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先云
一
一場雪悄然而落,一夜之間覆蓋了世界,推開門的剎那,房屋披上了白色的毛毯,道路蓋上一層白色的被子,那曾是干枯的樹枝擎著一個個白色的枝條,一夜之間,世界變了樣子,白花花地,純凈的冷。
老侄媳婦一向都是早起的鳥,帶著她的孩子們堆雪人,打雪仗,我拿起鐵鍬沖進雪地里。
“二奶奶哭,三奶奶笑,四奶奶來時騎大馬,三奶奶來時坐花橋,二奶奶來時挎著一個布包包。二爺爺哭,三爺爺笑,四爺爺穿西裝,三爺爺穿長袍,哎呀呀,二爺爺娶親耍酒瘋,哭著鬧著不拜堂。二奶奶麻,二奶奶矮,二奶奶不入二爺爺?shù)难?,哎呀呀,二爺爺沒錢,娶個又麻又矮的丑姑娘------”幾個半拉大孩子孩看見我,一起起哄。
這原本是一個人家的故事,被人們編成了歌謠。從這首歌謠里,可以看出人們的生活是一點點提高的,娶媳婦的場面也是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隨著年代不同的潮流而改變。我老公是公婆的二兒子,我這個二奶奶時常被小字輩起哄。
“二奶奶不哭,二爺爺笑,二爺爺結(jié)婚不擺酒席不放炮,汽車一嘟嚕,送你二爺二奶奶------”我手持鐵鍬,右一邁腿來個銀環(huán)蹬步。
“送你云龍山轉(zhuǎn)一圈?!蔽疫€沒說完,侄媳婦笑著打斷我。
“二奶奶能地。”大孫媳婦扔過來一個小雪球。
老侄媳婦一家十一口人,大人六口,里孫外孫五口,不大會把兩個小雪人堆好,幾個小人圍著雪人蹦蹦跳跳。我把院子里水泥小路上的雪堆到菜園一角,雕琢出一個小人,紅熟料做的帽子,圍巾,胖乎乎,笑瞇瞇地望著遠方。
“老二家的,堆這么好看的一個雪娃娃,是不是還想生個孩子。”五十多歲的梁思涵停下腳步嬉笑著說。
他身邊跟著一條半人高的狼狗,他停住,狗用嘴拉他衣角。
“要是年輕十歲,我考慮?!蔽倚πΑ?/p>
“你家老二------”
“要不讓你老婆過來試一試。”老侄媳走過來。
這人和誰都喜歡鬧,一張嘴吐不出象牙來,我還沒出聲,老侄媳婦接過話。
“潑婦,說你啦?!绷核己χx侄媳婦遠一步。
“潑婦專制你這張破嘴,沒見你說過好聽的話?!敝断眿D拳頭論起來。
侄媳婦喜歡用拳頭說話,梁思涵拔腳就跑,圍著侄媳婦一大家人轉(zhuǎn),還一邊喊:“憨子發(fā)飆,揍人啦?!?/p>
這都是他們平時鬧慣的,孩子們也不阻攔,只有那狗兒初始對侄媳婦呲呲牙,一會兒看熱鬧似地瞧著兩個人一個追一個跑,后來索性自己溜達去了。
平時大家一條路邊住著,說也說得,鬧也鬧得,誰也不惱誰。說笑之間雖然沒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卻能感受相處之間的和諧,一種溫暖渲染著彼此的心里,鄰居住著近,說著親,住一起久了,能從對方眼中能讀出喜悅和悲苦。
二
梁思涵的狗,引來不遠處另一只狗,兩只狗見面親熱地互相蹭蹭身子。
兩只狗都是半人多高,路人看見遠遠站定,那只狗的主人,剛子也緊跟過來。
剛除了收種莊稼,年關(guān),一般很少在家,生活是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依然壓迫著他。孫子讀書要錢,兒子想去城里買房要錢------六十多歲的人不肯閑下來,他以前是一個很好的瓦工,現(xiàn)在是一個很棒的小領(lǐng)工頭。
