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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不敢想起姥姥

不敢想起姥姥

姥姥離開我們?nèi)炅?。三十年很長,卻又很短。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每一次,如果我不能立刻轉(zhuǎn)念,就會淚流滿面……因此,我常常是不敢想起姥姥的。

姥姥于1909年出生在遼寧省新金縣安波鎮(zhèn)一個沒落的鄉(xiāng)紳家庭。在那個重男輕女的舊時代,她沒有自己正式的名字,婚后隨夫姓,人們叫她韓孫氏。

姥姥是個小腳女人,中等個兒,身體微胖,長掛臉、大臉盤,發(fā)髻總是一絲不茍、整整齊齊地盤在頭上。一身或黑色或灰色的寬松衣服,上衣是高領(lǐng)斜大襟左排扣的,褲子是高腰綁腿的,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總是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姥姥雖然沒有讀過書,卻飽有人生智慧,她機(jī)敏果敢、吃苦耐勞、樂于奉獻(xiàn),性格也豁達(dá)開朗,遇有開心的事兒,就大聲地笑出來。

姥姥的前半生幸運(yùn)且幸福。她沒有文化,卻嫁給了一個國高畢業(yè)、精通日語、又小她7歲的教師——我的姥爺韓成東。雖然,他們文化、年齡相差很大,但姥爺對她極為尊重,二人相愛甚深。他們育有兩個女兒——我的母親和老姨,兩個女兒乖巧上進(jìn),都畢業(yè)于師范學(xué)校,后來順理成章地成了令人羨慕的人民教師。真是妥妥的教育世家、其樂融融的幸福家庭。

常言道: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動蕩的五、六十年代,厄運(yùn)和不幸常常會突如其來地降臨到每個人和家庭。                          

1960年,姥爺在“肅反運(yùn)動”中被人污告,身陷囹圄,半年后在獄中含恨離世。

姥姥的天,塌了!

除了失去至親的痛苦,還有擔(dān)心孩子們受到牽連的驚恐和不知所措。我們不敢想象,那段日子,對于姥姥來說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處理完姥爺?shù)暮笫拢牙寻参考胰苏f:天無絕人之路,日子還要往好上過,只要我們?nèi)诉€在、心不死,生活就有希望!她與家人商量著,要離開這片傷心地,投奔她的外甥——時任吉林省東豐縣郵政局局長的陶學(xué)忠。

1961年夏天,在表舅陶學(xué)忠、表姨夫王儒明的幫助下,我的媽媽和老姨放棄了教師身份,爸爸也跟著放棄了高三學(xué)業(yè),帶著出生僅3個月的大哥和一個木箱,來到吉林省東遼縣遼河源公社任家大隊6小隊落戶,當(dāng)起了農(nóng)民,開始了新的生活。

一年后,老姨出嫁了。姥姥便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31年,姥姥把全部的心力都奉獻(xiàn)給了這個家,呵護(hù)和溫暖著每一個人。她甚至是家里的精神支柱,每當(dāng)危難時刻總是挺身而出。 

六、七十年代,鄉(xiāng)村時有野狼出沒。到了冬天,野狼找不到食物,經(jīng)常下山偷襲生畜。

我六七歲的時候,一天深夜,窗外突然傳來慘烈的豬叫和撕打聲。

“不好!狼來了!”我們兄妹幾人從睡夢中驚醒,嚇得手足無措。姥姥顯得十分鎮(zhèn)定,她麻利地穿好衣服,安慰我們說:“別怕,有大人在呢!”接著高聲對西房間的父親喊道:“群爹(因大哥小名叫群子,姥姥稱我的父親叫群爹),快拿電棒(手電筒),跟我來!”隨即,姥姥拎起燒火棍和爸爸一起沖了出去。

他們在離豬圈五六米處停下來,邊朝著豬圈的方向晃動著手電筒,邊大聲喊著。幾只狼一看情況不妙,急忙跳出豬圈跑了……一場危機(jī)就這樣被姥姥勇敢地平息了。

我8歲那年,家里已經(jīng)有8口人了。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只有爸爸一個勞動力。趕上豐收年景,爸爸在生產(chǎn)隊掙到的糧食還能免強(qiáng)夠用,如果遇上災(zāi)年,糧食減產(chǎn),吃飯就成了家里的大問題。

為了維持生活,姥姥和媽媽帶著我們精心侍弄起家里的自留地。冬天我們出去撿糞備肥,夏天早晚涼爽時,我們在田間松土、拔草、施肥、打藥、澆水、撿石子,再加上我們每年種地都會選用好的品種,所以自留地里的農(nóng)作物長勢總是比其他村民好很多。 

那年夏天,園子里的小蔥長得又多又好。媽媽拿到街上的菜市場去賣,一會兒功夫就被搶光了。后來,原本賣3分錢一斤的小蔥,硬是被買者“抬”到了4分錢一斤,仍然供不應(yīng)求。誰也沒有想到,正在媽媽忙著賣菜時,工商所長來市場轉(zhuǎn)了一圈。常在市場賣菜的人都知道,所長愛占小便宜。所以,每次所長來菜市場,賣菜的人都會熱情招呼,并給他帶上一把菜。如果有人不懂“規(guī)矩”、不“打點(diǎn)”,他一定會想辦法找點(diǎn)麻煩。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所長便帶著派出所的人來到我家,以媽媽抬高物價、擾亂市場的“罪名”,將爸爸強(qiáng)行押走頂罪,還揚(yáng)言要把爸爸拘留在公社等著批斗。

