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操操操操操操,日日日插插插

讀《紅》瑣記

非法祭祀與寶釵不答

文/李里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作什么！俗話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氣O不答?！?/span>

上面這一段文字是《紅樓夢》第四十四回書的開頭一節(jié)。

每逢看到這“寶釵不答”，筆者便要掩卷沉吟，燃煙思緒，咀嚼回味。那黛玉所論何事？寶釵又為何不答？細(xì)細(xì)品玩，倒有無窮奧妙，不盡想象，五味雜陳。

在上一回書“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段子里，寫了兩件事兒：一個是給鳳姐籌辦生日宴會，另一個是寶玉偷偷跑出門去搞了一次“非法”祭祀。這是悲苦與歡樂交織，淚眼與笑靨重疊的一回書。

一面是慶壽，另一面是傷逝；一面是閑適的取樂，另一面是凄惻的余悲；畫堂上是綺羅錦繡，簫管歌吹；荒郊外則是一身縞素，兩行清淚。在《紅樓夢》全書中，描寫過生日的盛會共有四次：寶釵的，鳳姐的，寶玉和賈母的，次次不同。鳳姐慶壽的酒宴是在賈府最興隆、最榮耀，鳳姐極其如意得勢的時候舉辦的，完全有理由從府上的“公共財政”拿出一大把銀子來慶賀這個“盛大的日子”，可揮金如土的賈老婆子偏偏要“學(xué)小家子氣”，叫大家伙兒湊份子，搞“集資”、“攤派”來備辦。既不算是來客們的禮金，也不是群聚會的AA制。

在這里，曹雪芹老先生的用意一是張顯賈母本性中的豁達(dá)、灑脫；二是揭示當(dāng)權(quán)者表面上所謂的“廉潔”、“親民”，實質(zhì)上卻是“轉(zhuǎn)嫁財政負(fù)擔(dān)”的虛偽。

老先生的筆力真的是辛辣！

于是乎，女眷和家人聞聽召喚，便“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賈母高興，鳳姐湊趣，眾人奉承，連一向郁悶的尤氏也比平日多了幾分活潑、乖巧。在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領(lǐng)導(dǎo)、上級、主管、權(quán)貴的壽喪、嫁娶、添丁、喬遷、高中之類的“局”，一有風(fēng)吹草動，不管你是奉承巴結(jié)，或是強(qiáng)作歡顏，也不分尊卑、貴賤、貧富、良莠，也是“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的知趣者。

世風(fēng)如此，曹老先生倒不必郁悶了。

當(dāng)大家極其歡樂的時候，寶玉的寡婦嫂子李紈發(fā)現(xiàn)寶玉出門了，便向襲人埋怨道：“今兒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么高興，兩府上下都湊熱鬧兒，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真是的，這么重要的人物的生日，又有權(quán)重位高的“領(lǐng)導(dǎo)人”親臨，再加一幫筆友、姐妹、閨蜜聚會的日子，他卻“私自去了！”唉！太不給面子了！太不識抬舉了！不懂事，不合群，還配在“大觀園”里混嗎？不該出門而竟然出門了，寶玉這個呆公子到底去哪兒了呢？讀者心中疑云泛起。

在頭一日，寶玉就吩咐茗煙：“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后門口等著，不用別人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去了?！彼纸o襲人說：“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趕著回來?！?/span>

瞞了最親近的丫頭，跟隨的小廝，不讓府里任何人知道，寶玉究竟要辦什么要緊的事呢？況且是在這么一個要緊的日子。不會是輕車簡從，訪貧問苦去了吧？

疑云中的神秘，引領(lǐng)讀者的好奇心，欲罷不能。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fā)，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趲下去了”。茗煙摸不著頭腦，又得不到回答，只得騎馬跟著。

跟著這樣裝模作樣，假吧意思一副高深莫測的領(lǐng)導(dǎo)、主管真的是很累。

出了北門，來到冷冷清清的郊野，寶玉要香，要香爐。直到此時，讀者才似乎弄明白，寶玉偷偷摸摸出門來是要搞一個祭祀悼念什么人?？傻降资鞘裁慈四兀繉氂駴]有說，讀者心中依然一團(tuán)神秘的疑云。

有了香，寶玉又要爐炭。茗煙說：“……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糊涂東西！要可以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span>

到此時，我們曉得了，寶玉這呆公子搞的祭祀，在賈府是不能公開的，不被允許的，因而也就是非法的了！寶玉受過正統(tǒng)教育，知道禮義廉恥，不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官員，某些權(quán)貴，某些明星，明明知道是違紀(jì)違規(guī)，違法犯罪的事，卻非要去做，而且還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非此，倒顯不出自己與眾不同的身份、地位、權(quán)力來。按說，憑寶玉的身份、地位，要在大觀園里面搞點祭祀之類的違規(guī)活動，完全可以得到賈母、王夫人等大人物的庇護(hù)、寬宥，但他還是偷偷摸摸地跑到野外去悄悄咪咪地搞。相比起來，某些人怕是要內(nèi)慚外羞，自責(zé)自疚吧！

