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個日子一樣，天光還未亮透，奶奶就悉悉索索起身，我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窩在床的另一頭，心里計算著奶奶起身的步驟。我的眼底感受著光影在晃動，奶奶穿上她的襖子，先是把右手伸進(jìn)去，然后吃力地轉(zhuǎn)動著脖子，把左手也伸進(jìn)去，再把兩腿伸出被子，靈活而快速地穿上褲子，起身的時候木板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然后奶奶小心地把被子疊了疊，把還殘留著她體溫的被子堆在我的腳丫旁，再用夾子把床簾夾好。這會我才敢睜眼，天色還是有些暗，我看不清奶奶的臉，天光透著窗戶射進(jìn)來，奶奶跳動的影子映在墻上好似在奔跑。
隨著木門發(fā)出吱丫的聲音，我才敢放松下來，轉(zhuǎn)了個身，看著窗外的光，聽著外面的動靜。池塘里的青蛙還在叫喚著，發(fā)出咕咚咕咚的怪響。隔壁房間的嬸嬸也起身了，她總是喜歡把門關(guān)得很重，這是她叫堂姐起床的暗號。我躺在床上，等著屬于自己的起床聲，可天已是魚肚白，還是沒有等到坡上的叫賣聲，我只好起身，雖然心里有些懨懨的。
我拿著塑料杯蹲在門口刷牙，看著吐出的水把土地澆濕，土黃土黃的，連帶著還在我的小白鞋上濺了幾滴，我伸手把鞋上的水滴抹平，看著它們由小變大。我刷牙總是很慢，時間久了練就了一種特有的功夫，我叫它“蛤蟆功”，和小朋友們比賽他們總是贏不了我。刷完牙我喜歡蹲在家門口的花壇面前，今天開了多少朵太陽花，敗了多少朵一串紅，家里沒有人比我清楚，直到奶奶喊我吃飯我再進(jìn)屋。
我快速地穿過天井，沒和嬸嬸一家打招呼，不過他們也習(xí)慣了我這個悶葫蘆的性子，我們都默契地保持著這種相處方式，雖然我強(qiáng)迫自己不要往桌子上瞟，但我眼睛大，所以總是能穿過熱氣看見他們的早飯。
我進(jìn)小廚房的時候奶奶在給我盛面條，其實我特別不愛吃面條，因為我愛吃粉干。我覺得既然我愛吃粉干了，我就要對它衷心，所以我不能再愛吃面條了，可和奶奶住一起，我每次都會把碗里的面條迅速吃干凈，還表現(xiàn)出意猶未盡的態(tài)度。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會望著我笑，我知道她其實看的不是我，而是生病去世的三伯，奶奶總說家里就我最像他，吃面條的表情一個模子。我快速地打開柜子把筷子擺好，面條一吃完，我就拿開水瓶給奶奶倒了一杯水，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又在柜子里拿出一包餅干，放到杯子里泡開，這個時候才敢開口和奶奶說話：“奶奶，今天怎么沒聽到賣豆腐腦的啊？”奶奶沒有馬上回我，而是把碗里最后一點(diǎn)面條吃干凈才開口：“昨天上屋兩家人打架，都打到醫(yī)院去了?！蔽野颜{(diào)羹里的餅干吞下，“啊，為什么打架?。俊薄盃幍乇P。”我沒有聽懂，奶奶也沒打算再和我說，她看我吃完把碗筷放到盆里，再在缸里舀了一勺水，就拉著我出去散步了。
外邊的天已大亮，我從來不知道時間是怎么過的，但是奶奶帶著我生活，沒有讓我遲過一次到。她總是喜歡背著手，帶著我在屋外邊繞圈，穿過小祠堂、竹林，再過一座小木橋。我們走在田埂里，視察著別人家的田，別人家的塘，路上看見稍微大點(diǎn)的土塊，她就彎下腰，把它扔到路邊，哪怕看見小土塊，也要用腳踢到田里。
上學(xué)路上，我總是喜歡想入非非，這樣路上的時間就會過得很快，上學(xué)距離也小了很多。我絕對不是個好學(xué)生，因為我總算著日子，別人的時間是一個禮拜七天，而我的不是，我總是把三天兩頭的數(shù)，這讓我覺得周末來得更快了?？晌乙呀?jīng)兩周沒有過周末了，爸媽都沒有來接我，奶奶沒有和我說原因，我只好等，開始數(shù)第五個星期一。
到教室的時候，方鵬正往我旁邊的座位放牛奶和面包，我假裝淡定地把書包塞進(jìn)桌子里，拿出語文課本準(zhǔn)備早讀，但還是忍不住偷偷看旁邊的人，我不明白就兩樣?xùn)|西，他能擺了又?jǐn)[，來回幾次。或許是我皺眉了，方鵬看出了我的心思，我被逼著和他對視，不得不說，他在我們班長得真是不錯，一張干凈的臉配上精致的五官，我想到了溫潤如玉四個字。“包菜，這周你爸肯定沒回家吧？”他叫了我的外號，我很不喜歡這個因為我的發(fā)型而起的外號，可我想著他的問題，沒有顧上生氣，“你怎么知道？”“你爸被抓起來了，我爸和我說的。”
