáng)起了漫天的煙塵。 馮永春繼續(xù)講述:“旺德哥是同駕駛室一起炸飛的。挖棺材時我還想,是不是他們沒有找見旺德哥的全尸,找到了多少,就裝殮了多少,所以棺材才這么輕。但我怕閻叔您和改改知道了這些,會更加傷心,所以我就沒有告訴你們。誰知道他們就根本沒有給旺德哥收尸!” 改改也終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她沒有哭出聲來,而是身子一晃,倒在梁巧紅的懷里,昏了過去。梁巧紅嚇壞了,她抱著改改喊著:“ 姐,改改姐!你怎么啦?” 馮永春過來幫她托住改改。閻甲子忙吩咐梁巧紅:“ 掐人中,快掐她的人中!” 梁巧紅帶著哭音問道:“什么是人中,人中在哪兒呀?” 閻甲子指著自己上嘴唇中間:“ 這里,你快掐呀!” 梁巧紅的手指在改改的嘴唇上比劃著,卻還是不知所措:“怎么掐呀?我不會??!” 閻甲子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只好伸出右手,四個指頭固定在兒媳婦的左邊臉頰上,拇指的指甲用力地朝著她的人中掐了下去。 改改的身子抖了起來,喉嚨里“咯兒”了幾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閻甲子拿開手掌。囑咐梁巧紅:“ 你攙她去東屋歇著吧。” 改改掙扎著站直了身子,想要說什么。閻甲子說:“這里有我們哩。你歇去吧。” 改改點(diǎn)點(diǎn)頭,扶著梁巧紅的肩膀,吃力地抬腳邁過門檻,走出了北屋。 馮永春還沒有從這一場驚嚇中緩過勁兒來。癡癡地看著屋外。 閻甲子很響地咳嗽了一聲。馮永春這才回過神兒來,忙應(yīng)道:“ 閻叔。” 閻甲子問:“永春啊,照你剛才所說,旺德真是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馮永春說:“現(xiàn)在我也只能這樣猜測了。閻叔,雖然我們兩派是對立面,戰(zhàn)場上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可我也知道,他們那邊隊(duì)伍里和我們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呀。都一塊兒共同戰(zhàn)斗好幾年了,誰還能沒有一點(diǎn)兒感情?但凡能找著旺德哥的遺體,哪怕是零碎的尸塊,我想他們也會收斂起來的。他們埋這么一口空棺材,一方面是盡他們一點(diǎn)戰(zhàn)友之情,安慰活著的人的心;再就是對他們來說,也實(shí)實(shí)在在的是無奈之舉了。” 閻甲子問:“ 那邊一共埋了幾個人?” 馮永春說:“ 差不多二十個。聽說還有幾個就是臨澮城邊上的,家屬拉回去埋到自家祖墳里去了。” “ 這么說,旺德的尸身是沒法子找回來啦?” “ 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軍隊(duì)接管了臨澮城以后,早就把炸塌的大樓進(jìn)行了清理。我看是根本找不見了。” 閻甲子沒有再說什么,郎永春有些尷尬。閻甲子找了個小凳坐了下來。馮永春蹲在了他的對面。閻甲子問他:“軍隊(duì)來了這兩個月,你們都做了些啥?” 馮永春說:“ 那次從城里撤出來以后,我被我們總部關(guān)了半個月禁閉。中央的' 七. 二三 ’布告發(fā)布以后,總指揮部就帶著我們幾只隊(duì)伍上了山。剛堅持了一個多月,軍委就又發(fā)布了' 八. 二八 ’命令,限期要我們繳槍投降。我們拒不交槍,部隊(duì)就對我們發(fā)動了進(jìn)攻。隊(duì)伍一直退到了歷山頂上,總指揮部就設(shè)在舜王坪旁邊一個山洞里......” 閻甲子突然打斷他的話,急切地問:“你們上了歷山?躲在哪一個山洞?” 馮永春說:“ 歷山頂上是平展展一大片漫坡,只有一個山洞啊。” 他有些奇怪,問道:“ 閻叔,莫非您上過歷山?” 閻甲子沒有搭理他的問題,接著問道:“那山洞有多大?深不深?你們在洞里邊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 馮永春被問得摸不著頭腦,只好照實(shí)回答道:“剛進(jìn)去那一段特別寬敞,我們幾百人坐那兒開會,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擁擠。但是里邊岔洞可就多了,黑咕隆咚地看起來很深,誰也不敢進(jìn)去。” “ 你們在洞里待了幾天?” “ 還幾天吶?