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欣賞田雅婧琵琶獨奏《昭君出塞》:
昭君一如她懷抱的琵琶收束于一個指勢,戛然而止。生命的演奏收起弦弓,站穩(wěn),給這個世界深深一揖致謝,一條華美的綢練在傾其畢生演繹出一場又一場經(jīng)典的選擇之后,在韶華隆盛的歲月之處打了一個死結(jié)。
天機總在算,交織悲與歡。
在此,雖然生命凋零出一種不應(yīng)有的脆弱。但是,那情、那景、那勢,結(jié)束生命就是對生命、對盛名、對使命最最尊重的成全!
獨自沉溺在“聆雨軒”,將自己漂浮成一粒塵埃,有那么一日一刻,忽然感覺穿越時空漂浮到錦繡盛開的大漢,在大黑河、在遼闊的草原招搖而又迷醉,那個大漢朝自愿遠嫁的女子,裘邊絨帽,朱裙玄履,懷抱她那把永遠的琵琶款款走近了我。
這個女子叫做王昭君,名嬙,史書記載她為西漢南君秭歸人(今屬湖北),生于前52年,是齊國平民王襄之女,17歲時被漢元帝選秀入宮待詔。由于南匈奴呼韓邪單于依附稱臣并求和親,漢元帝隨從宮人中挑選一才貌雙全之宮女作為公主以作“和親”,昭君便主動請纓,自愿前往邊夷不毛之地擔當和親重任,為匈奴和內(nèi)陸和平安寧做出了重大貢獻。
昭君去世后,她的女兒須卜居次、當云居次、外孫大且渠奢、侄子王歙和王颯等人,都繼續(xù)為漢匈和平友好努力。昭君出塞后六十年,“邊成宴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
一介弱女子,一個被選待詔、和皇帝從未謀過一面的女子,何以成為中原百姓和邊塞匈奴的和平象征及友好使者呢?
說實在話,我不認為當時的昭君有多么大器,且具有救濟天下蒼生疾苦的慈悲胸懷,更看不出她生命里包含著什么“烈”性。
因為昭君雖然風風光光遠嫁垂垂老朽的呼韓邪單于,但她走在黃沙漫天的塞外,獨自望著天邊南歸的大雁幽思自嘆,感慨萬端,于無限離愁之中彈起《出塞曲》時,嗚咽感傷,別情濃烈且和著美好憧憬的她,曾在琵琶聲聲之中,哀婉纏綿,催人淚下。這份凄艷激發(fā)南飛鴻雁對故土的留戀,無限離愁一時感應(yīng),大雁紛紛撲落平沙,遂成全了“平沙落雁”的千古慨嘆。
而且怠動翅膀,和鳴跌落的“落雁”從此成全了王昭君成為中國古代四大美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落雁”美譽,落雁和昭君永遠齊名,親親千古了!可見當時昭君的離愁、別緒、悲傷、無奈、纏綿、婉約是何等的小女子。
我私下認為,昭君遠嫁之時顯得一點都不“烈”!
“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就是當時昭君遠嫁塞外途中的真實寫照。果如胸有成竹去成全一番大事業(yè)的烈烈風骨就不會“蛾眉憔悴”了吧。
可是,當我讀過昭君在掖庭宮中的故事之后,我的思想流沙經(jīng)傳,我知道我錯了。讀昭君相當于讀一篇史書中的經(jīng)典,篇幅外延的意義不局限在史書載明的文字里,目光觸及的文字表象不足以表達事實本身,用心默讀之時才和昭君心照相宣,才能感到真實曼妙之蓮花次第開放,才能看清歲月深處塵封的真東西!那就是昭君骨子里的那個“烈”!
看《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這段話讓我思考很多。
載中“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等詞句就說明一個問題,昭君當時實際就是在皇宮的冷宮之中待著。青春韶華,午夜夢回,昭君正需要琴瑟和鳴、夫唱婦隨之時她卻只能孑然一身、凄清孤寂。一個在家被父母呵護寵愛的小姑娘能找出一萬條理由叛逆掖庭生活!可是,她沒有,她是生在秭歸的一株適應(yīng)性特別強的植物,不管她的思想意識枝臂瘋狂向天空伸出有多高多遠,根和干就是牢扎在土壤汲取養(yǎng)分,機會不到絕不收割,這是一份多么值得敬佩的沉穩(wěn),這就是昭君內(nèi)在之烈綿綿悠悠地外在表現(xiàn)吧。
有點像太極,看起來柔美細膩,實際上力透千斤,入木三分??梢娬丫沂翘鼐呷犴g的烈,是不易碎掉的烈,是經(jīng)過內(nèi)心欲火鍛煉之后的寒烈!
