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天,我們家又搬到村外周家一間庫房里住。進入農(nóng)歷五月,媽媽懷著我現(xiàn)在的弟弟已臨近生產(chǎn),可為了生活仍要給人家薅谷子。六月初一,媽媽和父親都在苗厚家勞動。按當?shù)仫L俗,中午吃油炸糕,我仍然跟著媽媽,也讓我吃了。勞動到下午五六點鐘時下起了瓢潑大雨,就在這時媽媽要生產(chǎn)了,出羊水了。媽媽在父親的攙扶下冒雨往家趕,我就跟在媽媽后邊跑。上炕不一會兒媽媽生產(chǎn)了,父親請房東家周奶奶給“包”了一下(主要是剪斷臍帶),弟弟出生了。媽媽和父親為又添一子而高興,也深為吃穿而發(fā)愁。
1950年開春后,我們一家五口人又流落到黃河以南的達拉特旗梁家圪堵村,入冬后又到了什拉胡同村。那里是庫布其沙漠的腹地,是牧區(qū),人口比較少,植被還可以,特別是到處長著一種半灌木叫沙蒿,所以燒柴取暖有保證。再加上當?shù)厣L著一種叫燈香子的野草,草籽磨成面比較好吃,能食用的野菜也比較多,所以覺得是個“養(yǎng)窮人”的地方,就住下了。為了生計,父親在1951年春給村里放了一群羊,260多只。
就是這年冬天,減租反霸工作隊來到我們村,其中有一條規(guī)定就是“外來戶”都要到原籍開戶口遷移證。12月份,父親回陜西省府谷縣開遷移證去了,來回步行,走了20來天,這群羊就全由8歲的我放了。每天羊出坡,媽媽都要和我商量要去的方向。一天刮大風,人出去連眼都很難睜開。媽媽著急了,就朝著羊出坡的方向去找我。翻過幾道沙梁,媽媽站在一個沙丘高處遠遠看到了我這群羊,可站了好一陣也看不見人,分不清是我的羊還是別村的羊。當她走到羊群跟前才看到我就蹲在羊群中。我告訴媽媽蹲在羊群中間感覺風要小些,暖和一些。媽媽心疼地說:你站著也比羊高不了多少,還知道蹲在羊群中“暖和”。她撫摸著我的頭說:“媽媽瞭不見你就“沒好心了”(出事了)。我要媽媽回去,可她放心不下,硬坐在我跟前不走,我怕媽媽冷,就用放羊鏟挖沙蒿拿到明沙地上燒著了烤火。
在我獨自放羊這20多天中,努力遵守父親的做法,但有兩件事沒做好:一是給小羊羔嘴里、眼里弄進沙土。冬羔開始生產(chǎn)后,羊倌在羊出坡時要將可能當天生產(chǎn)的母羊留在圈里。可常有發(fā)現(xiàn)不了的,就要在野外產(chǎn)下后用羊袍將小羊羔背回。母羊產(chǎn)下羔后用舌頭往干舔,然后就要有人把羊羔抱起來,將嘴放到母羊的奶頭上讓它吃,不然就可能造成“忘奶”。這些“程序”我都知道,但“操作”起來就很“笨拙”了,往往使小羊羔的嘴里、眼里沾上不少沙土,羊主家有意見是自然的。有的不說了,有的則罵,媽媽就去給人家“說好話”;二是一天傍晚飲羊時淹死一只羊。當時飲羊是在一個離村不遠的天然水泡子里。冬天水泡子結(jié)冰后,每天都要用羊鏟將冰敲開讓羊喝。隨著氣溫降低,四周冰層增厚,水泡子中間就形成了一個冰窟窿。那天一只綿羊低頭喝水時滑到了冰窟窿里,我盡力往出拽,可本來就力氣小,再加上冰滑,心里又害怕,沒拽上來,羊被淹死了。我將羊群趕回村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了羊主家,叫人去將死羊撈了上來。根據(jù)當?shù)氐?/span>“慣例”,只要有羊的尸體在,甚至被狼吃后只剩下部分尸體,都不要“羊倌”賠償。但羊主家罵罵咧咧是少不了的。我在羊主家面前說不出話來,見到了媽媽“委屈”得直掉淚。媽媽用手摸著我的頭,反復給羊主家說好話。回到家里,媽媽一邊揩我身上的凍冰泥土,眼里不停地流淚。媽媽坐在炕上了,我就趴在媽媽腿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減租反霸開始后,工作隊員多次到我家“訪貧問苦,扎根串聯(lián)”,我們家與工作隊員漸漸地熟了起來。我晚上放羊回來常參加工作隊組織的學習、唱歌等活動,早上還按工作隊要求到路口查問生人的路條。1952年搞土改,農(nóng)會指派父親出民工,那群羊轉(zhuǎn)給了村里的張五仁放。媽媽常參加工作隊和農(nóng)會的活動,有時我也跟著去。特別是訴苦會給我的印象很深,工作隊員說“有苦訴苦,有冤申冤”,有“共產(chǎn)黨、毛主席給做主”,不要害怕。