總指揮剛講完話,要我們每一個人都做好犧牲的準(zhǔn)備,寧死不向反動路線投降,要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流盡最后一滴血。各戰(zhàn)斗隊(duì)還沒有來得及表決心,圍剿我們的解放軍就上來了。隊(duì)員們雖然也做了抵抗,但解放軍的武器實(shí)在太好了,尤其是那火焰噴射器,一掃過來就是一片火海。不到半個鐘頭,大伙兒都交槍投降了。天還沒黑就被押下了山,連夜送到臨澮城外一個工廠里關(guān)了起來。”“ 關(guān)起來以后呢?” “ 部隊(duì)把我們的人分開,辦了各式各樣的學(xué)習(xí)班。過了兩天,讓我們寫了學(xué)習(xí)收獲、思想?yún)R報,就把我們都放了。” “ 全都放了?” “ 是啊。” “ 頭頭們也放了?” “ 放了啊。怎么了?” “ 那殺了人的也不追究了?” “ 我們也怕要受到追究啊。有人就問了,部隊(duì)首長說,那不是他們該管的事。連理都沒理就讓我們走人了。” “ 哦。這樣啊。” 閻甲子低頭沉吟了一會,忽然抬頭對郎永春說:“不會沒事的,以后絕對要追究的。人家現(xiàn)在是大局初定,要秋后算賬也會等局面完全穩(wěn)定下來以后。你們呀,以前給人家做了炮灰,以后還要給人家頂罪的!你就等著吧,真正的苦頭還在后頭呢!” 馮永春有點(diǎn)不相信:“ 不會吧?我可是遵照最高指示'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 ’,才參加運(yùn)動的,而且我是真正做到了'三忠于 ’ 、' 四無限 ’,我是忠心耿耿的革命造反派呀!” 閻甲子說:“永春啊,叔比你多吃了幾十年的飯,見得多,經(jīng)得也多了。雖然我看不出這場運(yùn)動怎么結(jié)局,可是我相信它總有完結(jié)的時候,作惡犯錯的人也都有清算報應(yīng)的那一天。你們折騰的也夠了,從今以后,能躲就躲躲,能瞞就瞞瞞。不要到了最后,讓人家把自己屙的屎盆子都扣到你的頭上啊!” 馮永春沉思了一會,說“閻叔的話我記下了。不過我們在運(yùn)動中每一步都是聽領(lǐng)導(dǎo)的話,我們許多人都是在組織的。我相信組織上是絕對不會那樣做的。” 閻甲子:“ 老話說 '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到時候當(dāng)官的誰會心疼你們這些當(dāng)嘍啰打吆喝旗的?你還是提防點(diǎn)好。先不說這個了。”他指指棺材:“你看這件事該怎么辦?” 馮永春:“我現(xiàn)在腦袋里都給弄悶了,也不知道怎么做合適。閻叔您看該怎么辦?” 閻甲子:“事已至此,還能有什么辦法?就這樣埋了算了吧?!?nbsp; 馮永春想了想:“我看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改改那兒該怎么給她講呢?” 閻甲子:“ 改改通情達(dá)理,遇事比有些爺兒們都看得透,想得開。不需要再說的?!彼麙鸶^,隨即又放下了:“今晚先不要釘吧,免得吵醒鄰居。明兒一早,咱倆把它重新拾掇好,然后趕緊找人挖墓,就這樣發(fā)落了吧?!?nbsp; 東屋里,點(diǎn)著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影影綽綽照出就地擺放的箱箱柜柜,水缸面缸。最里邊是一盤土炕,煤油燈就放在炕邊矮矮的隔墻上。 梁巧紅扶改改在炕上躺下,又給她墊好枕頭。說:“ 改改姐,你先歇著吧,我再去那屋看看還有事沒有?!?nbsp; 改改無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拉住梁巧紅的手:“不用過去了,那邊有他們呢。你就陪姐待會吧。” 梁巧紅:“那......,那事該怎么辦呢?” 改改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事。吃力地苦笑了一下:“還能怎么辦?就那樣埋了吧。” “那,大爺他會不會同意?” “會的。埋在哪兒不是個埋啊,最后還不都是爛了,化了?!?改改雖然這樣說著,眼里還是淌下淚來。梁巧紅忙俯身安慰道:“姐你也不要太傷心了。旺德哥這也算是為革命犧牲的,我聽說他們那邊還給他評了個'烈士’,現(xiàn)在他們那一派的頭頭掌了權(quán),說不定以后會有照顧什么的?!?nbsp; 改改憐愛地看看梁巧紅那還帶著稚氣的臉,抬起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唉,你想得太天真了。不說啦,咱們睡一會兒吧。” 