昭君依然平靜,容顏依然貌美如花,她把對父母的思念、飽受世情冷漠的委屈、無用武之地的懷才不遇等等情愫在內(nèi)心枝繁葉茂,匯意為歌,一曲《五更哀怨曲》滿腔幽怨,無限感傷,情真意摯的詞曲至今不絕。非切膚之曲怎能千古傳唱?怎能經(jīng)久共鳴!
昭君美麗沉靜的容顏之下是何等的逆反和隱忍,我常常想,就是這種耐得住沉默就是一份天機,一份預(yù)示著極大生機的難得??皶r以情,昭君什么都明白,她沒有一般宮女的嫉妒、恨,她只是靜靜地等,某種程度,這種安靜,比之表面的躍動更風骨,更耿烈!
史載,王昭君進宮后,按照慣例須由畫工畫了容貌,呈上御覽,以備隨時寵幸。而時任畫工的毛延壽生性貪鄙,屢次向?qū)m女索賄,宮女為得召見,大都傾囊相贈。因此,筆底添出豐韻,易丑為美,易美為丑,無鹽成了西施,鄭旦成了嫫母。王昭君家境平淡,無力賄賂,更自恃美冠群芳、生性奇傲未肯遷就,因此其畫像平平無奇,“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
或者這就是昭君“不得見御”的重要原因之一。
“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就把昭君在漢元帝那里的前途和幸?;罨畹嘏辛藗€“死緩”!但是“昭君家境平淡,無力賄賂,更自恃美冠群芳、生性奇傲未肯遷就”也為昭君以后的光彩奪目埋下了一個氣壯山河、烈烈風骨的伏筆。
至此我明白,這就是昭君埋在骨子里的那個“烈”!就像是表面純凈、溫婉、透明、柔軟、嬌媚的酒,骨子里窖藏著酒精的烈性!
遙望蔚藍的天空,云朵自在游移,盛世太平之下怎能理解當時昭君的堅韌。 “蛾眉憔悴沒胡沙”正是一個弱女子在前行路上面對惡劣環(huán)境、陌生人事之時內(nèi)心堅強隱忍、不甘墮落的表現(xiàn)!這正是深植昭君內(nèi)心大丈夫氣!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不到傷心處。
最最柔軟的情懷恰是內(nèi)心最最堅強的擔當啊。
想起一款高度數(shù)白酒的廣告詞“酒體豐滿,醇厚綿柔,堆杯不溢,色清若水晶,香純似幽蘭……”
昭君就是這樣一介外表柔美,內(nèi)心堅威,自信傲物的女子吧。
就像珠穆朗瑪峰生長雪蓮,南海深處培養(yǎng)珊瑚一樣,昭君出生在山秀水靈的江南秭歸,父寵母愛,兄嫂憐惜,加上昭君天生麗質(zhì)、聰慧異常、擅彈琵琶、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漢元帝昭示天下遍選秀女之時,王昭君正好花容綻放, “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就是說昭君的絕世才貌,當時已經(jīng)盛傳京城,昭君成為南郡秀女首選。優(yōu)越的教養(yǎng)和才高貌美的自信早已根植昭君心中,昭君在南郡內(nèi)心是多么高傲。
我想,一個人若無風骨絕對不會懂得“傲”,沒有傲骨的女子何談“烈”。大漢的掖庭舒卷著太多悲壯、殘烈,深宮女子的凄涼悲哀、宮女之間的嫉妒怨恨、人情世故的冷暖幸喜、人性在權(quán)力利益面前的丑陋和瘋狂……不是一個現(xiàn)代詩書女子所能駐留和體味的??墒?,掖庭宮中女子甚多,怎么就該昭君脫穎而出?是天命神授?還是陰差陽錯?
