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憑欄聽雨
幾年前，它還孤零零地蜷縮在村子的角落里，衰草幾乎掩沒了它的高度；今天，它被夷為平地，一座樓房正在它身上蓋起。磚窯，正如一位年邁的老人正在歸入泥土，依稀看到的只是它的影子?？墒?，二三十年前村子里的磚窯，實在是很風(fēng)光、很輝煌的??！
對于這座圓形建筑的構(gòu)造，我曾站在窯底仰望高高的圓穹而苦苦思索，下面是燒煤的爐，往上點是一圈磚砌成的臺子，再往上則是磚一層一層墁起來的圓穹，中空透著如村中老井一樣大的天。
讓人驚嘆的是那圓穹沒有任何支撐，卻能如此牢固，不能不透出村民們的智慧。這樣的磚瓦窯不似如今排成一排的機磚窯，燒出的不是紅磚紅瓦，而是藍(lán)磚藍(lán)瓦，顏色就像頭上的天空一樣。
那個時候，村民們蓋房子用的磚瓦，全部都要先打好磚坯和瓦坯，然后再搬到窯里燒制。搬磚的時候，我們小伙伴們也一齊來幫忙。愛玩的我們還把泥捏的小狗、小哨等放到里面燒。人們把磚坯和瓦坯在窯內(nèi)的臺子上碼整齊，然后就用泥糊嚴(yán)窯的側(cè)口，下面的爐口則用來燒煤。燒磚用的煤一般要打成燒餅，這樣使用起來方便。
開始燒窯時，要擺些供品敬神。大人們一臉肅穆，雙膝著地，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響亮的頭，口中念著一些我無法知道的祈福的話……畢竟這一窯的磚瓦是他們一年來的血汗做成的。男人在窯內(nèi)放了張床，每天他要守在這里，女人每頓飯都要送了來。
燒窯是男人們干的活，而且要請村里燒窯在行的師傅，老軍就經(jīng)常被人請來幫忙，那時幫忙是沒有工錢的，只是管飯，有的還管酒喝。爐火一起，窯里就熱起來，要是冬天，村里人就愛往這里鉆，相互扯起瞎話兒。老軍也是講瞎話的好手，但是他即使講得很投入，也不會忘了往灶里填煤餅，或者拿鐵釬翻翻煤，使之燃得更旺。
在窯外面，遠(yuǎn)遠(yuǎn)的能夠聞到浸泡了汗水的磚坯瓦坯在燒烤中散發(fā)出濃郁的味道。幾乎每天，大人們都會瞇著眼，近乎貪婪地嗅著窯里發(fā)出的酵香，嘴里發(fā)出夢魘般的囈語：快到時候了，快到時候了。伴著一爐爐不能熄滅的火焰，披著一夜夜星與月的清輝，熬過一個又一個忑忐的無眠之夜，大人的眼睛熬得就像爐火一樣的紅。十幾天后，一窯的磚瓦就算燒成了。
這個時候，磚瓦還不能出窯，還得擔(dān)水洇窯，這也是個重體力活，而且比較危險。人們要肩著一挑水順著窯坡的小徑環(huán)繞而上，到達窯頂后，把水從窯頂澆入，窯壁內(nèi)傳出吱吱的聲響，窯頂處立即團涌出白色水氣，水氣蒸騰著，籠罩了窯頂，慢慢地向天空逸去，隨風(fēng)變?yōu)樘焐系陌自啤?/p>
那是一種美麗的升騰，那種升騰，將蒼天和厚土相融合。由于窯土經(jīng)過數(shù)天的燒烤，有的地方就會舒松，水一澆，就會塌陷，所心走路一定要小心。我同學(xué)的姐姐就是在洇窯時不慎掉入窯中，她青春的身軀在劇烈炙烤中該是怎么一幕慘狀?。?/p>
洇過窯，停兩三天后，就可以出窯了，那是人們最歡慶的時刻，也是人們最忐忑的時刻，因為害怕一窯的磚瓦沒有燒好，那一年的功夫就白費了。等打開窯門，看到那泥黃色的磚坯瓦坯變成了色澤純正的青磚瓦時，主人的臉上就泛起了笑容，再用手指敲敲，磚瓦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主人也就笑出聲來。而我們孩子把燒好的泥哨拿出來，吹起來，響聲也像我們的笑聲一樣格外地清脆。
其實磚瓦窯屬于我們孩子的是在它閑下來的時候，就像一位老人只有在他停下手中的活什才能給我們講故事一樣。閑下來的磚瓦窯四周會長出根莖又細(xì)又甜的茅草，嚼在口中感覺味道比甘蔗還要甜潤。
我們經(jīng)常到窯里面捉迷藏，當(dāng)然有時會遇到蛇，嚇得我們一跳多高。我們還把偷來的紅薯、花生在這里架上柴禾燒，而不用擔(dān)心大人看見冒煙挨批。
磚瓦窯，承載了村民許多期冀和我們孩子們許多歡笑的磚瓦窯，我曾經(jīng)懷著感恩的心情和憑吊的情愫幾次從數(shù)十里的城里跑回老家來尋你，你已經(jīng)被逼到了村子的最角落，破敗得不堪入目。
人們用數(shù)以萬計的磚坯填滿磚窯，寄托著重建家園的夢想，但你最終被掏空，被廢棄，像一個空空蕩蕩的大祭壇。
我像一只蜥蜴寄身于這座幽邃的廢棄磚窯中，它粗糙的環(huán)形內(nèi)壁，一半被午后的陽光洗得蒼白，一半深嵌在暗影中，寂靜陰沉得如同一處墓地，讓我不由得趕快逃出。
坐在廢棄的磚窯上，望著村里不斷長高的樓房，我知道，磚窯是家園的源頭，但卻不是家園本身。但是它雖然離去，影子仍然映照在我們家園的墻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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