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與張愛玲的魔障
1995年9月初的一天,75歲的張愛玲終于為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最后30年畫上了句號,孤獨的墜向自己文字里的塵埃。九十年代的中國,潮流與美貌共存。陳寅恪被捧成大師,張愛玲成為流行,開始爭議胡適。這都抵消不了張愛玲美國公寓的荒涼。
這些年張愛玲的文字反而不再翻閱,偶爾燃起的《第一爐香》,倒是對胡蘭成的書法興趣大增。瞧他如何都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初購張愛玲文集安徽文藝版,大抵也是九十年代初的光景,不復(fù)想美人遲暮的矜貧恤獨,她的文字卻是另外的什么東西。
雖然楊絳先生自恃其高,不以為然張愛玲的文字,但錢先生是研究學(xué)問的大家,他說過道德與文章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此謂“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span>
漢奸一事,或可究竟,文人性格,即便沒有荷槍實彈,大是大非面前明哲保身,社會的流俗,公知們耍耍嘴皮,這時也應(yīng)該壯烈殉國。適逢亂世,人如螻蟻,命賤如斯,除了生死,再無大事。
男歡女愛,關(guān)鍵是眼眸流轉(zhuǎn)的前幾秒,你情我愿,其他皆是看客的熱鬧。比起張愛玲之后的長篇累牘,《心經(jīng)》《琉璃瓦》張氏語言風(fēng)格明顯,小說文字需要節(jié)制,世間的事情大都沒有結(jié)果,在回味無窮之中,浮想翩翩也是況味。
書法無論如何也要日寫百字,涂鴉也好,練筆也罷,臨帖是免不了??此屏藷o章法的左突右突,也是厚積薄發(fā)的緣故。這就是胡蘭成的“臨龍門造像二年,臨鄭文公一年”,回歸康有為碑學(xué)一路。
錢先生言文人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偽飾,勿問大小事端,粉飾太平,裝作若無其事,擺在門面上給別人瞧的,都可疑,“竹林七賢”可疑,胡適日記可疑。亂世文人胡蘭成,生存乃安身立命之本,其書法沒有始終逃脫寂寞的框架。
胡蘭成筆下萬事萬物的美好,也包括張愛玲。大概也僅限于筆下,他對唐玉鳳、范秀美以至小一點的朱天文,男人對女人的種種,反過來女人對男人的描述,不如蘇青《續(xù)結(jié)婚十年》那樣清楚熱切,戀戀不舍,即便是轉(zhuǎn)瞬就消逝的夢。
從此張愛玲與蘇青,兩個女人隔閡頓生,余生再無來往,因為她們在心里暗念的寫在紙上的都是同一個男人。《今生今世》其實是男人自己的遣懷,與那些鱗次櫛環(huán)肥燕瘦的女人相比,他愛他他自己要多一點。
愛情的天時地利人和,不如憐取眼前人,張愛玲用《小團(tuán)圓》試圖擺脫的情愫,結(jié)局文字之外依舊戀戀不舍??上粕系氖莻€不著邊際痞氣匪氣混雜的男人,駕馭文字之于他,不過是亂世謀生的工具而已,像張愛玲之于他,恐怕只是微小某段的景致,連山水都算不上,倒像是錢貨兩訖的嘆息。
西廂記里合合分分,干卿何事?胡蘭成的請隨境轉(zhuǎn),不代表沒有癡迷心動過。這樣孤傲遺世獨立的才女,沒有胡蘭成的懂得,豈能輕易綻放?張胡戀如此便陷入眾人的臆想于一廂情愿之中,反反復(fù)復(fù)沒有盡頭。
晚年的胡蘭成浸潤文學(xué)、科學(xué)、哲學(xué)、佛學(xué),釋“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凡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色的,所以都是有個性的。沒有是抽象的,也沒有單單是物質(zhì)的,凡物皆有色,而自然空色一體?!?/span>
先是瞧過《禪是一枝花》,近期再翻《心經(jīng)隨喜》,終于女人離天地很近,去世前一年的文字《閑愁萬種》,肉體早就老矣,靈魂還是老矣,胡蘭成貪婪于少女之美。類似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皆要宛轉(zhuǎn)地歸于自己,算是生命的本來面目。
看樣有錢沒錢都不太重要,孤獨寂寞,才不會嫌貧愛富,它們會一視同仁,而且會帶上它們的表兄弟生老必死。不太關(guān)心所謂文學(xué)遺產(chǎn)源源不斷的整理,如何如何,張愛玲的輝煌式微干枯,除了四十年代的那些文字,她就是茍延殘喘的老媼。
敏感追求自由,與臨淵一瞥類似,終會陷入深淵。后來的事情幾乎與胡沒有關(guān)系了,看似密不透風(fēng)的老年女人生活,多半不會豐盛,身邊不會有幾個人必要的喧囂。所以小說者在書中描述男主女主的落寞,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姿”,用張愛玲的文字遙想她枯瘦如柴的眼眸,我們都像她在美國公寓里,不斷遇見的“跳蚤”,用俗世的精氣神不斷消耗她傲嬌的一切。紅樓夢魘,不勝煩惱。
【繪畫:周春芽 (中 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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