從來,一個人能夠揚名后世,都無可否認備足了修自身之能,橫俗世之慧,含悲天憫人之慈的內(nèi)質(zhì),否則,只是為一己利益哭天抹淚垂足頓胸不足以立事后世,定會一事無成。
冰雪聰明的昭君是深通此道的吧,她內(nèi)心明鏡一般透亮。朝堂咫尺權(quán)力中樞之側(cè),一個在父母面前依然撒嬌示弱的丫頭早熟和看透了,昭君沒有其他女子的浮躁和沉迷,她以自己的方式、自身的優(yōu)勢讀書習字,唱歌跳舞,研練音律與繪畫,博覽群書,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斷提高自己的整體素質(zhì),訓練頑強的意志力。
這個寂寞多情的女子,這個安穩(wěn)坐在大漢高高殿階下美絕天地的女子,倔強地在漢宮無聲蔓延舒緩著自己的內(nèi)心,她冷眼向洋,旁觀著這個和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世界。
在這樣一個極為讓人浮躁不安的地方安寧祥和下來,大概也算是王昭君錚錚烈骨經(jīng)受住了魔鬼訓練吧,王昭君這樣日復(fù)一日充實著歲月的時候,機會終于像一頭大象一般邁著扎扎實實、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向昭君走來。
昭君在《五更哀怨曲》中“自嘆人生皆有定”,命運就是在“有定”中包含著“無定”!漢元帝竟寧元年,北方匈奴首領(lǐng)呼韓邪單于主動來漢朝,對漢稱臣,并請求和親,以結(jié)永久之好。
向昭君巴塔巴塔慢慢走來的機會真的是頭“大象”!佛家經(jīng)典里“大象”即是吉祥和平安的象征,確實和親的含義充滿了吉祥和安寧。
昭君敏銳到機會來了,主動請纓前往。
也是毛延壽氣數(shù)已盡,漢元帝根據(jù)畫師所畫,派“丑女”昭君前往。昭君經(jīng)過掖庭宮幾年煉獄一般的生活,早已經(jīng)不單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盡享榮華,坐擁錦繡的單純小女子,而是從生活和閱歷中悟得了真諦的無雙國士了。
清初吳雯有《明妃》:
不把黃金買畫工,進身羞與自媒同。
始知絕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國士風。
扼腕太息之時,也拍案稱奇。昭君一介弱女,出生貧民,但傲骨錚錚、品格清秀之中不乏做人智慧,真正是一秀外慧中、深懂自己的奇女子!她深明選擇時間和把握機會,也知道自己的美麗在怎樣的情景下綻放才能收到最佳效果。所以她在“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的時候,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
這是何等燦爛、何等耀眼、何等風頭的一個“豐容靚飾”亮相!沒有風骨是萬萬不會有“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效果的。
果然“帝見大驚,意欲留之”。
我無法揣測當時昭君和漢元帝雙方乍見之時眉目傳情的心態(tài)。但是,作為女子,我卻能體會昭君當時的從容、驚艷、驕傲、脫俗和滿滿的自信。沒有見過大世面也不肯媚顏卑膝的她也許天生就是讓漢元帝遺憾的,她料定皇帝會喜歡她了不得,所以“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膽略,也不得不贊嘆她的得體和在皇帝及眾臣面前恰到好處的表現(xiàn)和拿捏,皇帝要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沒有呢?但是昭君就是吃死了皇帝要一個她昭君這樣的“烈女子”沒有!
是的,她昭君從古到今只有這一個!
估計漢元帝當時是喜、樂、迷惑一同五顏六色寫在臉上,因他“大”、“驚”!