梁巧紅和衣在改改身邊躺了下來,不再說話了。 改改悄悄擦去眼角又涌上來的淚珠,掉頭望望梁巧紅,卻看見梁巧紅一雙大眼睛正在望著她。 梁巧紅:“ 我睡不著。要不咱們還是說說話吧?!?nbsp; 改改:“ 是我們剛才把你的覺給打攪了吧。說說話也好,我也睡不著啊。巧紅妹妹,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不,要按虛歲算已經(jīng)十九了?!?nbsp; 改改又嘆了口氣:“ 每個人都有這么一段啊。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一樣,說懂事吧其實(shí)什么也不懂,說不懂事吧還多少懂那么一點(diǎn)兒。爸媽的話是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外人說什么反倒就信什么。你這么小小的年紀(jì),怎么就參加到運(yùn)動里邊去,而且還敢真槍實(shí)彈地去打仗,你就不害怕嗎?” 梁巧紅:“我是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參加革命的,怕什么呀?”她有些激動,干脆坐了起來:“最高指示說,我們青年人就像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世界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的,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我就是要在階級斗爭的大風(fēng)大浪里鍛煉自己,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 改改無可奈何地看著梁巧紅,等她講完了,伸手把她拉回枕頭上:“咱們姐妹說話呢,你看你,倒像在'講用會’上發(fā)言似的?!?nbsp; 梁巧紅也覺出自己有些失態(tài),趕忙讓情緒平靜下來。她朝改改跟前湊了湊,不好意思地告訴改改:“其實(shí)呢,我也有私心在里邊。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不好,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如果再不好好表現(xiàn),就會被排除在革命隊(duì)伍之外,甚至?xí)蔀楦锩鼘ο竽??!?nbsp; 改改見她認(rèn)真起來,反倒有些不安:“出身又不是可以選擇的,哪里都有好人和壞人。你們家是什么成份,地主?資本家?” 梁巧紅:“ 我農(nóng)村老家成份是中農(nóng),可我爸是地區(qū)師專的歷史教授,前年就成了'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 ’,革委會不準(zhǔn)他再教學(xué),讓他給學(xué)校打掃廁所了;我媽在地區(qū)劇團(tuán)唱戲,也成了'黑幫’,關(guān)進(jìn)了'學(xué)習(xí)班 ’,天天挨批斗。我都快兩年沒見著他們了?!闭f著,梁巧紅的聲音低沉起來,眼圈也紅了。 改改:“ 唱個戲還能成了'黑幫’,'黑幫’也太容易當(dāng)了。你媽是唱什么的呀?” 梁巧紅:“ 我媽是唱旦角的,她叫筱愛蘭?!?nbsp; 改改瞪大了眼睛,她重新仔細(xì)打量著梁巧紅:“ 呀!你媽就是筱愛蘭啊。我最愛看她的戲啦!她唱的那《 竇娥冤 》,把竇娥都演活了,我看一次哭一次。那年你媽他們劇團(tuán)在我們公社演了一場,你保準(zhǔn)想不到看戲的人有多少,那真的是人山人海啊,還擠死了一個老太太呢!你就是筱愛蘭的女兒呀,怪不得長得這么好看!告訴我,有婆家了沒有?” 梁巧紅被改改夸得正害羞呢,再讓她這么一問,更是窘得厲害:“ 改改姐你說什么呢?人家才多大??!” 改改說:“ 這有什么呀,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光明正大的事呀!我像你這么大......” 她忙掩住嘴,不再往下說了。 梁巧紅反過來追著問她:“你這么大就嫁人啦?就有對象啦?還是看上誰啦?姐你告訴我,告訴我吧!” 改改被她纏得沒法,只好說:“ 姐告訴你??傻纫粫銌柲闶裁?,你也得老老實(shí)實(shí)跟姐說?!?nbsp; 梁巧紅急切的睜大雙眼望著改改,滿口答應(yīng)道:“一定,一定。你問什么我就說什么!” 改改沉吟了一下,慢慢開了口:“不瞞你說, 我比你現(xiàn)在還要小幾歲的時候,看上了一個小伙子。