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清淺 圖片｜網(wǎng)絡
美君是一九四九年一月離開淳安古城的，她才二十四歲，燙著短短短的、時髦的卷發(fā)，穿著好走路的平底鞋，一個肉肉的嬰兒抱在臂彎里，臨別前對母親平常地說了一句：“很快就回來啦?！笨绯黾议T，頭都不曾回過一次，雖然知道，那瘦弱的母親，裹著小腳，就站在那老屋門邊看著她走。
看電影《一九四二》的時候，我一次一次地想起這個情景。
前段日子，因為工作需要，我反復寫過一個句子“一九四二年，河南大旱”。我膚淺地寫著這句話，壓根不懂，河南大旱到底意味著什么，不知道這句話關系著三百萬人活活餓死（也有說500萬）、300萬人流離失所、3000萬民眾遭了災。
然后我看了馮導的《一九四二》，因為旱災、蝗災，河南遇到了吃的問題，以河南延津為代表的貧民瞎鹿一家和地主“東家”與大數(shù)難民一樣，背井離鄉(xiāng)，往陜西方向逃荒：不經(jīng)世事的孩童問爸爸“爹，啥叫逃荒？”那個叫花枝的漂亮女人，離開家鄉(xiāng)時，穿了一件結婚時做的花棉襖，為的是“出門在外，圖個吉利”，被稱為“老東家”的地主，反復強調自己是躲荒，不是逃荒。這些大批遷徙的難民，離別家鄉(xiāng)的時候，肯定想的是，災過去了就回來了，頂多一兩年吧，很快就回來啦。
他們不會想到自己會活活餓死在路上、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從火車上掉下來摔死……女人們肯定也不會想到，會淪落到主動要求“把我賣了吧”，用身子換上三四升小米，好讓一家老小再活幾天。
其實，陜西也不一定有多么美好，更何況路途那么遙遠，可是在很多絕望的、已經(jīng)活不下去的難民心目中，陜西是他們全部的希望，進入潼關的時候，抱著小孫子的“老東家”高呼：“到陜西啦！”那番情景，和一些美國大片中看到自由神女像，高呼“紐約，紐約”毫無分別。
那時他們可能還沒料到，他們的背后，是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這段歷史還讓我想到了齊邦緩的《巨流河》，齊邦緩的書中也曾寫過這個民族的苦難：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的。她說自己來臺灣時，老爸給買的是雙程票，豈料最終還是要埋骨臺灣。
如果不是他們，我們可能很難想象，我們的民族曾發(fā)生過那樣的事情，他們揭開歷史的細節(jié)，將其中的殘酷與感動一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讓人不勝唏噓。
和婆婆討論起這段歷史，婆婆說她媽，也就是老公的姥姥經(jīng)歷過那年的旱災與蝗災，她說老太太講過曾拿個木棍綁上衣服轟螞蚱，可還是一眨眼間，眼睜睜看著地里的莊稼全沒了。這個情節(jié)，和劉震云描述的一模一樣。
婆婆和公公的祖籍都是河南，他們都是陜西出生的，龍應臺因為在臺灣出生，被叫做“應臺”一樣，他們應當是“應安”或者“安生”吧。
老公的姥爺姥姥是結婚后離開老家來西安打拼的，那場大旱發(fā)生時，他們都還小，不曾背井離鄉(xiāng)加入逃荒的人流。
婆婆說：“你姥姥和姥爺離家的時候，姥姥將自己的化妝品分成了兩份兒，一份兒留在家中的屜里，想著回來還能用，一份用手帕包好，打算帶來西安用。沒想到啊，這一走，就是十年沒回家。那時候窮，又是初來乍到，回去的路費都舍不得，十年后回到家，那些化妝品早干了，姥姥還心疼地說，早知道這么久不回來，還不如帶上呢。”
此情此景，和美君的離家、花枝的離家，以及齊邦緩的離家，何其相似。所有離家的人都以為很快就回去啦，可故鄉(xiāng)卻變成了一片再也回不去的土地。現(xiàn)在姥爺姥姥兩位老人都已離世，永遠地留在了陜西這片地土上。
如果不是我拋根問底，恐怕這些細節(jié)，這段歷史會就此中斷吧。畢竟老人們已經(jīng)離去，婆婆他們這一代沒有親歷過，知道的也只是零碎的片段，如果不是有個什么由頭，憑空也不會講起。
老公的爺爺奶奶祖籍也是河南，老太太依然健在，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我家張小又三四個月大的時候，老太太被邀請來我家給張小又做棉褲棉襖，九十歲的老人了，還能做針線活，真是我們一家人的福氣。
老太太在我家住了兩三天，我們平時雖然經(jīng)常見面，卻沒機會說很多話，那幾天，老太太絮絮叨叨給我講了很多從前的事（當然，這和我愛打聽這些也有關系），娘家只有姐弟兩個，因為家里人口不興旺，所以奶奶二十好幾才嫁給爺爺。九十多歲的老人了，還一直惦記著河南老家那套房子，其實在奶奶近百歲的生命里，那套房子，一共也沒住多少年吧?？墒?，在老太太心目中，那卻是家，是故土。就像我，如果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總是說河北人。
十六歲考上保定師范在外求學，那個家就變成了只住一兩個月的地方，到現(xiàn)在，又變成了一年回去七八天的地方，可是，在我心中，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有人說埋葬著祖輩的地方才是家鄉(xiāng)，不管你是五十歲還是八十歲甚至一百歲，你心中的家，永遠是那里。
似乎有點扯遠了，我們可能沒有能力去書寫民族史，那么，請銘記自己的家族史吧，有時間多和父母爺爺聊聊天，這樣有一天我們才可以對孩子們說，你太爺爺小的時候，你爺爺年輕那會兒……那是我們的傳承，我們的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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