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年前，媽媽在買菜途中因車禍猝然離世。
我和姐姐，包括爸爸都沒能見她最后一面。
整個葬禮，我悲痛欲絕、數(shù)度昏厥，爸爸高血壓發(fā)作，住進(jìn)了醫(yī)院。
作為長女，姐姐有條不紊地接待各路親朋以及葬禮事宜。
她不愧是500強企業(yè)的HR，遇事不慌不忙，指揮有序。
可是，就像親戚們私下里議論的那樣：還是小蕊重感情啊，你看小蕾，全程連個眼淚都沒掉，那可是自己親媽……
小蕊是我，小蕾是我姐。
02
親戚的話，落在我耳朵里，也聽進(jìn)我心里。
從小到大，我和姐姐雖然一母同胞，但性格卻判若兩人。
姐姐沉穩(wěn)獨立優(yōu)秀，一直是爸媽的驕傲，也是他們的主心骨。
而我活潑開朗，擅長撒嬌，爸媽說我是家里的開心果。
媽媽走了，我失去了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終日以淚洗面，無心工作，和男朋友的關(guān)系也接近崩潰。
而姐姐呢，安葬了媽媽第三天，便開始上班。
她安慰我和爸爸的方式也特別現(xiàn)實。
帶我們?nèi)コ院贸缘模苣┖徒惴蜷_著車，領(lǐng)我們各種郊游散心。
她說：“媽不在了，但她一定希望咱們過得好?！?/p>
03
那段時間，看著姐姐大把的為我們花錢，熱絡(luò)地張羅我們?nèi)ジ鱾€景點，打卡拍照，我并不開心。
在理智與情感之間，她永遠(yuǎn)是遇事最冷靜、處事最務(wù)實的那一個。
可我們在一夜之間沒了媽，怎么可以如此心如止水？
比如我，哪怕見到大街上，和媽媽年齡相仿的阿姨都會忍不住想哭。
但姐姐呢？從不跟我們提媽媽，永遠(yuǎn)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
有時候，我恨不得去她的內(nèi)心世界看看。
04
對姐姐的不滿，因為后來一件事，上升到了仇恨。
誰能想到，跟我媽恩愛了一輩子的爸爸，在媽媽去世一年后，突然宣布要再婚。
對方是他的同事，姓肖，喪偶，有一個兒子在外地。
爸爸是在晚飯時，當(dāng)著我、我姐、姐夫的面，說起這件事的。
他說：“這一年多，你們姐倆輪番陪我，你們都忙，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p>
“而且，我跟你們肖姨知根知底，互相都有個照應(yīng)。”
“人老了，怕死，怕孤獨，我想，你媽也不希望我整天活得像個孤家寡人。”
05
初聽此言，我驚呆了。
壓根沒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質(zhì)問道：“我媽尸骨未寒，你至于這么急嗎？”
我痛陳從小到大，最大的驕傲就是父母恩愛，可媽媽走了才一年，爸爸居然要再婚，讓我怎么想？
我說：“我和我姐輪流回家陪你，你咳嗽一聲，我們都緊張得要命，你還想讓我們怎么樣？”
當(dāng)目光落在墻上的全家福時，我的眼淚洶涌而出。
“不會是媽媽還在時，你就跟那個女人有瓜葛吧？她什么人?。坑惺裁促Y格做這個家的女主人？我把話放這，有我在，她就別想進(jìn)這個家門，當(dāng)然，你要實在想結(jié)婚也可以，以后，就當(dāng)沒我這個女兒，咱們老死不相往來?！?/p>
那天，我徹底失控了。
比媽媽去世那天哭得還要痛還要慘，感覺自己所有的信仰都在崩塌。
06
而比這更讓人崩潰的是，姐姐居然同意了。
她在我大鬧之后，對爸爸說：“爸，你的晚年你做主，只要你幸福就好?！?/p>
我姐的話，讓我爸也哭了。
那一刻，我感覺全世界都拋棄了我。
媽媽用去世，爸爸用再婚，姐姐用站隊爸爸的方式。
這些我曾認(rèn)為世上最疼愛我的人，仿佛一夜之間，都成了陌生人。
那天，我罵了姐姐一句“忘恩負(fù)義”，然后摔門而去。
出門后，我又轉(zhuǎn)回身，拿走了那張全家福。
我對他們大喊：“你們不配看我媽的照片，從此，咱們誰也不認(rèn)識誰?！?/p>
07
我的哭鬧并沒能改變爸爸的婚期。
他們先登記，然后旅行結(jié)的婚。
我姐還把那個肖姨拉進(jìn)了家庭群。
看得出來，肖姨是個細(xì)心而且開朗的人。
每天早晚給爸爸量血壓，并把數(shù)據(jù)發(fā)到群里，同時，還把他們游玩的合影發(fā)進(jìn)來。
照片里的爸爸笑得很開心，我默默看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恨不得退群。
只有姐姐，經(jīng)常評論，對肖姨極盡客氣與關(guān)心。
看著她那副巴結(jié)友好的樣子，我對她的怨恨越發(fā)深重。
08
爸爸的結(jié)婚旅行去了貴州、云南，最后一站是海南。
在海南，他們租了房子，一住就是半年。
原來，姐姐要把爸媽的老房子裝修一下。
聽到這個消息，我馬不停蹄地回了家。
可是，媽媽的味道已經(jīng)徹底從這個家里散去。
