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屈原在《天問》中向宇宙發(fā)問，問蒼天、問太陽、問月亮、問星星，那遠(yuǎn)古的疑惑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陌生。四季間，有時大風(fēng)送來天晴，能見幾顆疏朗的星，夜色就更顯沉靜，好像深藏著許多的謎，欲發(fā)而又止，俯仰之間，引人思索。
沒有太陽，人們不知道東和西，不知道南和北，也不知道早晚，所有知識起點其實就是人對太陽的觀測。
本文作者王小盾，溫州大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獻(xiàn)學(xué)，敦煌文學(xué)，域外漢文獻(xiàn)。
如果把許許多多關(guān)于太陽的儀式、太陽的說法、太陽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我們可以對夸父逐日神話建立另外一種認(rèn)識，就是說夸父逐日神話并不是說去表現(xiàn)那種自信心，那種勇氣，那種高大的形象的。就一個族群來說，一個人他的自信心，他的勇氣和他的高大形象，其實是微不足道的，而對于一個族群來說，這個族群同太陽的關(guān)系才是最重要的。
太陽意味著什么呢？
太陽意味著人的一切，意味著生命的來源，也意味著知識的來源。沒有太陽，什么都不能生長，所以太陽早就被人們看作生命的來源。沒有太陽，人們不知道東和西，不知道南和北，不知道早上和晚上。所有知識起點其實就是人對太陽的觀測。所以在各個民族當(dāng)中都會流傳對太陽崇拜，有人說有一種圖騰叫太陽圖騰，這種說法對不對呢？這種說法顯然不對的，因為圖騰是某一個族群的標(biāo)志，因為是標(biāo)志，所以成為某個族群的崇拜物，太陽存在于任何一個族群，所以太陽是圖騰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它不可能只存在一個族群當(dā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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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可以從兩個問題進入太陽神話。
首先，我們都知道在漢族文獻(xiàn)記載里面，
關(guān)于太陽神話有四個母題。
第一，說“日月出于東海之上，浴于湯谷，入于西北大荒之中。
第二個神話說太陽居住在神樹之上，“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這個神話就是所謂的十日神話，這個說法確確實實在下圖中有所表現(xiàn)。這是在成都附近的三星堆遺址出土的一顆青銅樹，是三星堆遺址的標(biāo)志，高27米。這棵樹表現(xiàn)了九個太陽鳥居住在下枝，一個太陽鳥居住在上枝的景象。所以三星堆研究者就把這棵樹稱作“若木”，為什么？他們認(rèn)為成都在大陸的西邊，是太陽落山的地方。但是我想這個說法未必對，為什么不能把它叫做“扶?！蹦?？因為在華陽國人的心目當(dāng)中，華陽國本身就是世界的中心，這樣的神話主題也是流傳很廣的。
三星堆青銅樹
第三個主題說太陽是被羲和生下來的，羲和在甘淵這個地方洗太陽，它主管太陽和月亮出入，洗太陽，這就反映古代人的一種想象，掌管太陽和月亮的神，要負(fù)責(zé)在大海里洗浴太陽，所以太陽和月亮，一定要從大海里面升起來或者落下去。
第四個主題說太陽“載于烏”，從東方飛到西方，這個“烏”，又叫做“踆烏”“三足烏”，也叫“三足鳥”。有許多說法。“踆”是蹲的意思，為什么把鳥叫做蹲著的鳥呢？為什么說這個鳥有三個足呢？等會兒我們會講，總之，關(guān)于太陽有四個這樣的主題，大家都應(yīng)該有所了解。
踆烏 三足鳥 太陽鳥
但是中國古代文獻(xiàn)，浩如煙海的文獻(xiàn)，居然沒有記載這個故事，各個民族也好像都沒有談?wù)撨@個故事，不知道晚上太陽到哪里去了。如果我們平心靜氣進入古代文獻(xiàn)，去閱讀，去思考，發(fā)現(xiàn)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古代人不至于那么愚蠢，怎么不會想象晚上太陽到哪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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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這里就出現(xiàn)一個文學(xué)史的問題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太陽神話和鴟龜曳銜可以聯(lián)系在一起思考，可以通過“鴟龜曳銜”這四個字把晚上的太陽到哪里去了的問題加以解答。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要看看貓頭鷹和烏龜在古代人們心中是怎樣的動物。下圖就是貓頭鷹，我們都知道，生物學(xué)上有分類，在動物里面，有脊椎動物這樣一個類別，脊椎動物里面又有六個綱，有圓口綱、魚綱、兩棲綱，其中還有鳥綱，鳥綱里面又有各種各樣的分類，其中一個分類是鴟鸮科，在鴟鸮科里有兩種鳥，一類叫草鸮，另外一類叫做鴟鸮，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這幅圖就是鴟鸮，也就是貓頭鷹。
貓頭鷹是一種留鳥
很多鳥是游禽，很多鳥是候鳥，秋天走，春天回來。但是貓頭鷹是留鳥，這種鳥容易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因為它給人們印象深，有可能成為一個部落、族群的標(biāo)志。
