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華祥
我的老家在樅陽縣錢鋪鄉(xiāng),村后是延綿起伏的山地,南北兩條小澗溝(小溪),在村東南交匯于錢鋪村上街頭。據(jù)族譜記載,我的祖先自浙江錢塘來,在此躬耕課讀,繁衍生息已700余年。先祖?zhèn)兏鶕?jù)地形地貌就將“澗邊”作為村莊的名字,因是錢姓家族的祖居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叫它錢家(Ga)澗邊。我的父親石老師(筆名石濤),生于1928年,9歲讀書至11歲輟學放牛,14歲插班重新讀書,1945年8月小學畢業(yè),同年考入由開明紳士潘贊化先生創(chuàng)辦的桐城縣孟俠中學。1946年臘月祖父病故,家庭陷入困境。父親姊妹六個,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兩位伯父脾氣暴躁,朝爭夕吵。1947年7月春,祖母決定將家一分為二。二爺(二伯父)析產分居,父親尚在讀書就隨祖母與大爺(大伯父,父親只長大爺?shù)膬鹤右粴q)一家共同生活,直至1952年土地改革時期。1947年秋,父親在初二輟學,由族人推舉,9月份到湯溝大新圩教書。1948年6月到1949年2月間,長江流域發(fā)生洪澇災害,湯溝大新圩等地河堤先后兩次潰破,汪洋澤國,民不聊生。學堂兩次停辦,他只得回家務農了。1950年父親被聘為家鄉(xiāng)雙峰小學的義務校董,7月當選澗邊村村長。1951年2月,土地改革運動在湖東縣(現(xiàn)樅陽縣)逐步展開。他被選調到縣政府參加宣傳員學習班。15天后,父親回到家里,大爺告訴他說:“你走后,我們鄉(xiāng)土改了。你和我劃工商業(yè)兼地主成份,老二中農成份,你村長職務也被撤銷了?!备赣H困惑不解:我一沒有田地,二沒有商業(yè),自己的成份屬錯劃。政府的理由是:你哥哥有田地,雇長工做煙葉生意,一個鍋灶吃飯的人,都過地主階級的剝削生活。非常時期,他無處申辯。在那個唯成份論的年代,特別是文革時期,高成份將父親的政治前途打入了死穴。1951年6月,父親考入湖東縣委農村工作隊,學習培訓后編入縣委土改工作隊,來到他熟悉的湯溝大新圩一帶做土地改革工作,直至1952年元月湖東縣土改工作全面結束。一個月后,土改工作隊整編,據(jù)其有教私塾的經歷,縣委將他分配到雙峰小學做了一名公辦教師。六十年代父親曾在長山、黃山小學任教。黃山小學,給我的童年留下了許多第一次印象。當時節(jié)假日看護學校都是教工自己,沒有什么物業(yè)保安。父親值班,他就帶上五六歲的我住校,以便母親傾力勞動家務。我們出村口往東,過錢鋪下街頭獨木橋順著潘家嘰到鐵門口,走過潘家長塘埂后全是山山嶺嶺了。在沈家嘰的后山上,一只動物從前面飛奔而過,我嚇了一跳。父親說那是豺狗,吃豬、吃雞,有時也咬不聽話的孩子。穿村莊、涉溪水、越山嶺,用半天時間才來到學校。黃山小學是黃氏祠堂改建而成,屋后青山竹翠,門前池塘水清,塘后埂的一棵百年老楓樹枝繁葉茂,特別是門樓頂上的紅五星分外醒目。學校是四合院,進門是一方石板鋪地,上四五級臺階就是小廣場。青石雕砌的臺階、走廊規(guī)整。進校門左邊有小菜園緊挨著廚房。老師們有時就在小廣場靠近廚房一側的葡萄架下擺一張方桌就餐。父親的房間在小廣場西南。推開門下兩級臺階才能入內。他用木棍撐開窗戶外的木板,房間內登時明亮。