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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張成亮：夢中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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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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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小院

天津張成亮

多少年來，隨著天津市城區(qū)的進化、發(fā)展，夢中的那個小院早已不復(fù)存在了……
早在五、六十年代，解放路自解放橋由北向南途經(jīng)的河西區(qū)小劉莊這一地域，路的東西兩側(cè)皆是大片的平房院落，其間穿插著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胡同。就在解放路西側(cè)諸多胡同中，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名曰：“廣生巷”，該巷東起解放路，西至福建路，全長約三、四百米，小巷兩側(cè)排滿了一個挨一個的院落，而小巷東口毗臨解放路的那個院落——“廣生巷2號”，就是我夢中的小院，它猶如一葉扁舟，在歲月的長河中載著我恍恍惚惚、飄飄悠悠地渡過了幼年、童年、少年十幾年的如夢時光……
如今，隨著世事變遷，那條狹窄不堪的解放路早已變成一條康莊大道，而其兩側(cè)大片的平房院落也已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高樓大廈。
      我夢中的小院沒了，永遠(yuǎn)地沒了！
     夢中的小院大致呈長三角形，三角的斜邊與解放路平行，如果說解放路象一條流動的河，那夢中的小院就恰似停泊在河邊的一葉扁舟。小院不大，占地面積多說不過300平方米，筑有10間房屋，山墻挨著山墻，陳磚舊瓦，竟然住著不同姓氏、不同血緣、不同經(jīng)歷的8戶人家。
    十幾年里，來自不同地區(qū)的8戶人家，鄰里之間從無芥蒂、隔閡，更無爭吵，情同一家，同甘共苦，風(fēng)雨同舟。這一大家庭中，年齡最大的是常奶奶（天津人氏），五十年代初，印象中她就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特別喜歡小孩兒，可她的兒媳卻不生養(yǎng)，所以她常坐在自家門口，把我和朱叔、王叔、唐叔、畢叔家的幾個小孩召喚到她跟前，坐著小板凳聽她唱兒歌，講故事——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嘛？點燈、說話兒；
   小耗子兒，上燈臺兒，偷油吃，下不來，吱吱叫奶奶，奶奶把它抱下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飛這里，要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小板凳，擺一排，小朋友們坐上來，8點半，把車開，一開開到大上?！?br> 從前啊，有條大黃狗哥哥和一只紅冠子的大公雞弟弟，它倆住在一起，是一對好朋友，不遠(yuǎn)處還有一只壞狐貍。一天，大黃狗帶著獵槍要出門去打獵，囑咐大公雞弟弟關(guān)緊門窗，誰叫也不要打開，尤其是那只壞狐貍 ……
   那時，小院的家長、孩子好象都不懂得幼兒園的存在，正是常奶奶的兒歌以及大黃狗、大公雞之類的故事深深地印記在我的幼兒腦海之中。
小院里，母親的年齡僅小于常奶奶，她是北京市通州人，生于1918年，卒于2015年，享年97歲的母親大字不識幾個，卻是位老戲迷，什么京劇、評戲、河北梆子、越劇、黃梅戲，包括袁闊成、單田芳、劉蘭芳的評書她都愛聽，也聽得懂、記得?。∧赣H雖然沒上過學(xué)，頭腦卻天生有著清晰的邏輯思維和超強的記憶力，她能將聽過的戲曲、評書內(nèi)容當(dāng)作故事有聲有色地講出來，引人入勝。言談中，母親還常常說出些耐人尋味的富有人生哲理的老話。如：
老人不講古，后生會失譜；
誠信是做人之本，言必信，行必果；
人無信則不立，家無信則不興，國無信則不強；
指親不富，看嘴不飽；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
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
與善人居，如入蘭芷之室，久而自染其香；與惡人處，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天上無云不下雨，世間無理事不成；
不經(jīng)冬寒，不知春暖；
多銼出快鋸，多做長知識；
只有經(jīng)得多，才能見識廣；
……
母親常說的這些寓意深刻的話語，有如精神食糧，在經(jīng)年的咀嚼、品味中化作涓涓細(xì)流，匯入我的血脈，滋潤、營養(yǎng)著我的身心。
母親性格開朗、健談，有主見，且為人豁達、熱情，所以我家自然而然成了小院聚集處、議事庭。每到星期天，家里來串門的叔、嬸們不斷，就是上班的日子，晚飯后，也常有叔叔、嬸嬸閑來無事，走上門來，或家長里短地聊天，或商議大家都關(guān)注的一些事。久而久之，就在這隨意聊天、議事中，不知不覺地形成了小院不成文的公約、規(guī)矩、習(xí)慣，和諧之風(fēng)風(fēng)靡小院——
