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mèng)》己卯本、庚辰本第六回：“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wù)農(nóng)為業(yè)。……青板姊妹兩個(gè)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p>連環(huán)畫《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封面
句中“姊妹”二字，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甲辰本、夢(mèng)稿本、程甲本作“姊弟”；舒序本作“兄妹”，列藏本缺此回。
紅研所校注本《紅樓夢(mèng)》、鄧遂夫先生校訂本《脂硯齋重評(píng)石頭記庚辰校本》（下稱“鄧校本”）都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整理本，值得注意的是，二書都認(rèn)為底本的“姊妹”有誤。紅研所校注本從甲戌本，將“姊妹”校作“姊弟”；[1]鄧校本則從舒序本，將“姊妹”校作“兄妹”。[2]
紅研所校本第6回“青板姊弟”注釋”
其實(shí)，己卯、庚辰本的“姊妹”并沒有錯(cuò)誤，“姊妹”除指“姐妹”外，原本就可泛指“兄妹”或“姐弟”。
孫玉明先生說：“我的家鄉(xiāng)是山東諸城，老百姓口頭語言中至今仍在使用‘姊妹’一詞，并且都是包括‘兄弟姐妹’在內(nèi)的，也不存在年齡大小的問題，無論是‘兄妹’、‘姐弟’還是‘姐妹’，統(tǒng)稱之為‘姊妹們’。”[3]
張樂平繪板兒
筆者的老家山東鄒城也有著相同的稱呼方式，可相印證，還有不少方言中都有這種稱呼方式。
即使撇開方言不論，《紅樓夢(mèng)》書中就有多處內(nèi)證，略舉如下（引文俱從庚辰本）：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里呢?！辟Z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第17回）
此處的“姊妹”二字，諸抄本和程甲本皆同，程乙本作“姐妹”，誤?！版⒚谩保鉃樾置?，指寶玉和黛玉。
第21回，襲人因?qū)氂窨偱c黛玉湘云在一處，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gè)分寸禮節(jié)，也沒個(gè)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贝颂幍摹版⒚谩?，諸抄本和程甲本皆同，程乙本作“姐妹”，誤。“姊妹”，兄妹，指寶玉和黛玉湘云。
第28回，（寶玉對(duì)黛玉說：）“我心里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zhǎng)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贝颂幍摹版⒚谩备鞅窘酝！版⒚谩?，意為兄妹，指寶玉黛玉。
第57回，（薛姨媽勸賈母、王夫人說：）“寶玉本來心實(shí)，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gè)一處長(zhǎng)了這么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第57回）此處的“姊妹”，列藏本、戚序本作“兄妹”。“姊妹兩個(gè)”指寶玉黛玉兄妹倆。
列藏本第53回的“姨妹”
（寶玉對(duì)黛玉說）“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保ǖ?0回）
此處的兩個(gè)“姊妹”，甲辰本、程乙本作“姐妹”，誤?！肮镁随⒚谩敝笇氂聍煊裥置茫皟梢替⒚谩敝笇氣O寶玉姐弟。
彼時(shí)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里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第39回）
此處的“姊妹”，列藏本、舒序本、程乙本作“姐妹”，誤。此“姊妹”中既有“姐弟”、“兄妹”，也有“姐妹?！?/p>
