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劉禹錫說：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巴山是他的流放之地。所以難免會有悲音。但其實(shí)他在巴山是快樂的。
何解？因?yàn)榘蜕接兄裰υ~。
竹枝詞是巴渝古老山民的歌謠。此地竹枝甚多，人們在竹林的山上且行且歌，所以名曰竹枝詞。它是民間的，朗朗上口的，詼諧的，愉快的，充滿生活朝氣的，有自然，有勞動，有性情，有愛情，相較文人詩歌多些俗世的輕松味道，是俗語編織的押韻歌謠。巴人如此善用酣暢淋漓的歌聲來表達(dá)心聲——唐人王建有詩：爭向巴山夜，猿聲滿碧云——許是猿嘯的嘹亮激揚(yáng)啟發(fā)了巴人抒發(fā)情感的方式。
古老巴歌：豆子山，打瓦鼓。揚(yáng)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取龍女?？椀媒?，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瞧這爽利勁、智慧心！巴山的男人女人威武風(fēng)情，奔放無羈。
劉禹錫微微笑著說：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
文人來寫竹枝詞，則在白描的直接里賦予了穩(wěn)健的斯文。劉禹錫有一首膾炙人口流傳甚廣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清淡中見纏綿悱惻，欲說還休，那摯愛深埋心底。
不知為何，現(xiàn)今的巴山民歌已經(jīng)沒了“豆子山、打瓦鼓”這首隋代竹枝詞飽含的“講述一條瀑布河流去向”的端莊深情，而更多的是隱晦的性的指向。
如果我們的民間文化最終只是為了輔佐旅游事業(yè)所能完成的GDP——于是“民間文化”便在噱頭上大做文章——邪媚的性的玩笑成為核心——最終，一方具有古典美的山水地域，就此也就淪落了。自身失去了令人尊敬和向往的質(zhì)地，也就失去了前來朝圣的人心。
張華在《輕薄篇》中說：美女興齊趙，妍倡出西巴。是說能歌的美麗女子來自巴山西部。
哎！好一個大美之地，巴山。
李白這好做大詩的人：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因?yàn)樗寄钅?，卻不得見，索性趁著夜里就出發(fā)了，過三峽，下渝州，我能夠把你找見。
出發(fā)吧。詩人們?nèi)羰菦]有巴地，做自己精神的溫柔富貴鄉(xiāng)，而蝸居困頓在熙熙攘攘為利為名的中原大地，那有甚么意思。
02
為何古老優(yōu)秀詩人都會書寫巴山？
義山的那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最是豐滿美妙。
杜甫也曾言：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
感覺一年里最美好的季節(ji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 是，出發(fā)，去巴山。
白居易這老鄉(xiāng)紳氣十足的文豪，也情律起伏地說：巴山高，巴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
乘著朝云撥開暮雨，文人們很容易地就從巴山一路向東，向巫峽而來。因?yàn)檫@里住著一個女神仙，是朝云。
巫山可以有神女，但是不要讓宋玉和楚襄王出場調(diào)笑薦枕一說，那么，寫陽臺之下的詩歌就純凈而深情、人世間第一神曲。
宋玉對楚襄王形容的朝云居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說朝云的樣子：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朝云者，既是天女，亦是人間江山里最完全的美人，古來只此一人?！渡胶＝?jīng)》里如是說朝云的身世：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有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云華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瑤姬，受回風(fēng)、混合、萬景、煉神、飛化之道。嘗東海游還，過江上，有巫山焉，峰巖挺拔，林壑幽麗，巨石如壇，留連久之。時大禹理水，駐山下。大風(fēng)卒至，巖振谷隕，不可制，因與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鬼神之書，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黃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斫石疏波，決塞導(dǎo)阨，以循其流，禹拜而謝焉。
朝云之于巫山，等同于女媧之于華夏大地、西王母之于昆山、媽祖之于閩越海岸——是地母，是擁有巫術(shù)和法力的善神，是一方山川和生靈的護(hù)佑者，是人們對美和德的全部想象和寄托。
宋玉是御用文人，則難免要用言語中君王的意，討得君王的歡心。高唐賦中宋玉對楚襄王說從前楚懷王夢見神女對他說，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
其實(shí)有女神品格的女子是不會膜拜人間的帝王將相而薦枕的，那只是宋玉假托女神的膜拜之心以達(dá)到令君王興致盎然，自戀指數(shù)陡然攀升的效果。
如此來說，宋玉的人格里多了不得已的趨附，楚襄王則略顯糊涂和猥瑣。
楚懷王和楚襄王的命運(yùn)都不好，被秦捉去，逃亡，病死。
辛棄疾有詩：昔時曾有佳人，翩然絕世而獨(dú)立。未論一顧傾城，再顧又傾人國。寧不知其，傾城傾國，佳人難得?？葱性菩杏辏耗?，陽臺下、襄王側(cè)……
