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向東，內科醫(yī)生和醫(yī)院質量管理者，業(yè)余愛好醫(yī)學科普寫作。
人生有各種樂趣，酒色財氣、琴棋書畫、權謀名位，每一種都有令人終身沉溺的魅力。就我而言，四十后而不惑，只推崇閱讀和運動，其魅力之雋永和悠長，有甚于名利情欲。
說運動，其實很慚愧，不過葉公好龍，難有恒心和真意。但于閱讀，可以說四十年真愛如一日，不曾稍有褪色。其中，最為執(zhí)著溺愛者有三，曰杜詩、圍棋、醫(yī)學史。
且說圍棋，古稱“木野狐”。動靜生殺，玄妙莫測，如狐之魅，令多少英雄好漢拜倒三尺枰下。余何人哉，慧根淺鈍，迷野狐而誤終身。
直到大學我才第一次遇見圍棋。那是在樓上同學寢室里，看到有人在一紙縱橫十九道方格中玩黑白子。說來慚愧，我當時竟然不知道這就是那傳說中的圍棋，應試教育之誤人可見一斑。這一見，仿佛段譽在曼陀山莊初遇王語嫣，從此醉，終身迷。
圍棋基本規(guī)則：四個圍死一個，兩眼則活。簡單到無以復加。但試下一盤，竟然被人殺了個精光。不服氣也沒用，屢敗屢斗，屢斗屢敗。
看來得找?guī)妆疚淞置丶判?，遂到書店林立的福州路搜尋。那時圍棋書還不多，買了一本《圍棋入門》，這是我讀圍棋的開始。我只花了一天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了。得知原來圍棋每一招都有名兒：尖、跳、飛、扳、虎；吃子有技巧：關門打狗、扭羊頭、倒脫靴、黃鶯撲蝶、烏龜不出頭；布局有陣法：三連星、中國流、秀策流等等。這一天的用功有脫胎換骨之感，仿佛從猴子一下進化到了人。立馬去報仇，那個從我身上獲得極大成就感的同學對我的新招大為驚訝，連出重拳，都被我施展“凌波微步”躲開，最后大勝之。其實，這位連圍棋之門也未入，卻是我的第一個“勁敵”。
然后，去找更高的手，卻發(fā)現(xiàn)《圍棋入門》的招根本不管用。因為高手更野蠻，你根本躲不過；憤而出手，又是片甲不留。高手評曰“繡花枕頭”。高深的武功畢竟不在入門書里。
我買的第二本書是王汝南注解的《玄玄棋經》。以我當時的水平自然是看不懂這本經典巨著的。但就像看奧數(shù)難題，解不出來不妨先看答案，再細細體會其奧妙，也是提高之一法。全書的精華是第三部分的死活題。第一題是“唐明皇游月宮”，是個全局性征子題。但見黑白子從左下角扭殺起，吊著一口氣在棋盤上盤旋周轉兩周，最后才屠龍成功。驚心動魄，氣勢宏大，美妙絕倫；真如帝王出行，旌旗獵獵蔽日，儀仗宛若游龍，而又危機四伏，直看得我目瞪口呆。原來圍棋的奧妙如此深不可測！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艱難的將《玄玄棋經》看完，自覺武功大進，仿佛謝遜練了《七傷拳譜》，從此，打遍班級無對手。
第三本書是陳祖德的《當湖十局細解》。金戈鐵馬，妙手繽紛，古典圍棋力量之美展示無遺。再讀稀世天才吳清源的《名局精解》，剽若疾風，穩(wěn)若泰山，吞吐閃爍，剛柔相濟，已是降龍十八掌和九陰真經融為一體的境界。后次第看日本諸大師的作品：武宮于三尺枰上演繹磅礴宇宙流；小林穩(wěn)步推進的圍棋必勝法；趙治勛宿命般的治孤苦旅，每于將要墜下懸崖的最后一刻回手一拳擊斃敵人；坂田剃刀般鋒利的繽紛手筋；高川流水不爭先，打不死蚊子卻能擊斃大象；秀行前五十手天下第一的大局觀；加藤直線殺棋的剛腕；林海峰的二枚腰之韌……又讀陳祖德的超越自我、聶衛(wèi)平的圍棋之路、馬小妖氣彌漫的三十六計。后韓國異軍突起，曹燕子颶風之翼，柔風快槍驚才艷艷；石佛李昌鎬更以無鋒重劍，敗盡天下英雄。
我如駕一葉扁舟闖進浩瀚無垠的大海，不知其上下，不知其前后，不知其往來，不知其始終。始知圍棋生殺變化之妙非我平庸智力所能窮盡者，至于躋身職業(yè)棋手的境界，則終身無望。
然而，野狐的魅力決不僅僅為職業(yè)棋手而設。我凡夫俗子，既中此溫柔一刀，已不能也不舍自拔。此后勤修內功，精研七十二門絕藝，一年左右已打遍年級無對手，開始到交大等外校尋找對手。