“啥時候走?!彼麊柖O子。
他談話直入他想說的主題。
“定了十三的車票?!倍O子把懷里撒嬌的孩子,放到地上。
“你們賺大錢的人?!绷核己簤蛄?,停下腳步。
“通通通?!敝断眿D不算完,攆上,連給他三拳,累地她只喘。
“賺啥大錢?給人當孫子一樣的時候你沒看見,現(xiàn)在干啥事不求人?!眲傉f。
“都不容易的,進貨如果拿不準款式,不超前潮流一點,積壓的貨能把人拖窮?!倍O子說。
二孫子在廣州與人合伙做的網(wǎng)上生意,往外批發(fā)鞋子,大都是年初訂貨。
說這些,梁思涵沒話題,他一輩子沒外出過,一門心思在莊稼地上轉(zhuǎn)悠。每到春天,他張羅著承包一些土地,只秋季一茬,專種稻種。
“你幾時走?”孫子問。
“過了初八就走,先去跟人家貼瓷磚,等那邊工地開工我再過去。”
“你這領(lǐng)工頭也不多歇幾天?!?/p>
“閑著誰給錢,襯身子骨還硬朗,多賺一些,縣城再給孩子買個房子。”
……
兩個人說著,梁思涵聽幾句,轉(zhuǎn)頭和大孫子嘮叨去了。
大孫子前些年買了一輛插秧機,承包了幾十畝地。年前又辦個私人駕校,他給他女兒報了名,兩個人有話聊。
三
“你這老妖婆,一家人不讓你都攪合散,你不甘心?!蓖蝗灰粋€嗓門把人們的眼光都吸引過去。
一個院門里走出一個七十多的老太太,后面跟著她五十多歲的兒媳婦。
“又惹著馬蜂窩了?!敝断眿D說著領(lǐng)頭往那跑。
老太太也不說話,出了院門沿著路往東走一段,一拐彎徑直往后去了。
“你們說說,她說她頭疼,我說我?guī)еメt(yī)院,她不讓,非得嚷嚷讓他兒子回來。他兒子昨天剛走,這不是找事嗎?”兒媳婦兩只手拍著,吐沫星子亂噴。
“消消氣?!敝断眿D勸。
“不是我不孝順,她是成心攪合你。我領(lǐng)著她去看,不行去縣城醫(yī)院查查,她不同意。我不親,她閨女親吧,讓她閨女領(lǐng)著她去,她怕她閨女掏錢,我掏錢還不行嗎?非得逼著我打電話,讓她兒子回來。他回來還不是這樣看,她一年不鬧騰幾回不算完,上次感冒逼著我讓他兒子回來,打兩天鹽水沒事了。
我們呢,來回路費我們?nèi)觾汕Ф?,真是去的地方近也好啊?!蔽迨鄽q的兒媳婦說著哭了,眼淚刷刷往下流。
“她老糊涂了,你給她一樣?!庇腥藙?。
“她年輕的時候就不是好鳥,動不動吆喝著讓她兒子打我,這你們都知道的,幸虧她兒子不聽她的,要不俺這個家早散了?!?/p>
“那是他娘,他有啥法子?”
“沒有這么不省事的老太太,兩個兒子,攪散一個,還不算完。她蝎子心,不把兩家人都攪合散不算完。”兒媳婦不哭了,咬著牙根說。
“老二家的,你以前不再莊里住,你不知道,她家老太太老在兒子面前說兒媳婦這不好,那不好,等兒子火起來,又吆喝著兒子打媳婦。她兒子不在家,吆喝著她男人打兒媳婦,好好一家人被她拆搭散。現(xiàn)在他二兒子光棍一個,沒人疼沒人愛的,還不消停?!币粋€叫梅的女人貼著我的耳邊說。
梅今年快六十歲了,她婆家姓王, 我平時喊她王嬸。
“他打兒媳婦?”我驚訝。
“啥叫不是東西,這個大兒媳婦也沒少挨。只是她個子大些,性子又烈,打就同他打。他男人還好,勸了媳婦,說老的,不然也被攪合散了?!?/p>
“她二兒媳婦,不爭辯啊?”