這樣的窗戶,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晚上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螃蟹。他在煤油燈上放一個鐵架子,置小鋁鍋,煮熟了螃蟹面條。第一次吃螃蟹,味道如何我全然不知。一天早晨,我在走廊上玩。一位住在附近的滿頭癩痢的學生帶著氣槍來到校園比劃,我也跟著好奇。不知什么原因,他對我的屁股“砰”的就是一槍,疼得我大哭。父親趕來訓他:“你這活豬,氣槍也能打死人的。”“我又沒裝子彈,”嘟噥一句,這小子就拖槍而逃了,而我的屁股腫痛了幾天。一次寒假前的家訪,父親了解到一位家長沒有御寒的棉被。放假這天,父親將自己的棉被送到她家。小伙伴問我,你爸在哪里當老師?我自豪地說,學校門樓上有顆紅五星。2016年初春,我和妻子一道重訪闊別五十余年的黃山小學。生源減少,學校停招,大門緊鎖。門前池塘已近干枯,水質渾濁,那棵百年老楓樹難覓蹤跡。東面圍墻已被二層小樓代替,那顆耀眼的紅五星不見了。我們在校園四周尋尋覓覓,一位老者問我來意。“五十年前,我的父親曾在此教書?!蔽艺f:“我是錢家澗邊石老師的兒子?!崩先寺勓?,忙拉著我的手說:“你父親是我的好友,我們在此教過書?!贝丝蹋乙舱J出了黃老校長。他打開校園后門,熱情的為我倆介紹小學校的興盛與衰落。園內芳草萋萋、荊棘遍地,但青石雕砌的臺階依然,父親住過的房間還在......“你父親教學嚴謹,古道熱腸。在那個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年代,在寒冬臘月里能將棉被送人的確難能可貴?!秉S老如是說。1968年教師回原籍,父親又來到雙峰學校教書。父親做一行,愛一行,專一行。小學數(shù)學,他教的出神入化。教初三政治,同行戲稱他“政治犯”,財務工作,精打細算。父親甘為人師,誨人不倦,吃草擠奶,是他那一代老師的真實寫照。1982年退休后,村鄉(xiāng)領導要求他出面維持面臨倒閉的林業(yè)中學。父親不計較個人得失,披掛上陣,送走了最后一屆學生,也使幾位老民師的職業(yè)生涯沒有斷檔。父親勤勤懇懇地工作,受到師生的愛戴,我保存著湖東縣政府、樅陽縣人民委員會、樅陽縣委頒發(fā)給他的榮譽證書。我的母親孫氏,個頭不足一米六,身體單薄,說話輕言細語,民國十三年(1924年10月)生于原左崗鄉(xiāng)孫崗圩口,姐妹二人,幼年喪母,外祖父依靠橫埠河打魚維持生計。外祖父娶了后外祖母,外祖母還帶來一個男孩子,生活苦于黃連了。外祖父將10歲左右的母親送給原將軍鄉(xiāng)東山里的一戶程姓人家的長子做童養(yǎng)媳。母親生在水鄉(xiāng),不會山里的活計,公婆就教她家務、女紅。一家五口人,守著大山,過著清貧的日子。民國27年(1938年),當程、孫兩家準備為兒女主辦婚禮時,抗日的種子在東山坳里發(fā)芽開花,程家長子毅然追隨新四軍奔赴抗日救國的戰(zhàn)場。三公山里還活躍著一支抗日隊伍,打頭的人叫粱武城,人稱梁政委。梁政委和一位女隊員經常借宿程家。母親說,他們天黑才來,天不亮就走。女隊員跟她睡后門靠山的房間。她有個手巾包袱,睡覺時就壓在枕頭下,從不離身,顯得十分神秘。程家人不透露他們任何信息。純樸的山里人知道,他們是抗日的武裝,自己的隊伍。我的母親遵父命守婚約,陪伴守護著東山程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花謝花開,月缺月圓。婆媳倆望穿雙眼無數(shù)次攀東山頭守候。