五、六十年代，小院八戶人家共使用一個電表，為了用電公平也為避免電閘超負(fù)荷，每家只點15w鎢絲燈泡，我家和朱家都住兩間房屋，所以才點有兩個15w燈泡。每到傍晚，誰家都不愿早開燈，于是，我們幾個等著寫作業(yè)的孩子，有時就候在院子里，看誰家燈亮了，喊一聲“開燈啦！”于是，隨著這一“信號”，一家家的窗戶才接二連三地閃出亮光，映出小院一片溫馨……
五、六十年代，小院各家日子過得都很拮據(jù)，尤其是孩子多的人家，還不到發(fā)工資之日，錢就所剩無幾了，所以，每當(dāng)先發(fā)工資的叔叔拿回錢，晚發(fā)工資家的嬸嬸就會上門來借個十元八元的，以解無米之炊，等自家的工資發(fā)下來，即刻還上，決不拖欠。多年來，小院幾乎月月上演著這互助渡日的情景……
那時，盡管各家生活過得不富裕，但也還時有改善生活的時候，我最愿回憶的是當(dāng)年小院各家改善生活時，相互品嘗著各家的美食——
母親烙的餡兒盒子，薄皮兒大餡兒，酥軟鮮香；常奶奶家的鐵鍋貼餑餑熬小魚，滿口家的味道；來自大連的朱叔家的鲅魚餃子，海鮮味十足；來自山東的唐叔家的德州扒雞，回味悠長；來自保定的王叔家的寶定牛肉罩餅，好吃得很那！還有來自勝芳的穆叔老家的美味河蟹，來自甘肅的姜叔家的蘭州拉面……
      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日子里，因為家家糧食不夠吃，父親經(jīng)常與小院中的幾位叔叔利用星期天騎自行車到南郊去挖野菜，回家后，家家都蒸混合面野菜團子。那時，你來我家嘗嘗菜團子，我也去品品你家的菜團子。那年月，小院各家互嘗野菜團子，決不似今日的大魚大肉嚼膩了，吃些野菜或出于養(yǎng)生，或為了換換口味兒、嘗嘗鮮兒，不過是苦中作樂，攜趣以度荒年。在那肚子常半饑半飽的歲月里，只要想起小院各家的美食，就攪得我缺肉少油的腸肚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一九六一年四月，北京舉辦二十六屆世乒賽的盛況，在社會上引發(fā)了打乒乓球的熱潮。記得那年暑假，每天，小院的家長們上班去了，我們幾個小學(xué)生就湊到一塊，畢叔的孩子從家里的床鋪取下來兩塊鋪板，搭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再在鋪板的中間擺上一溜磚頭作球網(wǎng)，就成了簡易的乒乓球臺，就在這樣的球臺上，我們幾個孩子輪番上陣，一玩兒就是大半天，拼得滿身是汗，熱著，累著，快樂著……如今過去六十年了，想不到我和畢叔家的老三竟又成了同一花園小區(qū)的新鄰居，每每談起當(dāng)年一起玩兒的情景，仍余興不減。
一九六三年，自然災(zāi)害過去了兩年，人們臉上因度荒而著上的菜色漸漸消失了，紅潤起來，有了笑意。這一年五月，我大哥要結(jié)婚了，他大我八歲，在小院孩子們的輩分中，是名副其實的大哥。叔叔、嬸嬸們都說：“咱家老大結(jié)婚，是大喜事，要大辦！”于是，身為大廚的穆叔早早地在院里盤起一個大灶臺，架上一口大鐵鍋，準(zhǔn)備大顯身手。大哥結(jié)婚之日，小院各家房屋自然成了十個“包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八戶男女老少共同參與的“全家?！本鄄椭畧鼍?，猶如一幀夢幻飄渺的水彩畫，不斷飄浮在我人生的記憶里……
一九六八年10月12日，隨著全國涌起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大潮，我就要奔赴地處呼倫貝爾的北大荒了。這天一大早，小院的叔叔、嬸嬸齊聚我家，熱心囑咐著我：“孩子，到農(nóng)村后，也要發(fā)揚咱小院的好傳統(tǒng)，與那里的農(nóng)民和睦相處，打成一片，好好干！有什么困難，就給家寫信，咱們大家都會一同想辦法解決。還有，在外千萬要注意安全，好讓家人放心……”叔叔、嬸嬸們發(fā)自肺腑的話語溫暖著我即將離家而凄凄的心房。此刻，本來脾氣很大的父親卻躲在一邊低聲地抽泣著，而我的母親則表現(xiàn)出一幅從容淡定的神情，一邊送我走向小院門口，一邊殷殷對我叮嚀：“兒??！不管在哪兒，一定記住，犯惡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要做個本分人……”我深情地望著母親慈祥的面容，雖然還是那樣平和，但我還是在她的雙眸中看到閃動的淚的影子。
在離開小院去往火車站的路上，父、母沒有跟出，只有曾是軍人的王叔和唐叔護送著我。這天早晨的天津火車站的站臺上，擠滿了來送孩子的親人。上得車來，車廂里已坐滿來自全市各校的知青學(xué)生，此時，車上車下人聲鼎沸，喊聲、議論聲、哭聲摻雜一起，響徹火車站的上空。我使勁拉開車窗，從站臺的人群中找到送我的兩位叔叔，但見他們向我揮動著手臂，大聲沖我喊著：“到那兒馬上給家里來信！——來信！”
隨著火車笛聲的響起，車啟動了，車廂內(nèi)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幾個女生還在低聲地哭，使車?yán)锏臍夥沼行┢嗳?。火車漸漸地提速，越來越快，載著對未來懷有七分憧憬、三分茫然的我向北飛奔。我默默地回首，朝著家的方向，心里戀戀不舍地喊道：
再見！伴我從幼時走向成年的小院，再見！小院的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