估計漢元帝當時怒發(fā)沖冠是一定的,因他一怒之下令斬畫師毛延壽。
也是這個毛延壽惡貫滿盈!他掌管當時掖庭(等待皇帝召幸的地方)待召后妃之能否被召幸的大權(quán)。 “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贝蟾啪褪钦f明他的畫在皇帝面前很重要。
可能,斬殺毛延壽之說在文學上更加突出了昭君之驚艷。事實上,不是漢元帝,歷史上的皇帝大都如此,后宮佳麗如云,皇帝本事再大,他的嬪妃也會有終日郁郁寡歡不得見上皇帝一面的現(xiàn)象。所謂“曾聞漢主斬畫師,何由畫師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闭侨绱?。
在人生重大抉擇面前臨亂不變,淡定不驚是烈女子的必然表現(xiàn)吧,所以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在漢元帝面前儼然進入一副氣定神閑、情態(tài)自若、從容不迫、神采奕奕的帝國大使規(guī)格風范,“帝見大驚”就對了,但是“意欲留之”為時已晚。雖然漢庭當時已很強大,匈奴依附或者攀附,那也不能像小孩子過家家一般信口雌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
我想,大漢的“大”在此也是一處之“大”吧,漢元帝沒有死乞白賴把昭君留下來供自己享用,而是順水推舟賞給她錦帛二萬八千匹,絮一萬六千斤及黃金美玉等貴重物品,并親自送她出長安十余里。
這也就算了,昭君也算為自己掙足了面子。
昭君如愿以償踏上了自己認定的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和親”之路。
我忍不住想說說“和親”,意思是“和睦相親”。聽起來就使人頓時感覺到家庭成員之間和諧自然、會心莫逆的溫馨美好。但是,這種聽起來光鮮的背后可能包含著異常的艱辛和辛酸。
當時,西漢為緩和漢、匈關(guān)系,嫁宗室女與匈奴單于以求中原漢室以及邊境暫時安寧的“和親”就像是現(xiàn)在常常喊叫 “男女平等”和“保護環(huán)境”,那是因為男女絕對不平等,所以才喊;環(huán)境一直遭破壞才長喊不懈!所以,和親是因當時匈奴中原之間邊患常生,民苦疊發(fā),不親不睦,才求的“和親”。
大漢從第一代君王劉邦把宗女嫁給冒頓單于開始,到漢元帝時昭君出塞,當此大任的大概十幾位宗女(昭君待詔,已嫁入漢室,也算是宗女)。而且,漢朝前就有史書記載“和親”一事,周襄王(公元前651年——619年)始,欲伐鄭,娶狄女為王后,與戎狄兵共伐鄭。漢朝后到明清“和親”的“宗女”更是絡(luò)繹不絕,前仆后繼,像是美麗的蝴蝶去踐諾一個異香撲鼻的愛約,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
確實,這條用自家絕色良女姐妹給外族尋歡作樂的措施很湊效。
這世道就是這樣,一個妓院的老鴇子逼良為娼,我們一定會痛恨老鴇子牙根癢癢,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但是一個皇帝把自己家園的宗室女兒、姐妹妾室嫁與強悍兇狠、掠奪成性的匈奴,卻成了千古佳話。而且,一個朝代一個朝代從春秋戰(zhàn)國到明清大國的皇帝無不如此。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現(xiàn)在一個個高官落馬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金屋藏著“被二奶”或者“被小三”!被送入高官懷抱的女子自愿非愿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女子定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但是,“和親”不是一兩個高官、更不是什么老鴇子以色謀私的手段,確有高屋建瓴的戰(zhàn)略意義,確實為邊塞的安寧和平作出過不朽貢獻。我想,有一個詞也可以叫做“以色謀公”或者“以色謀國”!
只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和親的使命和意義不言而喻,“和親”這份工作本身的特點也非常清楚,至于和親的結(jié)果則是因人而異。年老的呼韓邪提出和親后,漢元帝后宮佳麗如云,可這些如云的佳麗都不想在“胡笳悲鳴,駿馬奔馳,飲腥食膻,胡邦異俗的千里黃塵之外”和自己的家人天涯一方、 關(guān)山萬重阻隔。就只有一個王昭君主動請纓前往,這就不得不是昭君之過于常人的智慧、膽略和她內(nèi)在的那份骨烈了。
別管是朝廷實力薄弱為求邊境安寧要和親(初劉邦與冒頓單于的和親)還是國富民強答應(yīng)和親(現(xiàn)在漢元帝與呼韓邪單于和親),或者使朝廷制定“以夷制夷”的策略,其實質(zhì),出塞的女子都要遠離親人,跋山涉水,獨自面對異鄉(xiāng)異域陌生的生活,沒有人可以幫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應(yīng)付!和親的女子自身要是沒有那點子堅忍不拔的意志力,沒有那點子死了也要完成使命的烈性,是很難不辱使命、達到邊塞和諧安寧的目的。
估計,昭君早已心中有數(shù),她自信心中那一泓柔情早已經(jīng)汪滿,她自信柔情中的每一縷溫柔都能化掉呼韓邪單于內(nèi)心的每一塊堅硬。
烈女子之所以稱之為烈女子,是她內(nèi)心的每一處柔弱也充滿了這種“烈”的味道,這才是真正烈啊!