紛亂血腥的戰(zhàn)國時代，偏居巴楚之地的懷王和襄王何嘗不想唯美地做著一代君王，遺世而獨(dú)立，同神女一樣懷著貞潔和光亮，過著平和浪漫的生活。
宋玉在登徒子賦里其實(shí)已經(jīng)表達(dá)過對愛情的最高境界的形容——微辭相感動、精神相憑依。而楚襄王也在此文中表現(xiàn)出對好色之人的反感。所以，人格是復(fù)雜的，但我們要看它的基礎(chǔ)面是什么。宋玉和襄王依然是可愛的。
神女入君王的夢這個小小的戲說，可以到此為止了。向往巫山的人中絕大多數(shù)向往的是人間的至美和大德——朝云助力大禹治水，化為山峰，疏波緩流。
元稹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巫山一年四季總有云霧纏繞不肯消散。朝云靜立其中，是心懷慈悲但神情傲然淡漠的。
03
古詩中，巫山和昆侖山是入詩最多的兩座山。巫山有神女朝云，昆侖山則居住著西王母。
漢佚名詩歌《巫山高》：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難以逝。我欲東歸，害梁不為？我集無高曳，水何梁湯湯回回。
其后歷代詩人，心思繞不過巫山。
巫山自古就易入善感者的心。
李白云：昨夜巫山下，猿聲夢里長。有沉底的嘆息，素樸。李白是最難素樸的，到了巫山就素樸了。
薛濤說：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這兩句流俗。
唐張子容：朝云暮雨連天暗，神女知來第幾峰。過巫山者，都曾在心里次第看山、覓朝云芳蹤。
薛濤鐘情的元稹有著名詩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兩句詩不是贈送給薛濤的。
唐代李群玉形容一女子盛艷的美：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云。神圣的仙女，必得有巫山的云來映襯，才莊麗得驚人。
先秦以來從莊姜的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之美，到朝云的若流波之將瀾、奮長袖以正衽兮，東家之女的多一分不能少一分不能，再到曹植筆下的洛神翩若驚鴻宛若游龍若流風(fēng)回雪凌波微步之美——人間的美人屈指數(shù)來只此幾個。
唐代農(nóng)學(xué)家陸龜蒙總結(jié)得好：巫峽七百里，巫山十二重。年年自云雨，環(huán)佩竟誰逢。
宋代詞人趙長卿詞：陽臺寂寞，巫山凄慘，云雨成空。為情所傷的人過巫山，最難釋懷。尤其是在初冬看見紅葉滿山，回首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繁麗的對愛情的向往，悲欣交集。
《巫山高》詩末：臨水遠(yuǎn)望，泣下沾衣。遠(yuǎn)道之人心思?xì)w，謂之何！
屈原在《九章》中寫：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歷代詩人以昆侖山入詩，也都是寫其高大、玉多，袒露自己登天庭的愿望。仿佛一旦出昆侖就出了人類想象的極致。昆侖山也說到西王母和周穆王的略顯晦暗別扭的愛情，但重點(diǎn)是說玉說長壽。泰山則講帝王封禪，為有“志氣”的文人所鐘愛，失可愛的性情。巫山則是人間柔軟的腹地，巫山談?wù)绶鑫：颓鷦t有情的情。
（摘自作者的同名新浪博客）
張好好，1975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爾津縣。祖籍山東煙臺牟平。畢業(yè)于新疆交通學(xué)校、新疆大學(xué)。1996年參加工作，于新疆文聯(lián)。2001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獲2006第三屆上海文學(xué)征文新人獎、2010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2010第三屆新疆青年文學(xué)獎、2011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優(yōu)秀責(zé)任編輯獎。2012年獲重慶出版集團(tuán)十佳員工稱號。2012年長篇小說《布爾津光譜》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diǎn)作品扶持，并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2014年6期，《長篇小說選刊》2014年6期轉(zhuǎn)載，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2014年獲武漢市文聯(lián)優(yōu)秀會員稱號。2015年獲《小說選刊》優(yōu)秀責(zé)任編輯獎。2015年長篇小說《禾木》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diǎn)扶持，發(fā)表于《中國作家》2015年10期，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2016年入選首屆湖北文學(xué)人才培養(yǎng)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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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劉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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