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舅舅因為腹水住院了。檢查得知是肝硬化晚期，胰腺癌篩查指標超高，但未確診，肝腹水，脾腫大，吐血，便血，漲得肚子圓鼓鼓的。初三全家人一起聚餐，舅舅還嚷嚷著要酒喝。我從小都沒有收到過我舅的壓歲錢，舅舅給了小馬200塊紅包，還在紅包上面寫著，舅爺送給黃金馬。昨天正在上班，接到家里的電話，夜里舅舅吐了很多血，連夜從普通病房轉(zhuǎn)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情況很危險。小馬姥爺一早5點半就趕去醫(yī)院了。我請了假，回家接上小馬姥姥和小馬，一起往醫(yī)院趕。因為小馬太小，沒法帶到醫(yī)院，下地鐵之后，我讓小馬姥姥先去醫(yī)院，我?guī)●R在附近商場等待，等如同學午休，小馬姥姥回來接手小馬，再替換我倆過去。我和如同學到了病房，舅舅剛吐了一盆血，身上插滿了管子。舅舅絮絮叨叨的和我說這次入院的經(jīng)歷，說自己胃火燒火燎的疼，說要起來下地，說很疼很難受。現(xiàn)在再去責怪他常年酗酒，從早喝到晚，一口白酒一口啤酒，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這么多年來，所有家人的勸說，他一概不聽。我還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是個沒力氣的小孩子，放暑假在姥姥家玩，就幫姥姥姥爺把舅舅從樓下抬回家。因為喝的不省人事，直接睡在了外面，鄰居看到了，告訴了姥姥姥爺，幫我們一起把他送回家。那時候，真的感覺，人怎么那么沉，我只抱著他的一條腿，卻幾次因為抱不動了，松手把腿扔到臺階上。我姥姥姥爺當時都60多歲了，我們把舅舅抬到了屋里，房間立刻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姥姥又氣又恨，狠狠的踢了他，而他完全沒有意識，一動不動，我被嚇傻了。這樣的事情，不計其數(shù)。有時常常就在外面游走，幾天幾夜不回家，身上的錢都花光了，就去垃圾桶里撿飲料瓶，去廢品站換錢，去吃4塊錢一碗的抻面，就著很多很多瓶的啤酒。沒人知道他晚上睡在哪里，都去了哪里，問他，他只會說，去玩了。舅舅舅媽生下我弟之前，夫妻一直很和睦，他倆和我們住在一個房子里。那時，我還在上幼兒園，白天我媽上班，家里就我和舅舅，舅舅會教我寫字。在田字格的每一行，寫下一個字頭，告訴我這個字念什么，剩下的留給我去寫。一本一本的，上小學前，我就認識了很多字，365夜故事，厚厚的一本書，我?guī)缀蹩梢宰约号吭诖采习衙總€故事看完。遇到不認識的字，就跑去問舅舅。我現(xiàn)在還記得，“炎”熱的炎字，是舅舅教給我的，他說，“炎”就是熱的意思。
舅舅喜歡疊星星，千紙鶴，自己做那種小粽子形狀的風鈴，小時候，我和舅舅很親近，因為他總是知道怎么和小孩一起玩。從我舅媽丟下我3歲的弟弟，出軌離婚，舅舅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開始整日的酗酒，出走，有時回來身上都帶著傷，問他什么，都不解釋，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27年。因為常年喝酒，大腦處于麻痹狀態(tài)，舅舅吐字不清，聲音卻尖厲。姥姥姥爺總覺得有這樣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很丟人，一些有外人在的重要的場合，都不愿意讓舅舅出現(xiàn)。我結(jié)婚前，一次家庭聚會，婆婆就曾經(jīng)問過我，怎么沒有見到我舅舅，而我都沒發(fā)覺，那天吃飯，他沒有來。在那個大家庭里，舅舅是常常被邊緣化的一個家人，被看成是負擔和累贅。常常舅舅要表達些什么的時候，就會被姥姥姥爺喝止，因為姥姥姥爺怕他給大家?guī)聿豢臁?/section>沒人在意他，沒人在意他的感受，沒人在意他說了什么，沒人在意他做了什么。我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過他。長大以后，我跟舅舅說過的話，認真的聽他說過的話，似乎都沒有昨天在醫(yī)院那2個小時多。我問他想不想見見我舅媽。