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說:“人世間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們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學(xué)問,而是吃?!?/span>
福建漳州人林語堂出身牧師家庭,少年時家境清貧,父親留給他的半碗肉絲面都令他有溫暖美妙的回憶。青年時經(jīng)濟(jì)也不寬裕,讀書、留學(xué)、寫作,很少有余力顧及飲食的精致。中年以后,生活漸漸富庶安定,林語堂對于美食也有了許多追求。
林語堂的太太廖翠鳳對文學(xué)藝術(shù)興趣寥寥,她是塵世的,精干的,但她擅庖廚,對飲食有著強(qiáng)勁的記憶力和卓越的悟性。這位廈門鼓浪嶼首富廖家的二小姐將所有的智慧與精力投入廚房。在出嫁以前,她除了上學(xué),最多的時間就是投入家中廚房,與姑嫂姐妹們一起學(xué)習(xí)烹飪,那是她少女時期最愉快的記憶。
管它時局變遷世事變幻,廖翠鳳只管做肉松,做廈門菜飯和鹵面,做燜雞、加臘魚煮面,做最拿手的、需燉煮10小時的清蒸白菜肥鴨和工序復(fù)雜的廈門薄餅。每每吃到這些家常美味,林語堂和孩子們的肚子簡直“快活得會唱歌”了。廖翠鳳的一頓家宴,能讓全家人吃出千萬里的鄉(xiāng)愁。
廖翠鳳廚藝之精湛,讓她在社交圈極受歡迎。她和女兒相如聯(lián)合撰寫的《中國烹飪秘訣》 甚至還獲得1960年法蘭克福烹飪學(xué)會的肯定,被頒予獎狀。不久后又出版《中國食譜》,在廚藝切磋與文字提煉上更上層樓。
林語堂曾說,我才不要什么才女為妻,我要的是賢妻良母。他們的女兒們也說,“天下沒有像我爸爸媽媽那么不相同的伴侶”。林語堂外表不拘小節(jié),喜歡吃翅膀、脖子、肝、腸之類的雜碎,廖翠鳳有條有理,打扮得整整齊齊,喜歡吃方方正正的腿肉和胸肉。年輕時廖翠鳳可能不是林語堂的最愛,他一直喜歡歸國名醫(yī)的女兒陳錦端,但到了50歲,林語堂送給妻子一枚勛章,上面寫著:“同心相牽掛,一縷情依依……”
林語堂一生經(jīng)歷豐富,長期漂泊。
1966年定居我國臺灣后,因物產(chǎn)和故鄉(xiāng)漳州大同小異,他十分歡欣,廖翠鳳也像是回到了她的福建主場。林語堂臺北的家在陽明山的山腰處,是俯瞰臺北的最佳中心位,我曾去過三次,那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四合院。“新筍園中剝,早起食諳糜”,蔥蔥郁郁的陽明山的綠竹筍甘脆鮮爽,竹筍雞湯是他家春夏的家常美饌。
插畫_ 曹語庭
才子若生江南,大約沒有一位是不愛吃的。吃,編織起了世情經(jīng)緯,也見證了人情冷暖。
蝦爆鱔是徐志摩的最愛,但凡他回到家鄉(xiāng)浙江海寧,必點(diǎn)這道菜。還有加了桂花煮的糖水栗子, 徐志摩有次千里迢迢趕去結(jié)果沒吃上,甚至還氣鼓鼓地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后來還有海寧名廚根據(jù)徐志摩筆下美食琢磨出一套“志摩宴”。徐志摩在飲食口味上不脫浙江人的清淡,愛吃魚、蝦、豆腐,愛喝龍井茶。
邵洵美,上海才子,風(fēng)流倜儻,曾與徐志摩齊名。他是詩人、作家、出版家,最多時曾同時擁有7種出版物。他還是翻譯界公認(rèn)的一流翻譯家。他長得很有型,身材頎長,氣質(zhì)瀟灑,清朗英挺。他是清末高官后代,妻子盛佩玉也出身名門,家產(chǎn)豐厚。美國作家項(xiàng)美麗更是他的紅顏知己。物質(zhì)上、精神上、情感上,他都豐沛滿足。
項(xiàng)美麗是在中國餐館“一品香”的一宴會上認(rèn)識邵洵美的。“皮膚白皙,像游魂一樣,蓄著幾綹中國胡子,身穿棕色長衫,眼睛長狹,眼神恍惚,他會讓最麻木的觀光客目瞪口呆、氣喘吁吁”。
邵洵美寫詩、畫畫,愛藏書,講究雅賭,講究儀表,穿長衫,跳西式舞。他熱愛文學(xué),在自家豪宅里辦文學(xué)沙龍,來往的人川流不息。他為人寬厚慷慨,無論好友或陌生人,他都常常接濟(jì)。留英結(jié)束時,他特意退掉自己的一等艙船票,換成3張三等艙船票,與同學(xué)一起回國。夏衍在文壇剛出道時,囊中羞澀,邵洵美雖不認(rèn)識他,卻慷慨送上500元。
他身邊總是高朋滿座,胡適、葉公超、聞一多等人,或左或右,都是他的朋友。徐悲鴻因情變被夫人轟出門時,也將邵家當(dāng)作避難所。邵洵美因此有“文壇孟嘗君”的雅號。