包括她生前最愛的兩盆沙漠玫瑰，也被姐姐帶回了家。
家里從前是中式裝修，如今迎合肖姨喜好，換成了美式風(fēng)格。
這個家，嶄新而陌生，仿佛徹底跟我沒了任何關(guān)系。
這筆賬，我再次算在了姐姐頭上。
09
而更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對肖姨的孝順，比親媽有過之而無不及。
且不說，她把房子裝成了肖姨理想中的樣子。
堂堂一個職場白骨精，在肖姨面前那叫一個“癩皮狗”。
她跟肖姨學(xué)廚藝，對她做的菜贊不絕口。
每次回家都給肖姨帶禮物，換季的時候，她會給肖姨買從內(nèi)到外穿的當(dāng)季新衣。
有一次，肖姨只是不經(jīng)意在群里提了句膝蓋不舒服，她就買回三種膏藥。
……
10
有些愛，是排他的。
冷冷地旁觀著這些，我替媽媽感到難過。
這些本應(yīng)該是我們做給媽媽的事情，現(xiàn)在都便宜了那個女人。
再看姐姐，那副巴結(jié)的樣子，還有我爸那稱心如意的幸福肥，我自動把自己放在了這個家庭之外。
偶爾回去，也只是盡一些為人子女的義務(wù)罷了。
而每回去一次，都會覺得，我沒有家了。
11
媽媽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肖姨兒子一家從廣州回來，一共住了五天。
姐姐和姐夫全程陪同，拉著他們把北京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
除夕夜，姐姐更是按照他們的口味，張羅了20幾道菜。
餐桌上，她拿出自己在職場的長袖善舞，祝酒辭與段子齊飛。
一切看上去那么花好月圓，宛若鐵板一塊的一家人。
我臉上假笑，心里卻在流淚，也許除了我，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媽媽了。
說到底，人都是現(xiàn)實的，趨利的，健忘的，至親也不例外。
媽媽走了，我們的親情也在重組。
12
所以，姐姐好幾次約我去她家吃飯，我都沒去。
她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接。
后來，她干脆來出租屋找我。
手里拎著各種食材，說要給我做頓可口的飯菜。
我不理她，她就在廚房里教我男朋友做飯。
絮絮叨叨地教他魚香茄子的做法，哪種茄子做出來最好吃，調(diào)料要去哪家買，什么牌子……
姐姐叮囑他：“不要總點外賣，要學(xué)著自己做飯，這樣才有家的味道?！?/p>
不一會，誘人的香氣從廚房飄出來，那是媽媽的味道。
從前，媽媽數(shù)度教我做菜，但我從來不肯學(xué)，唯一繼承她手藝的人，是姐姐。
那天，看著姐姐做的四菜一湯，我關(guān)起門來號啕大哭。
那些，都是我每次回家，媽媽一定會做給我吃的拿手菜。
13
飯桌上，姐姐陪我喝了一點紅酒。
哪怕喝了酒，她依然是冷靜理智的。
她告訴我，媽媽走后大概半個月左右的樣子，她發(fā)現(xiàn)爸爸在偷偷攢安眠藥。
她還在爸爸的枕頭下面，看到寫了一半的遺書。
大致意思是，媽媽走后，爸爸開始失眠，好不容易入睡，夢到的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家的瀕死狀態(tài)，他想去找媽媽，但又不忍心讓我和姐姐接連以這樣的方式失去父母，他每天都活在與死神面對面的孤獨與殘忍里，很痛苦。
姐姐說：“小蕊，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媽媽，不能再沒有爸爸，我們的陪伴，替代不了一個枕邊人的24小時相守，所以，我悄悄聯(lián)系了咱爸從前的同事，托她們撮合了這段姻緣?！?/p>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問：“發(fā)現(xiàn)爸爸遺書的事情，為什么不跟我說？”
“小蕊，你記著，但凡姐一個人能扛的事，就不會讓你來背?！?/p>
姐姐的話，讓我淚奔。
媽媽不在了，爸爸再婚了，姐姐就是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了。
14
自那天之后，我和姐姐又恢復(fù)了從前的親昵。
她只要有時間就會來我這里，或者讓我和男友去她家，做好吃的給我們。
廚房里的姐姐太像媽媽了。
無論是做飯的樣子，還是做出來的味道。
有一次，我去姐姐家，翻看她的新衣服和包包時，發(fā)現(xiàn)柜子里有很多棉花和漂亮綢緞。
姐夫告訴我：“你姐正在學(xué)做被子，給你準(zhǔn)備嫁妝呢，她那雙擺弄電腦的手，還真靈巧?！?/p>
我把這些東西捂在胸口，哭了。
我說：“姐，現(xiàn)在結(jié)婚誰還用手工做的被子，人家都是買蠶絲羽絨被，又輕又暖?！?/p>
我姐說：“那不一樣，要是媽在，一定會堅持給你手工縫兩床鋪蓋，媽說過，縫的越厚，日子過得越厚實……”