昭君在列隊車氈細馬的簇擁下,肩負著漢匈和親之重任,別長安、出潼關(guān)、渡黃河、過雁門,歷時一年多,于第二年初夏到達漠北,她像是一只和平鴿,或者更像是一只囚禁在籠子中的大雁,終于飛出來,飛翔在藍天,自由了。
然而,異域的胡邦,人多暴猛,士多驕奢,以氈裘為衣,以羯膻為味,胡風浩浩,胡笳凄蒼,朝見長城杳漫,夜聞隴水嗚咽,冰霜凜凜,肉酪難餐。
昭君沒有恐懼退縮,也沒有逃跑想回退到大漢親人身邊,更沒有尋死上吊覓死覓活,而時大大方方面對現(xiàn)實,克服異地環(huán)境氣候帶給身體的各種不適,放下內(nèi)陸飲食文化諸多講究,努力適應(yīng)半生不熟食肉民族的生活特點,并且發(fā)揮自己心底善良,仁和寬厚,美麗端莊的長處,儀態(tài)大方地用女性特有的細膩溫婉處理著發(fā)生在面前的所有事,接待著來到面前的所有人。
呼韓邪單于一生有三位“閼氏”,前兩位是匈奴本地,而昭君由于呼韓邪單于和漢元帝和好,雙方均希望邊境永無戰(zhàn)爭安寧祥和,所以漢元帝曾改年號為“竟寧”,所以昭君和親過來被封為“寧胡閼氏”。
昭君確實女工優(yōu)秀,溫婉賢淑,她和呼韓邪單于非常恩愛,“寧胡閼氏”的生活尊榮優(yōu)越,幸福而滿足。不久呼韓邪藍田種玉,昭君十月懷胎,在牛羊遍地,青草連天的異域,昭君求仁得仁生下一子,稱作伊屠智牙師,被封為右日逐王。
可是,呼韓邪單于在和昭君恩愛溫存生活了三年之后,戀戀不舍撒手而去,留下依然年輕貌美、神采奕奕的昭君以及他三位“閼氏”生有的七位兒子。
此時擺在昭君面前的不僅僅是一個重大選擇,簡直就是一次對自己人生內(nèi)心世界的超越和挑戰(zhàn)。
大閼氏的長子雕陶莫皋繼承了單于的職位,按照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風俗,昭君以大局為重,忍受極大悲痛、委屈和心理上的隔閡、壓力,嫁給呼韓邪的長子復(fù)株累單于雕陶莫皋,成了雕陶莫皋的妻子。昭君這次無論心理還是生理都做了一次翻天覆地的調(diào)整,大概上天就是需要昭君這樣的女子完成大漢匈奴的和平使命吧,在其位謀其政,昭君很快進入復(fù)株累單于閼氏的角色。年輕的單于對王昭君更加憐愛,夫妻生活十分恩愛甜蜜,接連生下兩個女兒,長女叫云,次女叫當,后來分別嫁給匈奴貴族。
昭君并未在幸福甜蜜的王后生活中陶醉到沉溺不拔,沒有在春光融融、歌舞悠揚的宮殿內(nèi)靜享日月,更不曾在自己的軟塌上酣然大睡,而是高瞻遠矚,把邊塞和睦的使命感轉(zhuǎn)換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本分。她高處勝寒,參予政事,對于漢匈溝通與和睦有著調(diào)和作用,她多次勸說單于應(yīng)明廷綱,清君側(cè),修明法度,多行善政,舉賢授能,獎勵功臣,以得民心,取漢室之優(yōu),補匈奴之短。同時,她俯首甘獻,恩慈黎民,在春日之際,管理草原,植樹栽花,育桑種麻,繁殖六畜,并向匈奴女子傳授挑花繡朵的技巧,講解紡紗織布的工藝,細心施教,真誠待人。
長期培養(yǎng)的政治閱歷和機敏,使得她在匈奴政治上也游刃有余,親和有方,好整以暇地參予匈奴的政治活動,昭君的兄弟、女兒也都積極參與大漢和匈奴的交好活動,對于匈奴與漢廷的友好關(guān)系,著實產(chǎn)生了不少溝通與調(diào)和的作用。昭君胸懷博愛,母儀天下,在繁忙誠懇之中,受到匈奴人民的愛戴。
由此,我不得不嘆服,表面上看是昭君孑身遠嫁,事實上她是滿載著中原黃天厚土之美德,泱泱大國之傳統(tǒng)和文明,恢弘浩蕩地去了,她智慧嫻熟地把自己芬芳成一株艷麗、繁華、錦繡的牡丹,姿態(tài)雍容,步履華貴,所到之處,無不春暖花開,無不春色滿園,無不和諧美麗!她以一個中原小女子的魅力彰顯了整個大漢民族的繁華和富強,她的人格影響了整個匈奴及中原人民的生活。她讓一個太平盛世在箭弓弩張、戰(zhàn)火紛飛的土地上盛開、綻放、漫延開來。
常常想,昭君是把“烈”女子做到了極致的美人兒,“厚到無形”和“黑到無色”是厚黑的終極,正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昭君就是把內(nèi)心之剛烈化作和煦春風潤澤大地的典范,她的烈百煉鋼成了繞指柔!