后興趣所及，旁涉棋史典故人物，知有一襄陽公園，乃是棋友聚集之寶地。往而觀之，在公園一角，石桌星列，眾好漢捉對廝殺。逐一看去，端的是熱鬧非凡，雖多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五鳳刀、斷魂槍人物，但間亦有昆侖派、武當派的高手大俠，不由暗道：得其所哉！在上海最后兩年里，我自帶棋具，常常逃課逃實習，自早八點騎自行車到襄陽公園占個好位置，等著對手就下，一直到晚八點才回校。其間幾乎不吃不喝不拉，斗志之旺，體力之佳，現(xiàn)在想起，仍覺不可思議。襄陽公園期間，我槍挑過日本留學生高手，刀劈過某少年宮三段教練，一身橫練功夫漸漸成型。久之，在小圈子里，“上醫(yī)戴眼鏡的”也闖出了點小名頭。這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涯持續(xù)到畢業(yè)。
畢業(yè)后到黃石，不再象學校那么自由，但我第一次參加市里的比賽，拿了個第三名，也名動地方棋壇。在醫(yī)院的對面，文化宮信息巷的棋攤是黃石棋迷的主要聚集地，我得近水樓臺之便，經常光顧。久之，博得“信息巷第一高手”之號。03年文化宮改造后，信息巷棋攤遂成為歷史，我也逐漸與黃石棋界疏離。
97年在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時，下班后，我常常獨自坐在宿舍床上蚊帳里，左右互博打譜以度時光，自以為樂，仿佛回到大學時代。人以為怪，留言傳到同濟醫(yī)大和同濟協(xié)和二院的圍棋總冠軍耳里，他親到宿舍向我挑戰(zhàn)。血戰(zhàn)十局，我以6比4勝之。圍棋的名聲雖有所擴大，在醫(yī)界也博得“不務正業(yè)”之名。好比少林寺和尚不修禪而癡迷武學，頗誤清修。
但木野狐的魅力實在太大，身不由己，也實屬無奈。十幾年里，我對圍棋的閱讀可謂手不釋卷無所不及。收集了出版的幾乎所有的圍棋書，再貴也毫不猶豫。如煌煌八大卷的《吳清源對局全集》、日本三棋圣對局全集、秀行和坂田對局集、六超對局集和布局死活官子手筋定式大全、韓國四大天王對局集，以及圍棋、圍棋天地、圍棋春秋、棋藝、日本圍棋舊雜志期刊等等，力所能及的幾乎收羅殆盡。車上、廁上、床上，手上必不離圍棋書，其味道之深，頗有不足與外人道者。
這種癡迷至2005年左右結束。因為這時候我開始接觸網絡，網絡以其巨大的閱讀信息量打開了另一個前所未知的世界。在這里，我以中醫(yī)和循證醫(yī)學為入口，以醫(yī)學史為最濃厚的興趣，開始認真思考醫(yī)學的本質問題，總算轉到正業(yè)上來了。
但對圍棋的興趣也還沒有完全斷，只不過更多地成為一個純粹的閱讀者和旁觀者。不是閱讀書籍，已經十多年沒有看圍棋書了，是閱讀棋譜。自從阿爾法狗戰(zhàn)勝人類棋手以后，尤其是阿爾法零，根本不依賴人類幾千年的圍棋積累，自己跟自己玩兒，8小時就超越了戰(zhàn)勝人類的第一代阿爾法狗，令人駭然而沮喪。我常?？粗鴿M架圍棋書而黯然神傷，耗盡我青春時代最瘋狂的精力最敏捷的思維的這些書啊，在人工智能看來，難道竟然都是幼兒園讀本？
柯潔被狗零封秒殺后，人類不得不在圍棋上向人工智能屈尊稱臣。在騰訊，人工智能“圍棋絕藝”每天和9段下大量的讓二子輔導棋，勝率占絕對優(yōu)勢。我每每閱讀“絕藝”的棋譜，看到那全盤通算的恐怖殺力，都如同夢幻一般。圍棋史上秀行強殺劊子手加藤大龍的那盤驚世殺棋名局，在“絕藝”的譜里竟好像是家常便飯。
“絕藝”的名字來自杜牧的詩，“絕藝如君天下少，閑人似我世間無。別后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如阿爾法狗的棋藝，當真可以稱得上“絕藝”二字。而“吳圖”本意指三國孫策和呂范等臣子的棋譜，其每一譜出，必風靡天下；如今在我看來，也幼稚無足道者。晚唐韓偓詩云，“手風慵展一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其“九局圖”指的是唐大國手王積薪和馮汪間的金谷園擂臺九局譜，已經失傳，據說嘔心瀝血，變幻無方，視力不好的話要看花眼的。我今眼力日暗，還能坐在電腦前，看比“九局圖”更要精彩一萬倍的“絕藝”譜，雖無法看清其背后的萬千變化幽微奧妙，能望洋興嘆一番，不也是一種閱讀的樂趣嗎？
我讀野狐，霧里看花，管中窺豹，不改其樂。
[黃石文壇]余向東的散文《我和“流浪的感覺”不得不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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