我們一起上的學(xué),又一起在生產(chǎn)隊(duì)勞動,本來就成天在一塊兒,特別特別地熟悉。我雖然始終沒有弄清楚他是不是喜歡我,但我就是喜歡他,還暗暗下了決心,非他不嫁。你知道這種事情上沒有女孩子先開口的道理,可我還是先開了口。因?yàn)樗獏④娙チ?,這一走就得整整三年??!我晚上約了他出來,我那時候也顧不得害羞,把什么話都給他說了。我是想用自己這顆真心換來他的一句話,真的,只要他有那么一句話,不要說三年,三十年我也會等他的!你別笑話姐,真的,那時候我真是這么想的?!?nbsp; 梁巧紅:“我沒有笑話呀,我是感動啊。那他是怎么說的?” 改改:“我想聽到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只是說讓他好好考慮考慮。還說到了部隊(duì)上他一定會給我寫信,保證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nbsp; “ 后來呢?” “ 沒有后來了。 第二天他就走了?!?nbsp; “ 那他給你寫信了沒有?” 改改:“ 我那時候比你如今還要天真,就把他的話當(dāng)了真,白天黑夜地盼著他的來信,幾乎天天跑到大隊(duì)部去翻郵遞員送來的信。每天都撲了空,可心里還每天騙自己:明天一定會收到信的?!?nbsp; 梁巧紅:“ 你最后等到他的信沒有?” 改改:“ 我等了三個多月,整整跑了大隊(duì)一百趟,還是沒有等到哪怕是一張白紙。過了年,我也死了心。這時候旺德家托人來提親,我父母答應(yīng)了人家,我就嫁過來了?!?nbsp; 梁巧紅:“ 這就完啦?” 改改:“ 傻妹子,一個人再刻骨銘心的事,再痛徹心扉的疼,再千辛萬苦的難,在別人看來都是簡單的。其實(shí)我也想通了,人活著本來就應(yīng)該是簡單的事,都是自己把事情想復(fù)雜、搞復(fù)雜了。只要想通了,怎么樣還不是活一輩子?” 梁巧紅不無擔(dān)憂地問:“現(xiàn)如今旺德哥不在了,你可怎么辦呀?” 改改:“ 只要死不了,就能活下去!他不在了,我還有孩子。他這都一年了沒著家,我不是照樣熬過來了?為了衛(wèi)東,再苦再難我也能撐下去?!?nbsp; 梁巧紅垂下眼來:“ 也不知道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死了的讓人難受,活著也是這么不容易。我都開始覺著人生太沒有意義了。” 改改:“ 不說這些了。該我問你了?!?nbsp; 梁巧紅看著改改:“姐你問吧?!?nbsp; 改改:“ 我先問你:你是不是也看上永春啦?” 梁巧紅沒想到改改會問她這樣的問題,驚得一下子又坐了起來:“ 哎呀,姐你怎么能這樣想???永春哥是我們的連長,是領(lǐng)導(dǎo)啊。我們是革命同志,是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怎么會想到那方面去呢!” 改改又把她拉躺下來,說道:“ 沒有就沒有,你心虛什么呀?” 梁巧紅忙辯解道:“ 我沒有心虛啊。” 改改:“ 既然沒有看上,那你為什么一直跟著他?連刨墳拉棺材這樣的事你都跟著干,這是為什么呢?你們的隊(duì)伍不是已經(jīng)散伙了嗎?” 梁巧紅:“姐姐你不了解,我們馮連長是少有的好人,他正直,勇敢,有膽量,又有辦法;對革命忠心耿耿,對我們特別關(guān)心愛護(hù)。這一次從臨澮城撤退,我從城墻上跳下來崴了腳,是他一直把我背過了澮河。你沒看見,那真比電影里演的還要驚險?!?她說著說著就又比劃起來 “ 城墻上敵人的子彈打得河面上一片水花,我央求他把我丟下,免得連累了他。馮連長根本不理,他一邊還擊,一邊指揮大家后撤,硬是把我給背了回來。姐你說,這樣的人不跟,還跟誰呢?” 改改在枕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說得也對??赡惝吘故且粋€大姑娘了,那就沒有往那一方面想想?” 梁巧紅沉吟了一下,臉有點(diǎn)紅:“真的沒有想過?!?nbsp; 改改:“你可真是個傻妹妹,該想想了?!?呆了一會,她又問道:“離開我們這里以后,你們打算去哪兒?” 梁巧紅含糊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還是跟著連長吧?!?nbsp; 沒有聽到回答。改改一看,梁巧紅的眼睛早已閉上了。她疼愛地給姑娘扯過一塊床單蓋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吹滅了煤油燈,躺回了黑暗中。 