十余年的盼望等待,杳無音訊。解放了,在得勝歸來的隊伍中,始終不見程家兒郎的影子。1951年深冬,新生的人民政府找到了這深山里的老程家,送來的是一張《革命烈士證明書》----程家兒郎參加革命后,隨新四軍轉戰(zhàn),民國30年(1941年)在山東省陣亡。少年出征去,化作忠魂歸。閨房空守望,青春染冰霜。憨厚質樸的公公婆婆深明大義,覺得不能再耽誤兒媳的光陰了。公婆將母親送出東山口。苦盼,堅守,風里,雨里.....萬千往事,涌上心頭。母親泣曰:“我在山里十年來,程家讓我有飯吃,有衣穿,二老待我有恩。我不能做你的兒媳,我就做你的女兒了。”這對義母女在東山口灑淚而別。母親又回到孫崗圩口的外祖父身邊。兩年后29歲的母親,經我的二姑父牽線,嫁給了小她4歲我教書的父親。母親進東山,出東山,從兒童,到青年。東山里的風霜雨雪抹去了她少女的容顏,如花般的年華都融進了東山里的春風秋月。母親沒有忘記老程家。她踐行自己她在東山口的諾言,領著我們始終與東山程家以親戚關系來往。那些年父親幫助程家落實烈屬的相關政策,參與程家的婚喪嫁娶,逢年過節(jié)母親總是帶著我們到東山里看望他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干爹爹(即程爹爹)、母親先后去世,我姊妹仨也在他鄉(xiāng)謀生,錢、程兩家就逐漸停止往來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有時還惦記他們。妻子說:“你經常念叨東山程家,我陪你去看看他們?”她道出了我的心愿。 2014年秋,我和妻子備好禮品開車前往。沿小水澗村道,上馬鞍山水庫,到將軍廟老街。我們迷路了,開店的大嫂將我們指引到東山口大壩上。當年的羊腸小道已被窄窄的水泥路替代,路況不熟,不敢開車。東山里,青山依舊,白云悠悠,秋風又是,換了人間。我們沿著母親的足跡,一路打聽才來到最山里的小村莊。山里人真熱情。老鄉(xiāng)問明我的來意,即大喊:“小寬子(干爹爹次子的兒子),你家來貴客了。”并為我們帶路。一對夫婦走出一座破房子,滿臉詫異地迎我們。歲月不居,容顏易老?!袄媳恚ǜ傻?、母親在世時規(guī)定的稱謂),我們是錢家澗邊的?!崩媳砺杂兴?,但還是叫錯了名字“哦!你是華美?!崩媳砑揖沉钗乙馔猓悍孔邮堑倪z產,有現(xiàn)代氣息的是一只電飯煲、一臺破電視,其他別無長物。老表說,家里窮,兩個兒子到江西景德鎮(zhèn)招親了。得知小寬家來了“貴客”,鄉(xiāng)鄰們都來探望。老表高興地說:“這是我大奶奶的兒子?!边@樣的介紹讓我震驚意外:兩家往來程家叫母親大姑,我們喊程爹爹為干爹爹。這些都是兩位老人在世時規(guī)定的,不曾想程家人在東山里稱母親卻是大兒媳、大奶奶。干爹爹精明,如此變換稱謂,其寓意深厚.....一位老者一見如故。他說:“你母親是我們村的美姑娘。她說話有句數(shù),走路有步數(shù)。她孝順長輩,和睦鄰里。新、舊社會對老程家,她做得沒話說?!崩险哌€告訴我,1939年10月,日寇一架飛機因濃霧墜毀在吳橋大庵堡東山一側。駐湯溝日軍聞信出動,對墜機地區(qū)進行瘋狂掃蕩無惡不作。日軍進村時,她來不及逃跑,就坐到灶臺后,將煙子灰(鍋灰)抹得滿臉邋遢,才躲過一劫。母親也說過這事,可謂驚心動魄。“表爺,這個我當寶貝收著的?!北砩呐f箱底拿出一張發(fā)黃的紙遞給我——《革命烈士證明書》。這是82年民政部換發(fā)的證書,持證人是干爹爹。我仔細端詳,默默沉思。