“那個小媳婦人又小巴又瘦,人老實嘴巴又笨,有理也說不出,只氣地掉眼淚。等著吧,那個老太太一定回家給老頭裝藥,老頭來這放。”
“你這個不要臉的潑婦,一次次欺負你婆婆, 她有病不讓她兒子回來,還------”
果不然,梅話音不落,一老頭氣勢洶洶而來,滿嘴污言穢語。
“兩個老不死的東西,一個裝藥一個放,你年輕的時候打我,我都沒怕過你,今天要是我怕了你,隨你們的姓?!眱合眿D一見跳起來。
“我日你娘家的小閨女------”老頭也蹦起來。
“你個老龜孫,看我不撕爛你這張罵人的嘴,揍死你,我用命抵著你,挨槍子我也得揍你?!眱合眿D往老頭沖過去。
眾人慌忙拉住,兒媳婦掙脫著往老頭身上踢。老頭年齡大,終是怕了,一個勁往后躲,不過嘴巴沒閑著,手里還抓起一個木棍,趁勢抽一下。
“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來我嫂這鬧騰?!彼鹤硬恢缽哪腔貋?,一身酒氣,一聲吼。
老頭一看二兒子,嚇得轉(zhuǎn)臉就走,嘴也啞了,雙腿蹦跶地也快,一會沒影了。
“他活活能憋死我-----”兒媳婦氣喘如牛,一張臉氣地快變形了。
“我那個爹娘,看著兒子都變成光棍正好。你們說說,我這啥命也,托生這樣的人家,大過年的,我回來屋里頭沒老婆,沒孩子?!崩项^的二兒子瞪著眼睛?!皢鑶鑶鑶?----”他抱著頭蹲地上哭,像一頭狼。
“都怨你糊涂,聽你爹娘的,把一個好好的媳婦丟了。人家咋給你過,你也打,你爹也打?!彼┳訃@口氣。
“嗚嗚嗚嗚嗚,我想我媳婦,想我的孩子------”
“他一喝酒就哭,后悔晚了。他爹吆喝著讓他離婚,說給他再找個好的。他有點本事,能賺錢,就是一味要媳婦孝順。他媳婦熬不過,八年前帶著孩子外面租房子住,他家老頭老太太還不算完,說兒媳婦百般不是,硬是把兩個人攪合散了。三年前他媳婦帶著孩子嫁人了,孩子也不愿意理他?!泵纷訃@息。
“回屋去,別再這嚎了。”他嫂子拉他。
眾人幫忙,把老二架回不遠處他自己的屋。他嫂子給他拿來一個熱水瓶,拿過一個杯子倒上水。
“我沒醉,我爹娘咋那么不省事?”老二不哭了,坐在沙發(fā)上盯著一面墻。
墻上掛著他和媳婦孩子的全家照。
四
看他穩(wěn)定,人們開始離開。
“攤上這樣的爹娘,真沒法?!?/p>
“不省事,有病孩子又不是不給看。”
“幸虧他大兒媳婦個子高,又有把子力氣,能抗爭一會子。”
“兩個人自己有錢,有退休工資,好好過唄。孩子們都好好的不好嗎?不知道腦子被驢踢了,還是進水了,一段時間不鬧出一點事情來不算完?!?/p>
“老二惱他爹娘惱心肺里去了,提起來就恨地沒法?!?/p>
“多好的一個小媳婦,硬硬被攪合散?!?/p>
“這老二直腸子,人是好人,就一樣,自己的爹娘在不好,不讓媳婦說一句,現(xiàn)在后悔了。”
“前幾天他去縣城碰到他老婆孩子來,他喊孩子,孩子不理他,胳膊拽著別的男人喊爸爸,那個親熱?!?/p>
“怪不得這幾天天天醉。”
“他爹娘一挑撥,他就打媳婦,孩子自小都怕他?!?/p>
------人們邊走邊說。
婚姻走到這一步很是悲哀,媳婦的好在分開后一點點顯示出來,每每難過的時候,跑出去喝酒。人只一味孝順,忽略媳婦的感受,也是不行的。
這世上有老不懂事,有少不懂事的,這對老人遭眾口討伐,看起來惹了眾怒。
如果說村莊是一個個家庭組成的百草堂,人人是百草堂里的一株株草,情感是草籽也好,是一朵小花也好,是草堂里飛舞的蝴蝶也好,那么他二兒子的情感就是結(jié)了一粒苦果,那空蕩蕩的房子,即便再有新的血液輸入,這苦隨他怎么樣想鏟除,終究是一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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