黎明時分。北屋里的馮永春就地而坐,靠在墻上早已睡著。閻甲子站在桌前,引燃一支新的蠟燭,把它粘在將要燃盡的一支殘燭上面。一陣微風(fēng)吹過,燭光搖曳,一串燭淚滾落下來。 閻甲子臉色凝重,望著燭光。幾顆老淚流出眼角,掛在了臉上。一聲報曉的公雞叫聲傳來,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忙擦掉臉上的淚痕,走到墻根輕輕搖搖馮永春的肩膀:“ 永春啊,醒醒,天就要亮了?!?nbsp; 馮永春睜開眼,扶著墻站了起來,他指了指棺材:“那,咱就把它拾掇好?” 閻甲子說:“先別急。你去東屋把改改叫起來?!?nbsp; 馮永春答應(yīng)一聲,朝外走去。但是剛邁了一步,又收回腿來。他對閻甲子說:“還是您去叫吧,我去不方便。” 閻甲子點(diǎn)點(diǎn)頭。他走到東屋窗前,抬手叩了叩窗欞,壓低嗓音喚道:“改改,改改!” 炕上的改改聞聲坐了起來,輕聲答道:“ 爹爹,我這就過來。” 她摸著火柴,點(diǎn)著了煤油燈。又問道:“ 衛(wèi)東呢,睡的還好吧?” 閻甲子說:“ 半夜我給他把了一次尿,現(xiàn)在還睡著呢?!?他又吩咐改改:“你起來先不要忙著過來,你把旺德的東西歸總歸總,揀幾件他平??洗┛嫌玫哪眠^來,咱們給他放在里頭?!?話音里,仿佛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屋里的改改聽著。聽完,她抹掉眼角的淚珠,邊答著“是” ,邊起身繞過熟睡中的梁巧紅,邁腿下炕。 東屋不大,更沒有幾件家具。改改打開一只大木箱,在里邊翻揀著衣物。不一會兒,她一只手上托著幾件衣物,另一只手合上了箱蓋。走回到燈下細(xì)細(xì)檢視。梁巧紅被驚醒了。她揉揉雙眼坐起身來:“ 改改姐,我來幫你吧?!?nbsp; 改改說:“不用的。你再睡一會兒吧。” 她坐在炕沿呆呆地想了一會,又站起身,端著煤油燈走到靠墻的木桌前,拉開了抽屜。梁巧紅也走近前來,看著她在找尋著什么。 燈光下,一只抽屜里只有一些針頭線腦和零碎雜物。改改又拉開另一只抽屜。里邊除了幾本領(lǐng)袖的”紅寶書“,就是幾本硬皮、軟皮的日記本。她打開扉頁寫著 “ 閻旺德” 名字的一本翻看著,一張照片掉了出來。 改改揀起照片,那是旺德和她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兩個年輕人怯怯地靠在一起,改改的臉上甚至還有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她把相片放到桌上。想了想,又撿起來放回日記本里。繼續(xù)翻揀其它的本子。 她又摸著一個塑料包皮的本子,改改覺著有些異樣。她試著抽出封皮中的紙芯,夾在其中的一份折疊著的東西掉在了地上。她彎腰撿了起來,這是一封連信封都完好的信件。她急忙展開信封,不禁渾身一顫:這是一封寫給自己的信!收信人地址的后邊,蓋著三角形的“軍郵”印鑒,下邊是部隊(duì)的代號和郵箱號。中間一筆一劃地寫著她的名字:周改月 親收。 改改顫抖著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來。這薄薄的一張紙在她的手中仿佛無比沉重,幾次差點(diǎn)掉下地去。她屏住呼吸,睜大兩眼,雙唇囁嚅著,努力辨認(rèn)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仿佛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讀出信上的語句:改改:你好!......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我們就來到了祖國的邊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集訓(xùn),我已經(jīng)下到了連隊(duì),每天訓(xùn)練、學(xué)習(xí)、巡邏,正式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了!...... 分手那天晚上你的話語,讓我驚喜,讓我感動。不怕你笑話,當(dāng)時我都暗暗落了淚。我多想馬上告訴你:你那么漂亮、那么聰明、那么能干,我是多么地喜歡你,真的早就想過和你一輩子在一起!但是我又想起了很多:我是個孤兒,根本就沒有一點(diǎn)兒家庭條件;我又沒有本事,跟了我會讓你受許多許多的委屈;這次當(dāng)兵一走就得三年,部隊(duì)上還不準(zhǔn)談戀愛,等等等等。