正當(dāng)一家子人唉聲嘆氣、不知如何是好時,姥姥說話了:“這事兒慌啥,咱們的蔥好,多賣了點(diǎn)錢,是他們愿意買的,不是偷不是搶,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他們不能把群爹怎么樣。大不了咱們把錢退回去,或罰咱們點(diǎn)錢?!崩牙循h(huán)視了一下我們,又對二哥和我說:“老二和老三,你們倆去找你田家二舅姥爺(姥姥的遠(yuǎn)房表弟,見過些世面、能說會道、辦事機(jī)敏,和我家比較親近),讓他帶你倆去找你孫家大舅姥爺(姥姥較近的堂弟,在公社的五金工具廠當(dāng)書記,在當(dāng)?shù)赜行┟?。田家二舅姥爺和他也是親屬,他們之間關(guān)系較好),請大舅姥爺找公社的領(lǐng)導(dǎo)說說情,早點(diǎn)把你爸放回來,咱愿意把多賣的錢退回去?!苯又窒驄寢尯痛蟾缯f:“今天這蔥咱們還得賣!不然,過幾天蔥老了就白瞎了,這一大家子的花銷又沒著落了!他們不讓咱賣4分,咱們就按要求賣3分,看他還能把咱們怎么樣?!”

傍晚,爸爸安全回家了。媽媽和大哥的蔥也順利賣出去了。

多年以后,再回憶起姥姥遇事不慌、臨危不懼、運(yùn)籌帷幄的樣子,仍然心生敬佩。我甚至想,姥姥若是個男子,遇戰(zhàn)爭的年代,一定會是個優(yōu)秀的將軍。

姥姥非常勤勞。她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天還沒亮,她就悄悄起床了,輕輕地把房門關(guān)緊,然后躡手躡腳地在廚房摘菜、燒水、做飯,生怕打擾到我們。媽媽心疼姥姥,總埋怨姥姥說:“媽怎么又起這么早?怎么不叫我們一聲,咱們一起做呀!”姥姥卻笑笑說:“年歲大了,覺少睡不著,躺著難受?!?/p>

我們家有一臺草繩機(jī)。冬天農(nóng)事少的時候,一家人靠打草繩掙錢。姥姥每天做完家務(wù),就會坐在草機(jī)旁打草繩。

姥姥坐在草機(jī)旁,頭上、臉上、衣服上浮著一層草塵,兩腳踏得機(jī)輪飛轉(zhuǎn),兩手極為嫻熟地拈著一綹綹稻草往草碗里塞,大約20分鐘左右,一盤草繩就打好了。每年家里統(tǒng)計草繩數(shù)量時,姥姥打草繩的數(shù)量總是最多的。每次父母要替她時,她總是說:我剛上機(jī),還不累呢。你們白天在外面干了那么多活,回家該休息休息了?!焙⒆觽円嫠臅r候,她會說:“你們學(xué)習(xí)要緊,去看書、寫做業(yè)吧,學(xué)好了比什么都強(qiáng)。”在她老人家看來,這個家里似乎就她沒有理由休息,所有的活都該她來干才是。

姥姥不僅勤勞,還是孩子的避風(fēng)港。我的父親信奉“棍棒出孝子”。孩子犯了錯誤,常常是家法伺候:責(zé)罵、體罰、不讓吃飯。這時候,姥姥總會站出來替我們解圍:“行了群爹,孩子還小,以后改正就好了?!?/p>

有了姥姥的呵護(hù),我們的童年多了不少快樂。我們對姥姥的依賴和尊重也更多一些,每次出門回家,一進(jìn)門,首先喊得就是姥姥。家里吃飯的時候,姥姥必須吃第一口飯,否則,別人是不能動筷的。那時家里很窮,好吃的東西少,只要有好吃的,我們都要留給姥姥吃。當(dāng)然,姥姥從舍不得自己吃,總是把好東西分給孩子們。

家里臥室的房梁上,總是吊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筐,筐里時常有餅干、月餅等。孩子們嘴饞卻不敢動,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小筐。這時候,姥姥總會摸摸我們的頭,說“你們最近表現(xiàn)不錯,我獎勵給你們點(diǎn)好吃的?!?/p>

姥姥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爸爸在外面得到了一個大蘋果,自己舍不得吃,揣回家給姥姥吃。孩子們用撿“馬掌”積攢的兩角錢,也會給姥姥買了一斤“牛角餅干”。就是這樣一點(diǎn)小事兒,姥姥卻逢人就講我們對她如何孝順。其實(shí),這些小事,對于姥姥對我們家的付出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1986年2月,我參加了全國高等師范院校的提前招考,成功地考取了東北師范大學(xué)政治系,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我躺在姥姥的大腿上,姥姥撫摸著我的頭說:“三子,你考上大學(xué)了,姥姥特別開心!以后你要好好讀書,將來留在大城市工作。姥姥一輩沒去過大城市,沒住過樓房,等將來你安家立業(yè)了,我就坐著火車去看你,也住住你的樓房”。我看著姥姥深情地說:“姥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等我有了自己的家一定接你,在我家多住些日子”。

姥姥的囑托和期盼,一直是我前行的動力。1990年7月,我如愿以償?shù)貋淼介L春市教委工作。遺憾的是,1992年3月姥姥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那時,我還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姥姥的愿望再也無法實(shí)現(xiàn)了,這也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遺憾。

如今,我在長春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近40年了。但每當(dāng)自己取得一點(diǎn)點(diǎn)成績的時候,特別是住進(jìn)新房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姥姥,想著姥姥若在該有多好,她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子欲孝而親不在!只有經(jīng)歷過失去,才會真正體味這其中的痛苦、遺憾和無奈。

                                    圖片/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

鮑文明,男,1966年生,碩士研究生,吉林省東遼縣人,現(xiàn)任長春市委副秘書長、一級巡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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