不幸的是,雕陶莫皋單于也去世了,昭君再一次要按照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風俗再嫁新單于,新單于在輩分上就是王昭君的孫子,這對于一個被中土倫理文化熏陶了20多年的昭君無疑是個扼殺!估計此時的昭君感慨萬端,舊夢依稀 往事迷離,兒時的秭歸,寂寞的漢宮都隨歲月慢慢遠離自己而去,故土難回了。自己是一朵隨風飛舞的亂紅吧,呼韓邪單于和雕陶莫皋單于雖為父子,但作為丈夫,他們對自己都是恩愛疼惜,百般寵幸??墒撬麄兌家粋€接一個不顧不管拋下自己逝去了……遠去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在幽怨、凄清、絕望、哀婉中,昭君拋下她滿心的寄托和祝愿,香魂一縷隨風逝去了。
35歲的昭君就這樣自絕了匈奴,自絕了草原,也自絕了生她養(yǎng)她的大漢。一如她懷抱的琵琶收束于一個指勢,戛然而止。生命的演奏收起弦弓,站穩(wěn),給這個世界深深一揖致謝,一條華美的綢練在傾其畢生演繹出一場又一場經(jīng)典的選擇之后,在韶華隆盛的歲月之處打了一個死結(jié)。
柔腸千結(jié)的昭君啊,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謝幕轉(zhuǎn)身飄升而去!
天機總在算,交織悲與歡。
在此,生命凋零出不應(yīng)有的脆弱。不關(guān)對錯,只是惋惜,即便是有一萬條理由,也不能如此輕率,如此不珍惜。美麗的生命原本還可以盛放出更多的精彩,可是就這樣硬生生決斷了。
昭君上書汗帝,《昭君怨》中說“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巍峨,河水湍湍,父兮母兮,道阻悠長。鳴呼喚哉,憂心惻傷?!保头从沉苏丫@個世界告別時的心情。
看佛家《法句譬喻經(jīng)》里關(guān)于“盲龜浮木”故事說“在海面有一塊挖了圓洞的木頭,海底有一只瞎眼的烏龜,這只盲龜百年才浮海面一次,把頭伸進木頭里的機率非常小,佛說'得到人身,比盲龜浮木還要更難!’”。
《大智度論》里甚至說:“一切寶中,人命第一”。昭君應(yīng)該也是非常明白的。
我的內(nèi)心被一股股遺憾的泉水和悲涼侵襲。
史書記載,昭君出塞后六十年的日子里,漢匈兩族團結(jié)統(tǒng)一,和睦相處,漢匈“關(guān)市”暢通,匈奴人從漢學會了計算、登記、建筑、打井;漢族文化也同樣受到了匈奴文化的影響,漢朝政府和民間養(yǎng)馬業(yè)的空前發(fā)達。昭君出塞,單于附漢為他們帶來了和平與富足,真正國泰民安?!稘h書》記載“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呔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
美好的時間總是有如曇花。王莽篡權(quán),匈奴新單于認為“不是劉氏子孫,何以可為中國皇帝?”于是邊疆迭起,禍亂無窮。安寧祥和的邊塞硝煙再起,把昭君傾心盡力創(chuàng)造的和平歲月毀于一旦。
王昭君的兒子右逐日王一系后來也日益強盛,與東漢交惡,被竇憲追擊,一路西竄,越過蔥嶺進入歐洲,占領(lǐng)哥特人的地盤引起羅馬帝國的崩潰,在歐洲大陸建立了強大的匈奴帝國,也就是后來的匈牙利和塞爾維亞等國。
福輪流轉(zhuǎn),是劫也是緣,氣數(shù)如此吧。
在此,我忽然明白,昭君的生命雖然凋零出一種不應(yīng)有的脆弱。但是,那情、那景、那勢,結(jié)束生命就是對生命、對盛名、對使命最最尊重的成全!