第53回：“所有賀節(jié)來的親友一概不會(huì)，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寶玉、寶琴、釵、玉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眽?mèng)稿本、程乙本作“姐妹”，列藏本作“姨妹”（顯誤，詳后），程甲本作“姊抹”（顯為“姊妹”之誤）。此“姊妹”中既有“姐弟”、“兄妹”，也有“姐妹。”
列藏本第53回的“姨妹”
以上七例中的“姊妹”，都有“兄妹”或“姐弟”的意思。
可見，寶玉與黛玉是兄妹，也稱“姊妹”，寶玉與寶釵是姐弟，也稱“姊妹”。
不僅《紅樓夢(mèng)》本身有內(nèi)證，古代史書和戲曲小說中也常見泛指“兄弟姐妹”的“姊妹”。
《舊唐書》卷五十一《玄宗楊貴妃傳》：“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guó)忠姊妹五家扈從。”[4]蘇軾《華清引》詞有“五家車馬如水”句，傅幹注：“五家，謂铦、锜、國(guó)忠、韓、虢是也，時(shí)秦國(guó)已早亡矣?！盵5]楊铦、楊锜、楊國(guó)忠與韓國(guó)夫人、虢國(guó)夫人是兄妹，也稱為“姊妹”。
宋·樂史《楊太真外傳》：“又命楊铦以下，約祿山為兄弟姊妹，往來必相宴餞?！盵6]楊铦等與安祿山約為兄弟；楊氏姐妹與安祿山約為兄妹或姐弟，也稱為“姊妹”。
《謝金吾詐拆清風(fēng)府》第三折長(zhǎng)國(guó)姑的唱詞：“今皇帝是俺嫡堂叔侄，先皇帝是俺同胞的那姊妹?！遍L(zhǎng)國(guó)姑是“太祖皇帝的妹妹，太宗皇帝的姐姐，真宗皇帝的姑姑”。[7]長(zhǎng)國(guó)姑與宋太祖、宋太宗是兄妹、姐弟，也稱“姊妹”。
元·楊景賢《西游記》第十出：“他是驪山老母兄弟，巫支祇是姊妹?！盵8]孫行者與巫支祇圣母也稱“姊妹”。
《醒世恒言》卷二十七：“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棄在外，就死也說不得。待我去尋覓回來，也叫母親放心。不必你憂慮。’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們?yōu)I而別?！盵9]李承祖與李玉英、李桃英、李月英是姐弟、兄妹，也稱“姊妹”。
《金瓶梅詞話》第88回：“一面他母舅張團(tuán)練來看他姐姐，姊妹抱頭而哭?！?張團(tuán)練與張氏是姐弟，也稱“姊妹”。注釋云：“姊妹——指姊弟。方言中有將一切兄弟姊妹通稱‘姊妹’者。”[10]
《紅樓夢(mèng)》中稱青兒與板兒為“姊妹”，本沒有問題。紅研所校注本和鄧校本舍棄底本原文而從他本校改，不可取。
文中先說狗兒“生一子”，后說“又生一女”，青兒為妹，板兒為兄，關(guān)系也足夠明確。這幾句的標(biāo)點(diǎn)，宜在“小名板兒”和“嫡妻劉氏”后為句，作：“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wù)農(nóng)為業(yè)?！狈謩e介紹了狗兒的兒子、妻子、女兒，故緊接著說“一家四口”，不致像紅研所校注本那樣產(chǎn)生狗兒續(xù)娶的錯(cuò)誤理解。[11]
前舉《紅樓夢(mèng)》第53回“姊妹”之例，列藏本作“姨妹”，無獨(dú)有偶，庚辰本第57回中也有一處“姨妹”：
（紫鵑對(duì)寶玉說）“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姨妹兩個(gè)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jìn)來?！?/span>
“你們姨妹兩個(gè)”指的是寶玉和黛玉，而“姨妹”明顯有誤，故庚辰本上有墨筆將“姨”字旁改為“兄”。紅研所校注本作“兄妹”，[12]而沒有出校記，所據(jù)大概即是此旁改文字；鄧校本也作“兄妹”，校注中說明了依據(jù)的是戚序、戚寧本。[13]
然而，不管是依據(jù)旁改文字，還是依據(jù)戚本文字，恐怕“兄妹”都非原文。從前面所舉的內(nèi)證中可見，寶黛二人屢稱“姊妹”，此處忽稱“兄妹”，甚是突兀；更重要的，“姨”字與“姊”字極為形近，有理由懷疑“姨妹”是“姊妹”之形訛，——夢(mèng)稿本、甲辰本、程甲本正是作“姊妹”。
推考其演變軌跡，原文應(yīng)是“姊妹”，后形訛為“姨妹”，因“姨妹”顯誤，又改成了“兄妹”。因此，此處的“姨妹”，宜據(jù)夢(mèng)稿本、甲辰本、程甲本校改為“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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