他說，讓我弟給我舅媽打電話，告訴她，他現(xiàn)在病重了，看看舅媽能不能過來。這個男人，這個時候，心里想著的還是從前背叛過自己的妻子。在這個家里，舅媽，也幾乎是一個不能提及的稱呼。在我弟3歲的時候，就拋下了我弟，跟人出軌，離婚后改嫁到了農(nóng)村，我弟成長的十幾年，都沒出現(xiàn)過。我姥姥又當媽媽，又當奶奶，這么多年把我弟拉扯大，心里對她的恨，積壓了太多年。我弟拉過我，跟我說，姥姥和我二姨都不同意告訴我舅媽。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我舅媽心臟也不好，也怕她承受不住。我跟我弟說，不，不，不對，這個時候，任何人的意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舅舅，別讓他有遺憾。正說著話，舅舅示意我們趕緊拿盆，如同學就在他身邊，抄起了盆，又嘔了小半盆血。我看得腿都軟了。弟弟跑去叫醫(yī)生。醫(yī)生說，這邊輸血，打著止血針，一邊還在吐血，其實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問醫(yī)生說，能不能給一些安慰劑，舅舅這樣太痛苦了。醫(yī)生說，不行。那樣人昏睡過去，沒有意識，嘔吐物會吸入窒息?，F(xiàn)在病情很危急，可能說昏迷就會昏迷，肝臟都萎縮得無法發(fā)揮解毒作用，血液中的毒性達到一定程度，就會昏迷。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盡快準備后事。說完，就離開了。我爸一直在醫(yī)院照顧我舅舅。我真的又急又心疼，在門外，我跟我爸說，還輸什么血，打什么止血針，給他嗎啡，給他止疼藥，給他麻醉，這樣太煎熬了！我爸說，不輸血，人馬上就會走了。我不明白，這么痛苦，我們?yōu)槭裁催€要強行的留下他，讓他受盡折磨。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如同學忽然跟我說，如果我以后這樣了，你別搶救我。回到病房，我給舅舅擦擦嘴，嘴角都是血。舅舅問我小馬在哪里。我說了好幾遍，小馬和姥姥在附近的肯德基等著，他才聽懂了。然后就趕我走，說讓我快點回去照顧小馬，知道如同學工作很忙。我本打算走了，可又轉(zhuǎn)回去。我跟他說，舅舅，如果發(fā)生了什么，你別害怕。跟著光亮走，跟著菩薩走，哪里有光亮，就往哪里走，別害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只是感覺，此刻說什么都很無力。我弟聽完，哭著跑了出去。我找到他，拍拍他肩膀，沒有過多言語。我弟說，我有心理準備，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出了走廊，我和如同學都沒有馬上去坐電梯。我們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我跟如同學說，如果我以后這樣了，你也別搶救我。給我止疼藥，就讓我走吧。他抱過我，我就哭了?？粗司四敲丛庾?，真是太難受了。如同學說，等我們老了，最后可能都得在醫(yī)院走了，身上插滿管子，動彈不得。我說，不，我不想以后走的時候，在醫(yī)院，我想在家里，躺在你懷里。你別把我送醫(yī)院搶救我就好了。瀕死前的所有搶救，都只是為了活著的人好受。如果我能做主，我肯定不會讓舅舅這么受罪。如同學說，能壽終正寢，睡一覺就走的，那是多大的福氣。昨天夜里，我爸和我弟照顧舅舅。聽說，那一夜非常難捱。舅舅難受得一會兒要吐，一會兒要便，疼得兩只腳不停的踹，幾乎把留置的針管都蹬了出來。因為疼痛喊叫，把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其他病人都鬧到其他病房了，我爸和我弟也一夜沒睡。剛剛聽家人說，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這樣也好，昏迷了，至少不再疼痛了。彌留中，如果看見了光，就跟著光走，跟著菩薩走吧，舅舅，慢慢走，好好走。希望不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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