烈女子昭君?。?/span>
我好想、好想于落日余暉、殘陽如血的壯美中,遠眺昭君帶去橄欖枝的萬里草原,用心體悟那里依然蒸騰著昭君花朵一般笑顏綻放出的春天,用我最崇敬的目光凝眸敬獻,昭君恩被后世,惠澤綿長,我們都是和平和愛的子孫。
只要為和平安寧付出,那就會氣節(jié)長存!
昭君隨著自己的意愿永遠留在了她曾熱愛并為之奉獻和付出的土地上。匈奴人把她葬在大黑河南岸。
墓地至今尚在,呼和浩特的大黑河畔,在秋后塞外草色枯黃之時,惟昭君墓草色青蔥一片,所以叫“青?!?。
“青?!蹦贡弦部逃校?/span>
一身歸朔漠,數(shù)代靖兵戎;
若以功名論,幾與衛(wèi)霍同。
歷史蓋棺定論昭君的貢獻和價值,把她等同于漢朝大將軍衛(wèi)青、霍去病揮師激戰(zhàn)、九死一生換來的邊塞安寧,那是何等的烈烈風骨!德能感召,也該是一個無上的榮耀了。
被覆芳草,碧綠如茵,巍峨壯觀的青冢,遠遠望去,顯出一幅黛色朦朧、若潑濃墨的迷人景色, “青冢擁黛”,成為呼和浩特的八景之一。現(xiàn)代史學家翦伯贊贊美 “王昭君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象征,一個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個墳?zāi)?,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歷史紀念塔”。
杜牧的“青冢前頭隴水流,燕支山下暮云秋?!?/span>
杜甫的“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昭君出塞,穿越時空,廣為流傳,家喻戶曉,已經(jīng)形成了千古流傳的“昭君文化”。35歲一生短暫何妨?!古往今來,反映王昭君的詩歌有700余首,與之有關(guān)的小說、民間故事有近40種,寫過昭君事跡的著名的作者有500多人,古代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蔡邕、王安石、耶律楚材等,近現(xiàn)代的有郭沫若、曹禺、田漢、翦伯贊、費孝通、老舍等。中國·呼和浩特昭君文化節(jié)在青冢之地已經(jīng)隆重開幕過十三次,草原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和獨特魅力,因漢代那個懷抱琵琶出塞的昭君而繼續(xù)彰顯和燦爛,昭君不朽。
枝零飄落,千年昭君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取悅的顏色。她累了,但她生命意義的花朵愈開愈鮮活飽滿,愈開愈驕傲、烈艷。
琵琶一曲彈至今,昭君千古墓猶新。
兩千年來,生長在巴山楚水地區(qū)的一個山區(qū)秭歸女子——王昭君,竟引起歷代那么多文人的心靈共鳴,把中國文壇攪得風雷激蕩,我想,這不能不說和昭君的風骨無關(guān),昭君泉下有知,該是安息了吧。
金明半,原名金明半,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邯鄲文化》主編,邯鄲市編劇導演聯(lián)盟副主席。邯鄲市第十三屆、十四屆人大代表。工作之余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盾罅》、詩集《飄落的梅葉》、散文集《清涼遇》和《平安福》、古典詩詞集《雪落園》和《東籬菊》;主編《華豐志》;與人合著中國二十一世紀《散文今選》系列叢書。作為唯一女作家入選《當代邯鄲文化星辰》一書;配文《那些年往事如煙》攝影集。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大辭典》、被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北師大、北京科技大學圖書館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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