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從文學(xué)到美學(xué)【No.956】
被錢狗一路追咬的您
河南鄧州 張靜
遠在合肥的侄女雅打來電話，說給我微信轉(zhuǎn)些錢，讓我換成現(xiàn)金，湊空給她媽媽送回去。侄女說因疫情回家看望有太多不便，直接轉(zhuǎn)給她媽媽又不接受，沒辦法只好托我轉(zhuǎn)交。
嫂子前兩天在一家私人開的廠子里干活，腳受傷了，里外縫了好些針，幾乎就要傷到骨頭了。
已進入花甲之年的嫂子，這些年頸椎一直不好，有兩次因頸椎壓迫，頭暈得天旋地轉(zhuǎn)，住院掛吊瓶，做理療，漸漸有些好轉(zhuǎn)。
我勸她別外出干活了，她說：人閑著沒事干，也很無聊，慢慢就廢了。再說，你哥中風(fēng)這么些年，每個月吃藥還得不少錢，我干活，多少掙點，顧住我和你哥的生活，這樣，雅和仲兒的壓力也能輕一點兒。
嫂子年輕時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小媳婦，多少小伙子都暗暗羨慕我哥有福氣。即便歷經(jīng)生活的困頓磨折，依舊能從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模樣里看出當(dāng)年的秀色來。嫂子很會做女紅，她裁剪縫制的衣服時尚合體，她繡的鞋底花樣被村里女人們爭相效仿。
心性聰慧的嫂子一點也不矯情，下田干種收莊稼這些粗活一點也不遜色我哥，勤勞的倆人，蓋起了小村里最早的三間平房，一座小院。嶄新耀眼的紅墻平頂房，成為村民們艷羨和贊嘆的對象。那個時候，我的侄兒侄女活潑可愛，日子過得如芝麻開花一樣的美好。
這樣的美好在我哥39歲中風(fēng)那年戛然而止。我哥失去了勞動能力，嫂子既要照顧病人，還要干繁重龐雜的農(nóng)活，還要撫養(yǎng)一雙正在上學(xué)的兒女，生活的重擔(dān)一下子排山倒海般壓向她瘦弱的肩膀。
每天天蒙蒙亮，嫂子就去地里干活，中午回家做飯，吃過飯孩子們上學(xué)后，嫂子開始幫我哥做康復(fù)訓(xùn)練，忙完這些，顧不上歇口氣，又下地干活。酷熱的正午，一個人在田里割麥子，麥車翻倒再默默裝好；漆黑的夜里，一個人在田里抱著水管澆地，從這頭到那頭；滂沱大雨里，一個人在田里給莊稼排水改道，從田間到地邊；刺骨的冷風(fēng)里，一個人到集市蹲在街頭，賣掉飼養(yǎng)的豬娃兒，給孩子們過個不那么寒酸的年。
車胎扎破了，水井壞掉了，風(fēng)扇不轉(zhuǎn)了，電線斷路了……所有需要男人干的活，嫂子不是去求人，就是自己摸索干。殘酷的生活啊，硬生生把一個細皮嫩肉溫言細語的漂亮女子變成了一個皮膚粗糙高聲大嗓的鋼鐵女漢。
一年四季，從早到晚，不管酷暑嚴冬，無論刮風(fēng)下雨，永遠忙不完的活兒，像陀螺無法停歇的嫂子呵……
我蒼白的語言所能描述的困苦遠遠不及真實生活的兇狠。記得嫂子曾傷感地說過：暗夜里不知哭過多少次，不知流過多少淚，幾乎把一生的淚都要流完了……
春天的時候我回去，聽到鄰居和嫂子閑聊，感嘆著不知道那些年嫂子都是怎樣堅持著一路走過來的。嫂子卻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好像這些年也并沒感到有多艱難，成天忙的沒時間去想，好像一下子孩子們就長大了，成家立業(yè)了……
累過、哭過、痛過、苦過又忘記的嫂子呵……
母親臨終時，嫂子和弟媳輪流白天黑夜地照料。母親走后，父親曾因摔倒導(dǎo)致膝蓋骨折，幾個月，嫂子端飯送水，直到完好。生活啊，總是多磨礪多波折，常年默默資助嫂子一家生活的父親，卻在晚年與嫂子因家庭諸多瑣事產(chǎn)生了矛盾和隔閡，我曾勸父親后退一步，難道要把這些恩怨帶到另一個空間里嗎？父親低頭不語，要強的嫂子也有傷心。其實，一家人，哪有多少對錯之分，哪有什么好與不好之分，所有的問題都只是因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都只是因為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考慮問題罷了，彼此都有付出，彼此又都為覺得錯付的真心難過，就這樣，父親帶著牽掛和憂傷走了。雖然我一向敬重嫂子的能干和堅韌，可在她與父親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面前，我的情感還是偏向了血緣親情，偏向了深愛著的父親。對嫂子家里的一些事情，我本可以做得更好，表達更多的心意，可是，因為那一點點對父親的偏愛和因父親難受而難受的心結(jié)，讓我做得敷衍而潦草。唉，往事不如煙，往事傷不起……