我問:“現(xiàn)在政府對你家有沒有照顧了”。她答曰“什么都沒有了”。我想,精明的干爹爹,建國后為什么不去尋求當年那個游擊隊梁政委查找兒子究竟埋骨何地呢?怎么不在程家的祖墳旁為兒子修衣冠冢,豎一塊烈士碑呢?怎么不將次子之子過繼與長子呢?如此,清明時節(jié),少兒們也會在烈士碑前擺一束祭奠的黃花,唱一首明志的歌謠。今天也就不會被忘得干干凈凈----僅存一張發(fā)黃的《革命烈士證明書》。我說的是假如啊----假如程家兒郎能穿過血雨腥風,見到新中國的誕生,他一定挎洋槍、騎白馬,也會福佑子侄,光宗耀祖。父母結婚后與大爺分家了,父親分了四小間披廈(角屋)。我家的正門向西南,面對程遠家老屋垛,間距1.5米左右,左上與玉春家老屋夾角相望,東北西與大爺、鶴齡、志豪家老屋為鄰。六十年代中期,程遠祖父拆屋移址重建,我家才有一縷陽光灑進來,留下的場地我和玉春家作曬場了。我家的堂心(客廳)上方有半間閣樓,我只能仰望而不能攀登。進入臘月,再苦的人家都要準備點年貨。母親將大米用水浸泡一天后,炒熟做炒米。將山芋煮熟裝入布袋揉搓除渣留汁,加麥芽用猛火煎熬成糖稀,再用糖稀和炒米攪拌擠壓做成小方塊就是炒米糖。這一天的日子顯得非常紅火,小兒細女們衣兜里藏幾把炒米奔走相告,我家熬糖了,遇到要好的伙伴還送上半把。母親將炒米糖、山芋絲等年貨裝進生銹的洋箱里(鐵皮箱)放到閣樓上,沒有她的批準我們就別想吃,因為過年正月要待客,炒米和糖末要留到春上插秧季節(jié)。有一年她將正月親戚送的方片糕,藏到裝稻的大缸里,防潮又防我,三四月份拿出來時已經發(fā)霉。扔,怎么舍得?母親將其撕成數(shù)片,放在飯鍋里烤。今天想來那味道有點像湖北特產麻烘糕。堂心有一張舊花幾(茶幾)依墻而立,中央擺放著寶書臺(文革時木制的架子),毛主席的石膏像端坐其上。寶書臺后方的中堂內容,大多是毛主席的詩作。墻壁上貼任何字畫,父親慎之又慎。正門上的春聯(lián)我記憶尤甚: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堂心的右邊原是哥哥姐姐房間。父親請磚匠師傅,將墻向西南移動,房子擴大2平米。睡覺的床其實幾塊木板兩端架在磚塊上,鋪上稻草和麻袋,再墊破棉絮就是我和哥哥小窩了,那時稱這樣的床叫小鋪。父親將母親梳妝用的小抽屜桌子刷上草綠色油漆,做哥哥的書桌。這間房子很低矮,哥哥站在小鋪上,舉手就可以觸摸房頂。冬天雪后,窗外屋檐下的冰溜子有一尺多長,想啃一口,我趴在書桌上將手伸出去就能摘進來。書房與堂心夾角處是鍋心(廚房),鍋心只有門框沒有門。母親在門框上釘了一顆洋釘(六十年代鐵釘,煤油叫洋釘洋油)掛上自制的油燈。一盞燈既照亮堂心又照亮鍋心,這樣省油。鍋心右手邊放置了一口水缸,上方還掛了小碗柜。左手邊是豬窠和雞窠(豬雞睡覺的地方)。灶臺在鍋心門的正面,灶臺后墻與鶴齡家隔壁。墻上有一窗戶。說是窗戶其實就是中間豎幾根木條一個無門的小洞,真實的作用是祖輩用來互通信息防土匪的。母親與鶴齡媽媽經常在窗前談白(談話)。她們談論的多是臘月黃天兒女們御寒的衣紗,春荒不濟時全家充饑的稻米......我見過他媽媽向母親借錢,可能也只有一塊、兩塊。她們輕聲細語小心翼翼,如同做賊。鍋灶左側有一柱一尺見方的水柜,承接鍋心屋面的雨水流入地下水溝。大雨天,我家的老屋到處漏雨,水桶、洗澡盆、臉盆都用來接漏水。一天風狂雨猛,我扶住凳子,母親站在上面加固連接水柜與屋面的鐵皮。不曾想銹跡斑斑的鐵皮徹底斷裂,雨水傾瀉而下。母親全身濕透,屋內全是雨水,我也成了落湯雞。堂心左邊是父母臥室,我們家稱它大房間。