邵洵美喜歡吃大閘蟹,常邀項(xiàng)美麗到家里享用陽澄湖大閘蟹。心理學(xué)家說,愛吃甜食的人具有親和力與奉獻(xiàn)精神。愛吃蛋糕的邵洵美每年生日都會讓餐廳做一只真老虎大小的奶油蛋糕(他屬虎),擺在櫥窗展示,并與友人一起歡慶生日。20世紀(jì)30年代,英國文豪蕭伯納訪滬,說明不吃葷菜,邵洵美作為世界筆會的中國秘書出面組織宴請,在上海高檔素菜館“功德林”設(shè)宴,自費(fèi)46塊銀圓,邀來蔡元培、宋慶齡、魯迅、楊杏佛、林語堂等,可是在新聞報道中卻沒有買單人邵洵美的名字。
插畫_ 曹語庭
有很多年,好名頭都讓別人占盡,邵洵美給人當(dāng)過抨擊嘲諷的靶子炮灰,剝開往事謎障,他還是罕見的有氣格的中國文人。盡管他后來衰落了,只有靠變賣祖?zhèn)鞯挠≌虏拍苷埖闷鹄嫌殉砸活D飯,但當(dāng)在日偽政府任高官的弟弟送來錢物,他卻分文不受。最潦倒時,還用刨花水把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世事炎涼,邵洵美去世時,窘迫得連身新衣服都沒有。施蟄存評論他,“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后來,也沒有沒落的樣子?!倍u價自己:我是個天生的詩人。
江蘇無錫人錢鐘書,曾自嘲“不好茶酒而好魚肉”,并坦承自己“居然食相偏宜肉”。錢鐘書不擅長做美食,但無論去什么館子,他總能點(diǎn)到好菜。夫人楊絳說:“選擇是一項(xiàng)特殊的本領(lǐng),一眼看到全部,又從中選出最好的,他和女兒在這方面都擅長。”
錢鐘書本質(zhì)上是寫人性的作家,他極擅長在飲食中窺見政治之道、哲學(xué)之道、為人之道,比如施一飯招恩,吝一飯招怨,比如對美食、美器的看法。他曾說,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yàn)樵柘吹酶?/span>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是因?yàn)槟阈纳蠜]有掛礙。
浙江富陽人郁達(dá)夫毫無疑問是民國文化圈里當(dāng)之無愧的美食家。他自幼喪父,幼年貧窮匱乏,不過富春江的魚蝦給了他敏感的味覺基因。成年后郁達(dá)夫逐漸富裕,他的美食嗜好漸漸得以滿足,也有了后來觥籌交錯的酒席生涯。他的名篇《故都的秋》將南國與故都北平的秋作對比,“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竟寫到了六種食物。
郁達(dá)夫喜肥鮮膏腴,胃口極佳,一餐能吃500克重的甲魚或童子雞一只。他早餐小菜比較講究:荷包蛋、油氽花生米、松花皮蛋……他擅飲,是魯迅最重要的酒友,五馬路“川味飯店”“陶樂春”等是他們常去之處。辣魚粉皮、砂鍋豆腐、炒腰花、紹興酒都是常點(diǎn)的酒菜。就連郁達(dá)夫聽到魯迅去世的消息時,也是在酒樓的飯桌上。
插畫_ 曹語庭
郁達(dá)夫最愛吃海蚌,稱其是神品。紅燒、白煮,在海蚌上市的季節(jié),能吃上幾百個。同樣,他也喜歡肥白健美的女人。有“荸薺白”雅號的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讓他心心念念,刻骨銘心。初見時郁達(dá)夫就對她一見傾心,請她下館子,短短6天吃了6次,他喝醉5次,推杯換盞,談了許多氤氳衷曲。
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王映霞在婚后洗手做湯羹,郁達(dá)夫也帶她頻頻去酒樓吃飯,討論研究美食,很快她廚藝精進(jìn),對他的飲食也是用心至極?;鹜日艏佐~是拿手菜,還學(xué)會了當(dāng)年郁達(dá)夫在日本留學(xué)宿醉后常飲的醒酒湯——味噌湯。當(dāng)時他們每月開支200銀圓,幾乎有一半花在吃上。
與郁達(dá)夫離異后,王映霞就再也沒有做過味噌湯。
畫家蔣山青是王映霞的忘年交。王映霞當(dāng)年在中國臺灣報紙上的一整版照片,相當(dāng)一部分是他在復(fù)興公園為她拍的。我問蔣山青:她如何評價前夫郁達(dá)夫?他回:生氣到老。
初見太美,以至于結(jié)局顯得過于狗血,郁王婚姻斷裂在癡狂與憎惡之間。當(dāng)然,晚年的王映霞回憶:“如果沒有前一個他(郁達(dá)夫),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沒有后一個他( 鐘賢道),我的后半生也許仍漂泊不定。歷史長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頭的愛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懷念?!?/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