為借香爐，主仆二人來到水仙庵。庵中的洛神像引起寶玉的注意。那洛神“雖是泥塑的，卻真有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姿態(tài)。寶玉不覺滴下淚來。”寶玉曾經(jīng)聲明過，他最厭這水仙庵，但看了這“水仙”，對著泥塑神像流了淚，還說“今兒卻合了我的心事”，第一次向讀者點明受祭者是個女孩兒，這倒讓讀者得費點心思去猜詳，原來呆公子是觸景生情，聯(lián)想到了他所要祭祀的陰魂生前的姿態(tài)，音容了，還動了真情，滴下來眼淚。這呆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哪！祭祀嘛，做個樣子就行了，按現(xiàn)代人的一種說法：“何必那么認(rèn)真呢”！但賈寶玉就是賈寶玉，就是那樣一個呆公子！

借了香爐，來到后園，選了井臺作為祭祀的地點，焚起沉香，寶玉含淚施了半禮。儀式簡潔，明了，莊重。但為何只是“施了半禮”？曹老先生將答案隱藏在茗煙的一段祝詞里。本該完事兒的祭祀，不料鉆出個茗煙來，不收拾香爐，只顧磕頭，還口內(nèi)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shù)男氖?，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

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shù)男氖虏荒艹隹冢屛掖＃喝舴蓟暧懈?，香魂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一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span>

曹老先生借茗煙之口講出來這一段委婉、凄惻，又通俗、幽默的說詞，既切合茗煙的身份，思想，又從另一個側(cè)面刻劃了寶玉的性格。要知道，寶玉是主子的身份，給一個卑賤的下人祭祀，尤其還是一個投井自盡的丫環(huán)，對封建禮教來說是大逆不道的行徑。寶玉不是“徹底的無產(chǎn)者”，不敢無所畏懼，不敢公開祭祀，不敢吐露心聲，不敢全禮膜拜，只得“施了半禮”，以求心安。這段說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再一次清楚地點明受祭者是個女孩子，而且是讓寶玉傾心，想“一處相伴”的女孩子。只是我們還不能確定她是誰，盡管心中已經(jīng)有了某個女孩子的影子。這段說詞，雖然寶玉沒聽完便撐不住笑了，但那隱藏在字里行間的一把辛酸淚卻深深地撼動讀者的魂魄。

“須眉濁物”這四個字，倒印證了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在很多女性中間廣為流行的一句話：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結(jié)束了這次非法祭祀，回到家，寶玉便連忙換衣去趕赴壽宴。在新蓋的花廳的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寶玉賠笑道：'你猜我到哪里去了？’玉釧兒不答，只管擦淚?！?/span>

好了，玉釧兒的出現(xiàn)和她的表情，作者已經(jīng)把受祭人明顯地暗示出來了。疑云一縷一縷地散去，神秘的外衣一層一層地退下，雖然受祭者的名字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愈隠愈顯。

從神像，井臺，茗煙的祝詞和玉釧兒的眼淚等等景物、人和語言的描畫中，讀者自然而然地就聯(lián)想到第三十回、三十二回書中的內(nèi)容和寶玉挨打的事件，就會準(zhǔn)確地猜到這個受祭者來——她就是金釧兒——一個含辱投井的丫環(huán)。在這里，筆者由衷地為金釧兒感到一絲欣慰，她是幸運的，死后起碼還有一位富家公子，才俊少年的祭祀、悼念、懺悔。同那些與不公正的命運進(jìn)行抗?fàn)?，而上吊，而投河，而跳樓，而割腕，而服毒殉?jié)自盡的女孩子比起來，金釧兒的香魂應(yīng)該安息了。許多殉節(jié)的女孩子死后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得到，更不用說富豪、權(quán)貴公子哥，壓迫者們的祭祀，悼念和懺悔了。

本來，非法祭祀到此就算完了，呆公子的不了情也就了了，可是曹老先生的生花妙筆猶如一根童話中的魔杖，觸到哪里，哪里就會發(fā)出燦爛的光彩，筆情恣肆，輕輕一帶，就變幻無窮，又漾出一串趣味深沉的余波。而這余波對全書來說，又是非常必要的，決不可少的，這就是本文開頭所引的第四十四回書的頭一段，也就是那妙不可言的“寶釵不答”。

林黛玉與薛寶釵是《紅樓夢》中的兩個女主角，是賈寶玉身邊兩個關(guān)系密切的人物，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對賈寶玉產(chǎn)生極大影響，對非法祭祀的事情，她們肯定有自己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而且是根本不同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