商代青銅鴟鸮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是商代的青銅器，除了左下角青銅器以外，另外三個都叫做卣，它們分別出自湖南株洲、河南羅山和湖南長沙，這些鴟鸮都呈三足鼎立的姿態(tài)，身上有云紋、雷紋、圓渦紋。左下角的圖是著名的“婦好”鸮尊，出土在“婦好墓”里。這幾個圖表現(xiàn)了商代人，殷商時候的人對貓頭鷹的重視，甚至是對貓頭鷹的崇拜。另外也表現(xiàn)了貓頭鷹同太陽的關(guān)系，因為在非常重要的部位，比如在貓頭鷹的前胸這個部位，有一個圓渦紋，這個圓渦是代表太陽的，比較明顯的是左下角的鸮尊，它明顯表現(xiàn)了貓頭鷹和太陽的關(guān)聯(lián)。
殷墟玉鸮
如果這樣看的話，我們就可以從東夷文化和商代文化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們不僅崇拜貓頭鷹，而且崇拜烏龜，因為圖中我們看到了紅山文化出土的烏龜，把烏龜刻成玉，表明了紅山時代人們對于龜?shù)某绨荨?br>
紅山玉龜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商代，在商代青銅器上也可以看到大量龜文，比如下圖顯示的五個龜，是中國大陸境內(nèi)能夠看到商代青銅器中常見的龜造型，它們分別出自北京平谷，陜北清澗、江西新干、河南鄭州，出土在不同的地區(qū)。
商代青銅龜
這說明當(dāng)時人對龜?shù)某绨菀庾R，分布相當(dāng)廣，而且這五個圖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仍然表現(xiàn)了對太陽的關(guān)注。
比如左上角的龜，它的周圍有連珠紋，云雷紋，最外的一圈叫做云雷紋，代表天上的云和雷。往里一層是連珠紋，代表著星星。既然有云雷紋，有連珠紋，就說明這幅圖是關(guān)于天空的畫像，正中那些圓渦紋是什么呢？很顯然就是太陽的象征，這就意味著古代人是把烏龜當(dāng)做太陽神看待的。
這是長沙馬王堆出土的一幅帛畫，
我認(rèn)為這幅帛畫就可以回答“鴟龜曳銜”四個字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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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王堆帛畫中的鴟和龜
因為這個帛畫確實出現(xiàn)了貓頭鷹和龜合為一體的圖像，就是右邊這個圖，中部、左右各有一個貓頭鷹站在龜背上的圖案。
現(xiàn)在我認(rèn)為基本上可以肯定這幅帛畫是分成三個部分的，上面這個部分描寫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天上世界，就是冥界，中部是祖先們居住的人間的世界，下部是祖先們居住的地下的世界。
上面有兩條龍，龍身上各有一個太陽、月亮，這是很清楚的，太陽里面畫著一只鳥，月亮上面站著一個蟾蜍，蟾蜍代表月亮，鳥代表太陽。在上部和中間部位有一個玄關(guān)，有兩個神坐在那里看守著天關(guān)，下面是一個華蓋，華蓋上面是兩只鳳凰鳥，下面是一只貓頭鷹，大家注意一下，貓頭鷹在這個畫面里面第一次出現(xiàn)，它是掌管天和地的動物。
平板上面有幾個人，這幾個人我認(rèn)為就是墓主，下面有一個蛟龍，作為地和水的分界，蛟龍穿玉壁而過，在古代圖案了出現(xiàn)大量的玉壁，它們通常代表生命的再生。這里面兩條龍兩尾相交，叫做蛟龍，蛟龍代表著就是繁殖、繁衍、生殖、再生。再下面是水的世界，水的世界下面是兩個金魚相交，兩個金魚上面站了一個神，這個神的兩邊有兩只貓頭鷹，站在兩個龜?shù)谋成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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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上面這樣一些圖案
基本上就能夠得出這樣一個認(rèn)識
就是說在古代的時候，確實有一種關(guān)于夜晚太陽的神話。這個神話跟我們所想象的不同，到了晚上的時候，太陽變形了，太陽已經(jīng)不是太陽了，它化身為另一種鳥，化身為貓頭鷹或者別的鳥，它站在烏龜背上，從西往東運行，第二天重新升起，可以肯定在古代人想象當(dāng)中，東方升起的太陽，就是昨天晚上落下去的太陽。
中國神話的體系，應(yīng)該說是比西方神話體系更加深刻，更加完滿，或者更加真實的?，F(xiàn)在我們看到的證據(jù)是《天問》所說的“天戶開闔、角宿啟明、鯀治洪水、鴟龜曳銜”，就表現(xiàn)了一個神話體系的逐漸展開，只是被我們遺忘了，沒有用散文的方式記錄下來。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展開過程，是同由四壁合成的“宗廟壁畫”相對應(yīng)的；或者說，《天問》神話的敘述結(jié)構(gòu)是由楚宗廟壁畫的繪畫結(jié)構(gòu)決定的。
這就意味著，我們應(yīng)該依據(jù)古人留下的那許多具有儀式特點的圖案，比如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商周時候的青銅器花紋、戰(zhàn)國以來的帛畫、漢代的磚石畫像，來探尋中國古代神話的體系。這是第一個看法。我認(rèn)為從神話里面，剛剛提到的天文神話，夜晚太陽的神話，第一個可以提出來的學(xué)術(shù)上的認(rèn)識，即我們應(yīng)該從另外一個角度，不是從文學(xué)角度，而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古代神話的體系。比如應(yīng)該聯(lián)系儀式，聯(lián)系古代的圖像，來理解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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