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美”的含義
寶玉在夢境中所見警幻之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表面上，讀者很容易跟隨寶玉的眼光，將“兼美”的意涵停留在外貌氣質(zhì)上，意指警幻之妹兼具寶釵的鮮艷嫵媚與黛玉的風(fēng)流裊娜之美。
俞平伯先生曾指出：“寶玉之意中人是黛，而其配為釵，至可卿則兼之；故曰‘許配與汝’，‘即了成姻’，‘未免有兒女之事’，‘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此等寫法，名為釵黛作一合影?！盵1]
這里，是從整體上將“兼美”當(dāng)作釵黛“合影”來看，除了外貌氣質(zhì)，當(dāng)然也包括人品性情。嚴(yán)安政先生進(jìn)一步指出：“曹雪芹是著意要把秦可卿塑造成一個‘兼美’的典型的。所謂‘兼美’，則不僅是要‘兼’林、薛之‘美’，而且要‘兼’具中國古代貴族少婦所有美德，甚至‘兼’具封建社會封建家庭男子的持家之才，至少力挽封建家族潰滅之狂瀾于萬一。”[2]
從家庭倫理的角度，我們在一定程度上認(rèn)同嚴(yán)先生這一觀點，即曹雪芹筆下的秦可卿形象，兼具家庭角色的種種善德懿行。
《紅樓夢》的藝術(shù)特色之一是以細(xì)節(jié)描寫見長，令人疑惑的是，秦可卿這個人物卻有明顯的概念化色彩。
在一個個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75回）的賈府，秦可卿卻奇跡般地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稱贊和喜歡。
在老太太眼里，她“是個極妥當(dāng)?shù)娜?，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5回）
在其婆婆尤氏眼里，“她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第10回）她甚至囑咐兒子：“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婦，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保ǖ?0回）
鳳姐不僅為她的病難過，并與她有說不完的“許多衷腸話兒”。（第11回）在她去世之后，“那長一輩的想他平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者”；（第13回）
其公公賈珍，則哭的淚人一般，對長輩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yuǎn)近親友，誰不知道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qiáng)十倍?！保ǖ?3回）
作者這樣寫，雖是“刺心筆”（甲戌本批語），但是，賈珍既能在族祖父面前如此說，客觀上說明秦氏平日里的確有好口碑。
總之，秦氏儼然孝順慈愛、和睦親密、憐貧惜老、慈老愛幼的完美的道德化身?；蛟S，這才是“兼美”的真正含義，可惜這個家庭倫理關(guān)系中的完美形象因為缺乏生活細(xì)節(jié)的支撐而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化存在，而且其善德懿行幾乎只出現(xiàn)在小說人物和敘述者的口中，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個“兼美”之人不過是一個傳說而已。
墮落敗倫的“情人”
進(jìn)一步思考，秦氏的角色表現(xiàn)與其天職有關(guān)。
作為“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之一，秦氏在仙界的職責(zé)是“鐘情的首坐，管的風(fēng)情月債”，降臨塵世則為“第一情人”，目的是要引“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這里的“鐘情”、“風(fēng)情月債”、“情人”無疑都是指男女之情而言。
不過，作為“第一情人”，秦氏在塵世中對身邊一切人自然也都有“情”，只是“情”的表達(dá)方式不同而已，于長輩是孝順，于平輩是和睦親密，于小輩是慈愛，于仆從老小是憐貧惜賤、慈老愛幼，總之，她的“情”溫暖著身邊每一個人。其“情”適度、符合倫理規(guī)范時，就是各種美德；其“情”過度、逾越倫理規(guī)范時，就成了敗壞綱紀(jì)的禍根。
討論秦可卿的“情人”身份，自然會牽涉到她的死。
關(guān)于她的死因，有“精神苦悶是她致死的真正原因”、“因奸情敗露而自殺”、“被尤氏逼迫而死”、“絕望而死”、“從精神到肉體被虐殺”等說法；關(guān)于她死的方式，有“自縊”、“淫喪”、“病死”、“強(qiáng)死”（亦即“自縊”）等說法。[3]
我們同意這樣的觀點：秦可卿是因與賈珍的私情敗露而自縊身亡。在諸多論述當(dāng)中，白衣香之說相對簡潔明了，抄錄于此：
秦氏之死因不明，俞平伯《紅樓夢辨》曾辟專章討論。我現(xiàn)在證明如次：
1，脂本第十三回之末有硃筆題云：“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分明是說淫喪。
2，第五回冊子上，明明“畫著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们樘?，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狈置髡f是縊死。
3，高鶚補(bǔ)后四十回至鴛鴦縊死處，見秦氏去招她，可知秦氏也是縊死，而不是病死的?？O死原因是“淫喪”。高鶚已有所知。
4，《紅樓佚話》謂有人見書中之焙茗，據(jù)他說，秦可卿與賈珍私通，被婢撞見，羞憤自縊而死。所以書中秦氏死后，丫頭瑞珠也觸柱而亡。脂本于此有夾評云：“補(bǔ)天香樓未刪之文。”
5，脂本第十三回，秦氏死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上有眉批云：“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
6，脂本第十三回末有眉評云：“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span>
可知秦可卿一事，是曹雪芹家原有的事情，他本來寫在《石頭記》里面，后來又刪去了。[4]
盡管“可知秦可卿一事，是曹雪芹家原有的事情”之說有將曹家等同賈家之嫌，但是，該文對秦可卿乃“淫喪”“縊死”已指證歷歷，所說6條證據(jù)，除第4條中“《紅樓佚話》謂有人見書中之焙茗”等語為傳聞之外，其他內(nèi)容均為小說內(nèi)證或脂批旁證。