大房間里朝西南土墻上有一扇四張A4紙大小木門的窗戶,有張油畫《毛主席去安源》貼在旁邊。毛主席二分頭,身著青布長衫,右手夾紅色紙傘,腳蹬平底布鞋,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兒時的我,常常看著畫發(fā)呆:毛主席還怕天落(下)雨?文革結束后才知道劉主席也去了安源,他們共同策動安源路礦工人罷工。大房間里的木床是老祖業(yè),四角有柱子,可以掛蚊帳,床廣(床正面的木框)有兩寸厚,經過數(shù)代錢家子孫的打磨光潔如鏡。兒時的我下床時屁股總與這厚重的床廣摩擦,且能發(fā)出“啾啾”的聲響,我無數(shù)次端詳它,撫摸它。有時好奇,就跪在踏板上用手掌在床廣上來回拖動,側耳傾聽這奇妙的聲響。床上的蚊帳頂是用白大布做的,用夏布(土紡布)圍縫四周。母親說這樣做蚊帳既節(jié)省夏布,又耐用。老鼠,貓,經常在上面游戲,打架,甚至灑尿,即使晚上我們睡在床上也是如此。屋頂漏下的雨水,它們的屎尿在帳頂上變成許多神秘的圖案。我睡在床上,仰望著它們:像牛像狗像小人。哥哥說,有一塊像我睡夢中撒在床上的尿跡......這頂蚊帳縫縫補補使用十年之久,蚊帳老了,母親將夏布改做成網兜,我和哥哥用它撈魚蝦。床的左邊放置了兩只木箱,箱子里裝著全家五口人的四季衣紗,母親不準我們翻動。越是這樣,我就覺得箱子里有好東西,總是趁家里無人時,偷偷打開箱子在底部摸一遍。箱子與床頭之間有一小空間,母親用一根繩子拴在床柱與墻壁間,掛上布簾,放置了一只便桶,用于起夜。右床頭邊寬敞些,因為后邊有一扇門直通大爺家。抽去木栓門開了,是一座天井,下方是三尺深的水池。正對面是大爺家的廚房,左邊是大娭毑(大伯母)的臥室,中間是三家共用的石磨。臘月了,農家都做豆腐過年。母親、大娭毑從年齡上看就是婆媳,兩人配合默契,一人推磨,一人添黃豆,累了互換角色。我在旁邊也搭手,免不了被磨拐碰頭打臉。小時候有點怕這方天井,終年陰冷昏暗濕滑,梅雨季節(jié),我在此摔跤是常事。從這里是去大爺、二娘家的捷徑。1961年,母親孕我在身,為養(yǎng)家糊口,臨月臨時,勞動生產她仍然堅持。這天是農歷丑年的十月二十二,母親在小屋里(山名)砍柴,回家已是晚上六七點了。午夜兩點鐘左右,母親腹痛難忍,寸步難行。母親喚醒睡在身旁的姐姐說:“你去叫大娭毑喊二娘(二伯母),就港(說)我媽肚子疼?!苯憬愣酥河蜔簦e起她那稚嫩的右手,打開通向天井的門。陰風吹來,火苗搖曳,時明時暗。她扶著石磨凳子穿過天井,拍打大娭毑(耳朵不好)的房門,被叫醒的大娭毑又摸黑趕到二娘家呼叫。二娘趕來,她風風火火,做事干練,燒水,端盆。在她們的呵護下,我來到這饑荒的世界上。我家老屋的正門寬不過70厘米。母親外出,就鎖住門上兩只鐵環(huán),或用繩索拴住鐵環(huán)預留一尺寬,方便雞鴨進出。家里的黑豬經常不按時間節(jié)點進出,它用嘴咬,將嘴唇插到門下向上頂,門就徹底洞開,門下被它咬出一個碗口大的洞。母親找來鐵皮封住洞,也難御風雨。有年冬天,寒風呼嘯一夜,母親早起,只見門內外堆滿積雪無法開門。母親喊哥哥姐姐起床。鏟除雪,拉開門,雪花紛飛,寒凝大地,冬天來了。一天傍晚,一群紅衛(wèi)兵來到我家掃“四舊”。父親不在家,母親無法阻攔也不敢阻攔。他們翻箱倒柜,拿走了一根絲質圍裙帶子。十一二歲的姐姐靠在門框上,看著這群人發(fā)呆。一個女紅衛(wèi)兵見她脖子上的銀質項圈如獲至寶也強行摘下。盡管姐姐不舍,哭鬧,也不能抗拒這暴力的革命行動。