我姐沒再說下去，但我懂她的心意。
長姐如母，這句話，我體味得越來越深。
15
日子一天天過去，媽媽走后的第三年，我結(jié)婚了。
全程都是姐姐在操辦，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儀式上拜謝雙方父母時，我和老公一起又對姐姐深鞠一躬。
我什么都沒說，可是，那一躬，敬媽媽，也敬長姐如母。
后來發(fā)現(xiàn)姐姐的秘密，是姐夫過生日，我和老公一起去她家吃飯。
剛進(jìn)門不一會，單位臨時來了電話，讓我修改一個PPT。
我借用姐姐的筆記本電腦。
卻不曾想，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僅對自己可見的微博小號。
一條條瀏覽下來，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16
記錄日期，是從媽媽離世那天開始的。
“媽，你的葬禮我全程沒掉一滴淚，我怕眼淚掉下來，就等于承認(rèn)自己沒媽了，爸爸和小蕊都哭的很痛，可我不敢哭，他們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我必須堅強起來?！?/p>
“媽，早晨打開手機，想告訴你降溫了，然后，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在了，從此，再沒人叮囑我天冷加衣服，于是，我替你分別給爸爸和小蕊發(fā)了微信，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
“媽，最近爸爸的狀態(tài)很不對，盡管我和小蕊力所能及地陪著他，但我們都替代不了你?！?/p>
“媽，你能托個夢告訴我，該怎么辦嗎？我覺得自己好無能啊?！?/p>
“媽，對不起，我給爸爸介紹了一個老伴，或許全世界只有你知道，做這件事時，我心里有多疼多難過。”
“媽，我是不是活的很累？我支持爸爸再婚，到底對不對？小蕊特別恨我，我要怎么跟她解釋呢？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媽，今天逛街去給她買衣服，中途去洗手間哭了兩次，如果你在，該多好，我要給你買很多很多衣服，帶你吃很多很多好吃的，每隔一分鐘就喊一次媽媽?！?/p>
“媽，我努力對她好，你不要介意，因為你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我不想再讓爸爸也留給我們這樣的遺憾，所以，對她好，就是對爸好，只要他們過得好，我的悲傷，不值一提?！?/p>
“媽，你不在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已經(jīng)累成狗，除了張羅一家人的飯菜，還要強顏歡笑逗他們開心，然后，終于可以一個人，坐在車?yán)锎罂抟粓?。?/p>
“媽，你最愛的沙漠玫瑰開花了，真漂亮，如果，你也可以像它們一樣長生不老，該多好?！?/p>
“媽，試管嬰兒又一次失敗了，好想撲在你的懷里大哭一場，但這個世界上，可以讓我在他面前肆無忌憚落淚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p>
“媽，小蕊結(jié)婚了，放心吧，她過得很好，我會保護好她的?！?/p>
……
每條記錄的最后，姐姐都PS四個字：活著，當(dāng)下。
她說，要用這四個字提醒自己，珍惜眼前人眼前事，來日并不方長。
17
卻原來，堅強理智冷靜的姐姐，一直用這樣的方式，懷念著媽媽。
她頂著心里一萬個痛，呈現(xiàn)給大家一份小圓滿。
她的悲傷逆流成河，卻從不曾在我們面前哭過。
那一刻，我在姐姐的心事里，難堪地看到了自己的自私。
媽媽走后，我只想著自己失去了最疼愛我的人，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
卻沒看到，姐姐默默收起自己的悲傷，一直在縫合我們內(nèi)心的傷口。
她一直在無怨無悔地愛著，而我，卻一直在怨天尤人地索愛。
18
那天，我沖進(jìn)廚房，不由分說的解下姐姐的圍裙：“姐，教我做飯吧，以后，我也要做給你吃。”
“我不要你一個人假裝堅強，你以后想媽，想哭的時候，我陪你一起?！?/p>
是啊，哪有長不大的人啊，只有自私的心。
別人家的姐妹情同閨蜜，而我和姐姐卻更像母女。
我習(xí)得性的被愛，讓姐姐為親情所累，是時候以一個成年人該有的姿態(tài)去承擔(dān)了。
望著打開的書房門，姐姐明白了一切，她緊緊地抱著我，淚流滿面。
此時此刻，與我們姐妹而言，眼淚能訴說的，往往是嘴巴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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