所以我一時無法回答你。我知道這樣做會傷了你的心,可是我的心里更難受啊!...... 我現(xiàn)在弄清楚了,現(xiàn)役軍人只是不準(zhǔn)在駐地找對象,而不是禁止和家鄉(xiāng)的姑娘談戀愛。所以我今天馬上就給你寫了這封信,就是把我的一顆心送給你。...... 盼望你收到信后能立刻給我回信,還有許多一時說不盡的話,我們以后還可以慢慢講的。...... 如果,萬一......有什么變化,你就不要回信了。我會明白的。我會在心里理解你,祝福你。還會想你的...... 最下方的簽名是:馮永春 1965年2月11日 信紙從改改的手上滑下,飄落到地上。她卻像毫無察覺似的呆立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梁巧紅揀起信紙,拿到油燈下。她很快看完了信,掉頭問改改:“ 這是我們連長寫給你的信?” 改改沒有回答。梁巧紅抬起頭,自個兒狐疑地想了想,又問道:“ 昨兒晚上你說的那個人,難道就是他?” 改改還是沒有反應(yīng)。梁巧紅掉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改改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嚇壞了,丟開信紙,兩手抓住改改的雙臂使勁兒搖著,不住地呼喚道:“ 改改姐,你怎么啦?你說話,你快說話呀!” 改改仿佛被梁巧紅的喊叫喚回了魂兒,她的眼珠兒轉(zhuǎn)動起來,四下搜尋著。她掙開梁巧紅的雙手,彎腰揀起了那張信紙,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折疊整齊,重新塞回信封,揣在了貼身的衣兜里。她又從抽屜中拿出第一本日記本,翻出那張結(jié)婚照。她再仔細(xì)看了一眼兩人的合影,咬了咬牙,將照片一撕兩半。她把自己那半張揣進(jìn)衣兜,把旺德的那半張塞回本子里。想了想,又將自己的半張照片掏出來,重新夾進(jìn)了日記本中。 看著改改默默地做著這一切,梁巧紅更是感到莫名地恐懼。她再次抓住改改:“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啦?你別再嚇我了好嗎?” 改改一把摟住了梁巧紅,伏在姑娘的肩頭,緊閉雙眼,兩行淚水流下了臉頰。她開始抽泣起來,身子一陣陣劇烈地抖動,弄得梁巧紅差點(diǎn)兒沒能站穩(wěn)。改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啜泣變成了嗚咽,最終,變作了嚎啕大哭。 哭聲傳進(jìn)了北屋。馮永春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望望閻甲子。閻甲子緩緩說道:“ 讓她哭吧??抟豢抟埠茫蕹鰜砗冒??!?nbsp; 馮永春放心不下:“ 要不我去看看?” 他見閻甲子沒有反對的意思,忙邁步走出門去。他一走進(jìn)東屋。梁巧紅立刻叫起來:“ 連長你快來吧,你看改改姐這是怎么了?快嚇?biāo)牢依?!?nbsp; 改改聞聲一下子放開了梁巧紅,卻轉(zhuǎn)身一頭扎進(jìn)馮永春的懷里。馮永春渾身一顫,慌忙中一把想扶住改改。就在他雙手接觸到她渾圓的肩頭那一刻,馬上像被火燙著了一般縮了回來,趔趄著倒退了幾步。改改撐起身子,擂起雙拳,邊哭邊捶打著馮永春的胸膛。馮永春莫名其妙,進(jìn)退都不是,只好任由她這么打著。 閻甲子出現(xiàn)在屋門口。他重重地咳了一聲。改改立馬安靜了下來。她擦擦眼淚,慢慢走回炕邊,托起那幾件衣物;又走到桌前,把日記本也放了上去。她轉(zhuǎn)身走向閻甲子:“ 爹爹,就把這些東西放里頭吧。別的也沒有什么了?!?nbsp; 閻甲子接過東西,吩咐改改道:“衛(wèi)東該起來了,你去照看一下吧?!?nbsp; 改改應(yīng)了一聲,繞過公爹,走向西屋。 閻甲子又對馮永春說:“ 咱們動手吧。過一會兒,幫忙的人就要來了?!?nbsp; 馮永春答道:“ 是?!?他回頭交代梁巧紅:“巧紅啊,你洗了臉以后把這屋整理一下,然后好好歇一歇。就不用過那邊去了?!?隨后跟著閻甲子走向北屋。 梁巧紅本能地輕輕“ 嗯 ”了一聲。可還是站在原地,癡癡地睜著兩只大眼睛,半天沒有回過神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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