父親是個小知識分子,家庭雖是地主成份,但家里真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也沒見過《四書》《五經》之類的“毒草”。她們掃走的兩件“四舊”是母親的嫁妝。母親娘家親戚,父親的姊妹中,父親是唯一的“公家人”。每遇風浪,他倆就是擋風抵浪的人。二爺、二娘去世早,其長女已出嫁,還有一雙兒女未成年。叔爺叔娘待他們視若己出,讀書,生活,勞動,一樣不落。母親似親娘似公婆,依農村風俗,盡傳統(tǒng)禮儀,操持他們的婚嫁。七十年代前后,大哥(大爺?shù)膬鹤樱?、二哥(二爺?shù)膬鹤樱┫群笊?。父親帶著他們去合肥、上海等地醫(yī)治。在那個缺醫(yī)少藥、交通不便的年代,其求醫(yī)過程堪比登天攬月。二姑媽的女兒,特別是大姑媽本人和大兒媳綠云大姐(是二爺?shù)拇笈畠?,叔伯三家兒女都以一家人按年齡大小稱謂)經常生病,姑媽們先后帶著兩位姐姐來到老娘家求助。大爺(土郎中)和父親為她們到處求醫(yī)問藥,飲食起居的重擔就落在嬸娘們的肩頭。尤其是大姐發(fā)病時,撕棉被、扯蚊帳,胡言亂語,六親不認。有人告訴母親,糊涂病是口痰堵住心口,桐油(桐果榨的油防腐用)汗(烤)雞蛋催吐就好了,母親信以為真。一天母親用桐油將雞蛋烤熟,喚醒睡在小鋪上的大姐,姐長、兒短,哄騙大姐吃。她邊吃邊吐,狼狽不堪。看大姐不想吃,我嘴饞了。母親對我耳語:孬鬼,不能吃,毒人。母親剛說完,大姐突然從床上站起,一聲喊:還我的大大(父親),我的娘......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我驚恐萬狀拽緊母親的衣襟,詫異地望著大姐。母親長嘆:唉!她想娘老子了。也許是這土藥方子的作用吧——大姐想起了她的今生,想起了她早逝的爹娘......母親任勞任怨寬容大度,默默地支持著父親,支撐著我們這個大家庭。做新房子沒有實力。父母商量先將正門擴大。遠在老洲鄉(xiāng)的小姨夫(母親和小姨媽私下有約兒女親)得知消息也積極支持。大約是七零年,他用自種的兩棵椿樹,做成一副上好的大門挑到我家。父親請來磚、木匠忙活兩三天,安上了新大門,在門頭上還做了雨搭子(雨棚子)。那幾天全家分外忙碌,不亞于做新房子。擴大后的正門氣派,家里寬敞明亮了。父親端一杯白山茶,有意無意地站在大門邊,眺望村外的田野,遠方的青山......這背影時常還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姐姐長大了。大爺借一間房子給姐姐住。父親請來磚匠打開墻壁,安了一道門。穿過父母的房間,推開這扇門,就是姐姐的閨房了。房子寬敞,還有一扇玻璃窗子。姐姐學手藝時,將縫紉機放進去。無論姐姐是否愿意,我都要到她這“豪華”的房子里玩耍。趁她不注意,在縫紉機上踩幾腳。父親性情耿直,母親溫婉賢淑。父母相敬如賓,樂善好施,堪稱楷模。父母一輩子沒有與街坊鄰居、叔伯妯娌鬧過糾紛。左鄰右舍有求的事,他們都會盡力而為。在那個缺吃少穿的艱難歲月,因父親有工資收入,我家不算最貧窮的。親戚、鄉(xiāng)親們上我家借錢借物,父母從沒有回絕過,且從不主動討要。提起這些事,母親總是說:“人家向你開口借,在家里要想好幾天。你若不肯,他怎么走的回家呢?”母親常跟我們說:“白天想自己,晚上也要替人家想想?!鄙鲜兰o八十年代,農村包產到戶,集體組織渙散,干群矛盾增多。父親義務,甚至自掏腰包協(xié)助村鄉(xiāng)領導解決問題。鄰里糾紛,小輩婚姻難題,雙方都要小爹爹、小奶奶(按輩分稱謂父母)出面調解。