在大觀園里，人們大致可以分兩派。一派是四大家族的當(dāng)權(quán)者以及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士們；另一派是四族的下層小人物和四族以外的被統(tǒng)治者，以及封建禮教的離經(jīng)叛道者。兩派之間的矛盾微妙、復(fù)雜、尖銳、激烈。遭受不幸乃至于慘死的命運往往落在后一派人的頭上，他們是弱勢群體。

黛玉和受祭者屬于后一派，在思想上，寶玉也是這一派里的人物，他和黛玉是這一派的精神領(lǐng)袖。黛玉與受祭者生前交往不深，但對她的慘烈的死亡行動卻抱有同情。寶黛二人相愛，雖說是經(jīng)常賭氣、拌嘴、吵鬧，卻是志同道合，情趣默契，心意相通。黛玉從寶玉神秘的行動推想出了結(jié)果，于是就借戲評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一是她理解寶玉的祭祀，并不反對，但只主張“盡情”就行了；二是她既為了寶玉著想，更為了發(fā)泄自己的醋意和不快。

不管什么樣的女人，絕不愿意自己所愛的男人的心中還想著其他的女人，何況還要“冒險”去搞“非法祭祀”，所以，便借罵王十朋責(zé)備寶玉“不通的很”。她認(rèn)為：不必出門，不必引起眾人的注意和指責(zé)，不要搞的那么隆重和正規(guī)，“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也就盡情了”。這就是聰慧絕頂，又神經(jīng)過敏；鋒芒畢露，又愛使性鬧氣的典型才女的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如果她態(tài)度鮮明的或是支持，或是反對，那她就不是“閬苑仙葩”林妹妹了。

從思想意識和家庭地位來說，薛寶釵當(dāng)屬于四族當(dāng)權(quán)派系中的一員，而且是極其重要的一員，是當(dāng)權(quán)者們培養(yǎng)的“第三梯隊”的接班人。對寶黛二人的思想，好惡和言行，薛寶釵素來是非難的多，同情的少。對寶玉的非法祭祀，她肯定是不贊成的。金釧兒死后，為了討好王夫人，為了減輕這位逼死人命的“慈善人”受到的良心上的苛責(zé)，減輕心理上的負(fù)罪感，這位寶釵姑娘居然說死者是“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是意外事故，不是因受辱而投井自盡的，為王夫人編理由開脫罪責(zé)。她又說：“……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苯又殖鲋饕猓骸耙棠镆膊槐啬钅钣谄潱诌^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span>

看看，這位豪門閨秀，富家小姐對無辜生命的夭折是多么的漠然視之，對弱勢群體是多么的冷酷無情啊！面對一條鮮活生命的隕滅，只“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就打發(fā)了。在這里，除了聞到她讓人惡心的銅臭，更讓人看到她人性的泯滅。還讓人不安的是：這樣的銅臭，這樣的泯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時常耳聞目睹。

寶釵姑娘也是深愛著寶玉呆公子的，一向都十分注意他的秉性，言行，而她是一個最“察言觀色”的有心人。聽說寶玉穿起素衣出門了，寶釵姑娘靈巧的心思順著呆公子的脾胃，一定也推測得出來，寶玉是做什么去了。如果寶姑娘事先知道了，肯定會阻止呆公子干“傻事”的?？墒牵欠漓胍呀?jīng)搞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況且，賈寶玉是她未來的夫婿，是她將來執(zhí)掌大觀園最高權(quán)力的“護(hù)身符”。所以，她就不會事后對呆公子說三道四地去批評，去責(zé)備，不愿惹起寶玉的反感，權(quán)當(dāng)不知曉此事。因而當(dāng)黛玉說了那番借戲評而含意深刻的話出來，也就有了“寶釵不答”。

如果，寶姑娘聽了后，或是表示反對：“祭她作甚？”或是附和：“是啊，隨便在哪里祭一祭罷了，何必出門去呢？”

如果是這個樣子的話，那她就不是薛寶釵了。

在那個場合，她只有“不答”，才能充分表現(xiàn)薛寶釵這個深沉穩(wěn)重，端方豁達(dá)，殷勤周到，圓滑機(jī)巧，貌美心冷的大家閨秀，豪門淑女的典型性格。

“寶釵不答”

好一個不“答”

（辛丑年重陽日）

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 李里，籍貫四川鄰水，現(xiàn)年66歲，漢族，四川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畢業(yè)(自考)。1972年初中畢業(yè)后上山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1975年參加工作；1998年應(yīng)邀參加中央電視臺為作家張揚先生《第二次握手》舉辦的《讀書時光》節(jié)目，有文章在《讀書》雜志等刊物發(fā)表，2001年企業(yè)破產(chǎn)后自謀職業(yè)；現(xiàn)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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