父親走后的這幾年，我的身體也每況直下。深切體會到，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有歸途，哪里還有家呢?生命之根已被拔掉，生命之樹還能蒼翠幾時?兄弟姐妹們都日漸年長，日漸小病小痛，日漸滄桑憔悴，親情終將一步步散場，我與這個世界的親密鏈接會愈來愈少了。隨著身體的好轉(zhuǎn)，對塵世情愁越來越淡漠越來越看開了。長嫂如母，嫂子對我曾經(jīng)的關(guān)愛愈來愈溫暖心靈，嫂子對我們這個家的付出對我哥的照料愈來愈感動心田。我與嫂子的通話多了，回家看嫂子的次數(shù)多了，與嫂子心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
回家，嫂子在的地方也是家?。?/span>
我?guī)е杜男⑿暮臀业囊稽c情意，回到我的心靈老家——那座嫂子居住的、已經(jīng)顯得老舊卻綠植蓬勃花香四溢的溫馨小院……
嫂子一邊埋怨她的閨女瞎操心，一邊為又讓我惦念破費和在炎熱的天兒里來回奔波而感到歉意。嫂子腳上包裹著白色的紗布，和我絮叨著受傷和治療的經(jīng)過，臉上卻全是笑意，似乎談?wù)摰氖莿e人的傷痛。她又關(guān)切地問起我身體近況，說看我臉色紅潤了，整個人都精神多了。之前，嫂子曾勸我去住院，說她向廠里請假去照料我，我固執(zhí)著不愿去那個地方，她曾經(jīng)擔(dān)憂不已。如今看我狀態(tài)挺好的，她說終于可以放下一樁心事了。
高高大大的嫂子老了，頭發(fā)已白了一半，她不肯染，說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人都要老去，順其自然就好。嫂子在廠里的工作需要站立的時間比較長，腿部血液流通不好，白皙的小腿上起了一些淺黑色的圓斑。我說，要記得把送給您的中草藥包熬水泡腳，要記得常用送給您的經(jīng)絡(luò)拍拍打腿部的經(jīng)絡(luò)和穴位，嫂子哦哦應(yīng)著。嫂子白天去廠子干活，晚上回去照料偏癱日漸嚴重的我的哥哥，不知天天奔波在廠子和家里的老嫂子，可否能擠出時間關(guān)愛一下自己?
2022年的春節(jié)，遠在開封的侄兒回來，為了能及時看到父母親的狀況，特意在院子里安裝了連接手機的遠程監(jiān)控，侄女和侄兒就是在監(jiān)控里看到母親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著，才知道母親受了傷。嫂子總是不愿給兒女們添任何麻煩，倔強地非要去工作，她要靠長滿老繭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我哥，還像年輕時候一樣地省吃儉用，一元一元地攢著，她心疼兒子出苦力賺辛苦錢養(yǎng)家不容易，想盡力地給兒子一點點幫助……
嫂子讓我住一天，我因為第二天家里還有必須要處理的事情難以留下來，嫂子看出我的為難，便叫正在護理照看她的親妹霞姐，去菜園子里采摘一些新鮮蔬菜讓我?guī)Щ厝ァ?/span>嫂子有段時間頸椎不好，在家休息了一些日子，她閑不了，把院子?xùn)|邊荒蕪已久的一塊空地開辟出來，種了長豆角、辣椒、茄子，時令蔬菜還有一些紅薯，嫂子說，咱這多綠色環(huán)保，吃著忒放心。
我感慨地說，我只是有份工作，因而沒有挨餓受凍。若換個艱辛的環(huán)境，就我這四體不勤弱不禁風(fēng)的生存能力，怕是要餓死。而嫂子你，只要給你一個空間，一片土地，哪怕惡劣，哪怕貧瘠，你照樣能活出勃勃生機來。
嫂子倒是不謙虛，笑著說：差不多，是這樣吧。
我回來后，急于洗去一身的臭汗，沒有接到嫂子打來的電話。嫂子擔(dān)心、著急，又打給我的先生，直到我回話一切平安，嫂子才連說：好，好，那就好！
我那含辛茹苦、命運多艱、堅韌善良的嫂子呵……
錢錢錢，狗狗狗，嫂子自從進了我們這個窮家，一直被錢狗追咬得一路狂奔，青春、美麗、健康，都來不及品咂享受。錢狗這個可惡的東西啊，到現(xiàn)在都還在追逐日漸老衰的嫂子。
我的親人啊，生活的苦難一步步把您逼進生存逼仄的角落，但苦難卻阻擋不了您追求美好生活的腳步。您憑著頑強的隱忍力、堅韌的生命力，盡力地活著，盡力地把不如意的生存變成了達觀的生活。只是何時，您才能停下被錢狗追咬的腳步呢？雖然說苦難也是一種“美”，但我還是想要您不再“享受苦難”，而是享受屬于您的歲月靜好，享受屬于您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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