我不知道這一個上午是怎么過的，升旗、做操、起立通通都沒有印象，腦袋里就飄蕩著一句話，和鴨子嗓出來的聲音。我沒有和任何人說，上午一放學(xué)就往我媽上班的地方趕。我不太能記路，但哪怕爸媽上班的地方都只帶我去過幾次，哪怕很遠(yuǎn)，每一個路口該左轉(zhuǎn)還是直走，我記得無比清晰。我忍不住預(yù)想了很多種可能，好不容易飄蕩到媽媽上班的地方，可對著門衛(wèi)叔叔的問題一問三不知，我只好坐在大門口，等媽媽下班。這會才覺得有些餓，我用手指壓著臉，咬著嘴上的肉，我嘴里聞到了鐵銹的味道，也忘了餓。
我沒有等到媽媽，反而碰到了我的小舅媽，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叫前小舅媽，她剛和我小舅舅離婚還沒半年，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弟弟那囂張跋扈的臉是怎么嘶喊痛哭的。小舅媽和我媽在一個廠子上班，但她是主任，爸媽總說她是個小官，但我覺得他們是妒忌，因為在我看來，能開上車的都是大官。我坐在小舅媽的車上不敢亂動，看著前邊寬敞的大路和在倒退的房子，這種新鮮感讓我暫時忘了找媽媽。
可汽車停在了醫(yī)院里，我害怕地抓緊了書包的肩帶，緊緊跟在小舅媽身后。進(jìn)了病房，我看見了五個月沒見的媽媽，她把頭發(fā)剪了，臉色有些蒼白又有些發(fā)黃，開口說話嗓子都是啞的，我顧不上面子開始嚎啕大哭起來?！翱奘裁窗?，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眼淚最不值錢。”直到聽見媽媽罵我的話，我才相信，面前這個憔悴的女人是我親媽。待我緩過勁來，才看到旁邊還躺著個寶寶，媽媽說那是我弟弟。我邁著小步子湊上去看，頭發(fā)又黑又亂，手小得不像話，鼻子上還有些白點(diǎn)，我有些難以置信，“媽，他好丑啊?！毙【藡屝α?，“剛出生的小孩都這樣，過幾天就好看了。”她轉(zhuǎn)過頭又和我媽寒暄了幾句，在我媽枕頭下塞了個紅包又急急忙忙走了。我看著小孩，覺得很新奇，媽媽看著我的表情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也知道她在怕什么，堂姐她們都是獨(dú)生女，而我以后就不是了，可我打心底感到高興，有了弟弟，以后我就有伴了，我會好好愛他。這些話我沒有和媽媽說，而是問她爸爸在哪，“誰和你說了什么？是不是嬸嬸？”我看著她心疼的表情，沒有告訴她是班上同學(xué)說的，只說自己想爸爸了。媽媽讓我不要擔(dān)心，爸爸等會就來，又問我下午怎么不上課，我撒了謊，不管怎樣，哪怕挨打我也要等到爸爸。
媽媽沒有騙我，爸爸來了醫(yī)院，一臉油膩胡子亂蓬蓬的，看見弟弟時兩只眼睛尤其地亮，這讓我心里有些刺痛，但當(dāng)他用那長了黃黃厚繭的手掌撥亂我的頭發(fā)時，那種異樣的感覺又立刻消失了。我不管爸爸為什么被關(guān)，也不想知道，就這樣看著他們在我面前我就很高興。所以當(dāng)奶奶趕來醫(yī)院，抱著我哭訴“為什么一定要生，現(xiàn)在不要說升官，工作都丟了，以后我的寶寶仔怎么辦？”奶奶總喜歡在大人面前叫我寶寶仔，這讓我有些害羞，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擔(dān)心我，也不知道家里多了個弟弟我怎么就變可憐了，這不是好事嗎？我沒有說話，安靜地讓她抱著，又乖巧地讓她牽回家。
到家的時候嬸嬸的女兒和鄰居家的孩子在前院跳繩，我只好去后院魚塘那看水。我站在塘邊的石頭上不敢靠水太近，我總是幻想著水里有東西把我拉進(jìn)去，可我看見石頭旁有只草魚，有我手臂這么大。我小心地往前走兩步，它還是沒有游走，我大著膽子跺了跺腳，魚還是一動不動，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興奮地跑去廚房，一進(jìn)去就被油煙味嗆著打噴嚏，奶奶趕緊趕著我出去，我沒有多留拿著竹簍就跑去塘邊，那條大魚依舊在那，我小心地一撈，它就安靜地躺在簍子里。我不明白它為什么不掙扎，但那天我過得很開心，奶奶給我做了小炒魚，還分了一大盤給嬸嬸，嬸嬸回了一疊蛋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