清明過后,張五仁來找媽媽,要我給他“打伴子”(當小羊倌)。因為青草剛露出地面,味道很濃,但羊吃不到多少,而枯草又不愿吃了,所以就到處跑著尋找青草。這叫“跑青”,他攔不過來。經(jīng)商量,打伴子40天,付我5塊錢和一塊毛巾。那個張五仁不夠厚道,經(jīng)常是他坐著,讓我四處攔著。特別是有一次下了大半天的雨,他自己披著雨帽,而我穿著一件爛皮襖挨雨淋。天黑回到家里后,媽媽又心疼又氣憤。一邊擠皮襖上的水,一邊含著淚罵張五仁“不仁”,說他怎忍心自己頂著雨帽而讓一個娃娃挨雨淋?!媽媽說:“娃娃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哪怕你讓他將皮襖翻穿上(羊皮板著水晾干后發(fā)硬一彎就折,而毛朝外雨水可順著毛往下流,皮板濕不了)”??蓩寢屝睦镆睬宄?,雨帽是掌柜的按慣例給羊倌配的,而我是張五仁掏錢雇來的,并未約定下雨時怎么辦,只好忍了。
后來,我和張五仁的“摩擦”多了起來。綿羊到春天新毛慢慢長出來,而舊毛被慢慢頂松了。在羊主家剪羊毛前,他就要我將羊攔住,而他從綿羊身上薅毛。我就不干,他攔羊我也攔羊,他薅毛我也薅毛,他怎么說、怎么罵我都不管。張五仁氣得咬牙切齒,舉著放羊鏟高喊:要不是土改了,光打你,多少根羊鏟把都打斷了!他還到掌柜那里給我使壞。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給我?guī)У母杉Z少了一半多(一個固定的小布口袋,兩頭口上串著一根繩子收口后斜掛在身上,每天一碗炒米為午飯),一問才知道是張五仁的主意,說我不好好放羊,要羊主家少給我?guī)c干糧。我氣憤極了,特別是我原來每天都要省下一點,晚上回來給不到3歲的弟弟吃。我身底下已夭折了兩個男孩,所以弟弟就成了媽媽及全家人的寶貝。那天晚上回來,弟弟又和往常一樣滿懷期待地跑到炕沿邊等我給他炒米吃,我心里不知有多難受。此后我就和張五仁“硬干”了。羊出坡后,我就跟在他后邊走。他讓我走快點,我就說餓得走不動了,他罵我一句,我也罵他一句。欺軟怕硬是普遍規(guī)律,過了兩天張五仁就不得不告訴羊主家:還是帶一碗炒米吧。
40天打伴子結(jié)束了,張五仁5塊錢給了,但那塊毛巾死活不給,理由是我打伴子不聽話。媽媽的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厲色地盯住質(zhì)問張五仁:原來說定我兒子給你打伴子40天少一天沒有?張五仁說沒有。媽媽說,那你就非給不可,少一根線也不行。張五仁還胡攪蠻纏,叫嚷他要是給了這塊毛巾就不再姓張。媽媽找了農(nóng)會領(lǐng)導,說明了情由,農(nóng)會領(lǐng)導批評了張五仁。張五仁不得不給了毛巾,媽媽手拿這塊毛巾在村子里當著眾人的面,一邊晃一邊取笑說:張五仁從今天起不姓張,姓田了。在場的人都笑了。媽媽昂首挺胸說,新社會了,我能給我娃娃做主了!我從小親媽媽、愛媽媽、一步也不愿離開媽媽,而到了這個時候,又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觀念:媽媽真了不起!從而發(fā)自內(nèi)心敬佩媽媽。
媽媽深信“養(yǎng)兒要用千張紙”;失學一年后媽媽說“只要不到萬不得已你就一直念下去”;考上了大學你就去念;“咱再窮他五年”。
從我記事時常聽媽媽說兩句話:養(yǎng)兒要用千張紙,養(yǎng)女要費千條線。意思是說,做父母的,要培養(yǎng)兒子多讀書,而女兒則要練就一手精巧針線活才算撫養(yǎng)成人。對女性的這一封建觀念,我家祖輩、父輩均認同,而對讓兒子讀書這一點則有不同說法。(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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