鄉(xiāng)鄰們都認小爹、小奶,因為他們不偏不倚,他們帶著兩顆心去,不帶半根草回。我的父母生養(yǎng)三男一女,長男夭折,余姊妹仨。姐姐沒有上完小學二年級就輟學協(xié)助母親看護我。姐姐聰明懂事,六七歲就幫助母親料理家務,放牛、打柴、做工,紡線紡紗比母親利索。姐姐結婚了,嫁妝在同輩姐妹中最多最好。外甥三歲后,父母將他帶到身邊撫養(yǎng)十多年。姐姐沒讀書,是父母一生的歉疚。我寬慰母親:“媽,五、六十年代的女孩上學極少,況且她同輩的姐妹都沒有念書,不能怪你們?!备赣H疼愛女兒在心里,母親有時掛在臉上:“你們姊妹仨個,姐姐沒念書,在家做姑娘時吃苦受累最多......”我和哥哥明白母親這句話的含意,也永遠記在了心里。哥哥寡言少語,忠厚善良,學習成績好。高中畢業(yè)后,當民辦教師,恢復高考的七七年即考上師范,在教育系統(tǒng)工作了一輩子。父親最不看好我,認為我話多人飄(浮)。母親也說過我,你天津也曉得,北京也曉得!你要緊緊嘴巴慢開口。父親對我管束嚴厲近乎苛刻。我若言行不慎,輕則罵,重則打。我從不敢跟父親提任何要求,即使有也是通過母親轉告。我小學畢業(yè)時,父親意外地同意我的錯誤選擇——不在他所任教的公辦學校讀初中,到半耕半讀的住宿制村辦林業(yè)中學。在這所學校里,我是唯一的“公家人”的兒子,其余皆農民子弟。在林中三年春季采茶,秋季砍柴,農業(yè)學大寨運動需要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時,大隊(村)干部就要我們林中的學生扛著紅旗充人數(shù)興修水利,支援農業(yè)生產......生不學、師不教,掙了工分,荒廢了學業(yè)。林中76屆畢業(yè)生中,有頑強者,在中、高考場鏖戰(zhàn)多年,因基礎薄弱,仍功名無望。在多少年后,我追問父親為什么讓我半耕半讀?他沉思許久,給我的理由是:當時高成份子弟上公辦初中很難,在他身邊讀書我可能挨更多打罵。我與父親的關系不很融洽。他笑臉對我屈指可數(shù)。即使在我娶妻生子之后,有時他也不分場合地訓斥,直到他的兒媳抗議方休。我們經常就社會上的現(xiàn)象爭辯,甚至面紅耳赤?!安宦犂献拥?,你想吃八兩(坐牢)!”他說。每每至此,母親就出來干涉:“你們父子是對頭該?到一塊就較勁!”她用眼睛瞪我:“你少說一句不照(行)?哪個叫你家(Ga)來(回來)。”事后她勸父親:“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你訓他,他還服你?我港(講)嘛,你有時就不對。”我的單位離家十五六里。星期天下午,她就催我回校,捎上豬油、芝麻粉之類。出門前,她總有一句:“你要好生(認真)教書,不能打學生,飯要吃飽?!?/section>無論是父親聲色俱厲的訓誡,還是母親春風化雨般教誨。今天我更懂得----他們是希望兒女在茫茫塵世間規(guī)避風浪,人生之旅少些崎嶇,多些坦途......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父親,母親:兒女們也學著你們的樣子在做人做事,跋涉在人生的旅途中......我和妻子多次回家鄉(xiāng),多次去父母工作生活過的地方尋訪,踏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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