此外，秦氏魂魄指引鴛鴦自縊時曾明確說：“我該懸梁自盡的”，（第111回）還有秦氏死后賈珍哀痛過度、尤氏因病不理事、賈蓉漠不關(guān)心等種種反常表現(xiàn)，這些材料彼此勾連，秦可卿乃自縊而亡的證據(jù)鏈非常完整。
秦可卿因私情敗露而自縊，在形而上的層面，演繹了“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亦即情緣虛幻的哲理意蘊(yùn)；在形而下的層面，則對世俗道德構(gòu)成了反諷。這里簡單談?wù)労笳摺?/p>
在眾人眼中，秦可卿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墒?，正是這個對身邊所有的人抱持善意和溫情、兼具各種美德的“兼美”之人，卻因用“情”過度而觸犯人倫關(guān)系中的禁忌——亂倫，從而成為敗壞風(fēng)俗、頹墮家業(yè)的禍根。
秦氏作為寶玉夢中的性啟蒙者，是亂倫的隱喻與鋪墊；她與賈珍之間隱約可見的翁媳私情則是地地道道的“孽情”，因此，在故事的層面，作者雖然奉“命芹溪刪除”之命刪去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情節(jié)，但是，卻通過“冊詞”與“紅樓夢”曲反復(fù)予以強(qiáng)調(diào)與譴責(zé)。
有關(guān)秦可卿的冊詞中“情天情?；们樯睢敝Z指她是由太虛幻境中幻化而來、象征風(fēng)月之情的女子；“情既相逢必主淫”是指秦可卿遇到寶玉、賈珍這樣的“多情”或者說“濫情”的人必然導(dǎo)致逾越倫常的淫事，因此，后兩句“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明確無誤地將賈府墮落的根源指向了可卿進(jìn)而指向了寧府。
緊接著，有關(guān)秦氏的“紅樓夢曲”《好事終》進(jìn)一步強(qiáng)化了這一意旨：“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p>
這首曲子不但明確暗示可卿為懸梁自縊而亡，而且再次強(qiáng)調(diào)，正是賈敬的放任不管使得子孫不肖以至于賈珍秦氏翁媳亂倫，因此，寧府才是賈府綱紀(jì)敗壞、祖業(yè)凋零的罪魁禍?zhǔn)祝苯拥淖锬鮿t是因為“情”——秦可卿與賈珍之間的不倫之情。
至于亂倫的代價，在賈珍似乎毫發(fā)無損，這一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化中的男權(quán)特質(zhì)。
在秦氏，則既失去了最親近的人的愛，更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這里所說的“最親近的人”，是指可卿的丈夫賈蓉與婆婆尤氏。秦氏自己曾對鳳姐說及她和賈蓉的夫妻關(guān)系：“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第11回）可見這對少年夫妻有著相敬如賓的情分。
在秦氏病中，賈蓉請醫(yī)問藥，并曾主動對醫(yī)生說：“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nèi)的病癥說一說再看脈如何？”（第10回）這一細(xì)節(jié)足以證明，賈蓉平日里對妻子有一份體貼和關(guān)心，否則不可能詳細(xì)了解其“病癥”。
耐人尋味的是，在秦氏死后，敘述者交代了賈府上下各色人等的反應(yīng)，并通過這些人的反應(yīng)，建構(gòu)了秦氏各類角色的“兼美”形象，卻唯獨遺漏了她作為“妻子”的形象。在整個喪禮過程中，她的丈夫賈蓉只是被動出現(xiàn)在其父為其“捐前程”的情節(jié)里，此外幾乎完全失語。
作者這樣處理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拘于“父為子綱”的禮法，賈蓉只能扮演“啞巴”的角色；另一方面，也含蓄地表現(xiàn)了賈蓉的冷漠——一個被背叛、被傷害的丈夫?qū)ζ拮又赖睦淠?/p>
再說尤氏，在這一組婆媳關(guān)系中，兒媳婦的“為人行事”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婆婆對兒媳的贊賞、牽掛和關(guān)懷卻見諸許多感人的細(xì)節(jié)：
尤氏極口稱贊秦氏是“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兒媳；囑咐秦氏早晚不必拘禮請安，好生養(yǎng)病當(dāng)緊，甚至為秦氏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于病人無益”而擔(dān)心；囑咐賈珍尋好大夫給秦氏“瞧瞧要緊”；囑咐賈蓉不能招秦氏生氣，要讓她靜養(yǎng)，她要想什么吃一定要想辦法滿足；（第10回）囑咐鳳姐：“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我也放心。”（第11回）等等，總之，尤氏極盡所能，給這個兒媳以無微不至的慈母般的關(guān)愛。
對于從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的孤兒來說，這種母愛尤其珍貴。遺憾的是，這個給了秦氏無限母愛的人，也是被她和賈珍的亂倫之情傷害最深的人。
當(dāng)秦氏蹊蹺死去之后，尤氏的反應(yīng)是“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wù)”，（第13回）尤氏得知真相之后的痛苦和難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而秦氏若在警幻宮中有知，恐怕也會為傷害并且永遠(yuǎn)失去了如此關(guān)心、愛護(hù)她的婆婆而愧疚和后悔吧？
注釋：
[1]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69頁。
[2]嚴(yán)安政《“兼美”審美理想的失敗——論曹雪芹對秦可卿的塑造及其他》，《紅樓夢學(xué)刊》1995年第4輯。
[3]杜貴晨主編、何紅梅編著《紅樓女性》（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3頁。
[4]白衣香《紅樓夢問題總檢討》，見呂啟祥等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78-1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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