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成林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十六號的一大早,當(dāng)天空變得像一塊朦朧的黑白電視機(jī)屏幕時,公交司機(jī)老薛已經(jīng)衣衫整齊地站在陽臺待了好一會兒了。他感覺今天那個刀疤臉小偷肯定還會上車,上一次就差點(diǎn)兒吃他的虧,真不知道這次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想到這里,他的心就慢慢沉了下去。
還不上班去?趕緊去別耽誤了,看看你閨女上一個月花了五百元,再看看你掙的那一點(diǎn)兒怎么養(yǎng)活我們,要不是我還上個班,將來怎么還房貸怎么給閨女準(zhǔn)備嫁妝,快去上班好歹快退休了……
老薛的老婆是個碎嘴子,且語速極快,如同被按過快進(jìn)鍵,說起話來連標(biāo)點(diǎn)符號也省略了,前幾天燙了一頭卷發(fā),就像頭上放了一塊羊皮,胖胖的圓臉上閃爍著一雙小眼睛,極為鄙夷地看著老薛。
老薛干咳了一聲,他們夫妻多年,早已習(xí)慣了老婆的嘮嘮叨叨。老薛走到鞋柜那里,換了鞋子,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他本就個頭不高,且有慢性胃炎,因此身形消瘦。一夜沒睡好,當(dāng)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像一把亂草,就伸手掠了掠。
今天可能車上有小偷,我……
老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句話。
你快退休了,別再多管閑事,看看你的小身子板上次那小偷兒沒揍你算運(yùn)氣……老薛的老婆從來不會給老薛一點(diǎn)面子。
老薛哼了一聲,一甩手,防盜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
老薛把衣服領(lǐng)子使勁拉了拉,可寒風(fēng)如一條條泥鰍,沿著他的衣服縫隙見縫插針地溜了進(jìn)來。等他趕到車隊(duì)時,一個胖胖地同事拍了他一下子,笑道,不精神啊,老薛?今天可是大集,小心點(diǎn)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老薛一邊說,一邊滿臉凝重地走上公交車,慢騰騰地檢查起來。他想控制自己不要回憶,可是回憶像一條張牙舞爪的狂龍,撕扯著他的每一根腦神經(jīng),讓他不得不陷入回憶。記得當(dāng)時別的車隊(duì)上有個周姓老司機(jī),因?yàn)殚_車時提醒大家注意小偷,結(jié)果在終點(diǎn)站被小偷報復(fù),打壞了一只眼睛。他們車隊(duì)后來以此為例,開還過一場預(yù)防突發(fā)事件的會議。
剛才那個胖胖的同事被他一吼,如遭受當(dāng)頭一棒,呆立在那里,不解地看著老薛。
老薛的公交車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嘶啞聲,一陣黑煙后,車子慢慢啟動。始發(fā)站就有不少人上了車,很快占滿了座位。一個胖子坐在后面大口的吃著煎餅果子,從后視鏡就可以看到飯?jiān)婊ò愕仫h下,落在車座和車廂里;有一個滿身油污的漢子,把一個裝滿維修工具的袋子放在車廂中部,旁若無人的笑著;還有一對年輕男女一前一后坐在愛心專座上,女的修眉緊蹙,低著頭,男的把頭靠在玻璃上,緊閉了眼睛。
車子顛簸著,一搖一晃地到了一個靠村的車站,一位頭戴了大紅毛線針織帽子的老太太,跟著人群擠進(jìn),用力攀了進(jìn)來,然后靠在欄桿上打卡,抬頭看了看車廂內(nèi),想找一個座位,但是早已經(jīng)沒了空座。就只好往里走了走,站在那里。
老薛不耐煩地跟后面上來的人大叫道,趕緊往里,往里???要不關(guān)不上車門,誰也走不了!他后視鏡看得真切,老太太依然站在那里,頭不住地往座位上看來看去。老薛摁了一下駕駛臺上一個按鈕,一個優(yōu)雅的女中音立刻在車廂的喇叭里提示著人們,給老弱病殘?jiān)凶屪墒琼懥藘杀?,卻只看到有的人掏出手機(jī)貌似打字,有的扭頭看著窗外,更讓他生氣的是那一對年輕男女,竟然占著兩個愛心專座,渾然不覺。
老薛嘟嘟囔囔道,什么耳朵這是啊,什么耳朵這是?旁邊靠前門的一個帶著墨鏡的老頭子靜靜地看著他。老薛一邊說,一邊看著后視鏡,卻突然看到一雙兇狠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老薛心里一驚,按照他們司機(jī)這行的規(guī)矩,連著按喇叭就是提示乘客注意自己的財(cái)物安全了,可是小偷們也不是傻蛋,現(xiàn)在有的小偷也知道這個意思了,感情這個家伙就是小偷吧?
老薛憑感覺斷定他就是小偷,然后在駕駛的過程中,偷偷從后視鏡觀察著這個家伙,只見這個家伙尖嘴猴腮,一雙老鼠眼,一手拎著一個手提袋,另一手放在胸前。
十幾分鐘后,事情的演變證明了老薛的判斷。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個尖嘴猴腮的家伙,趁著公家車一個剎車大家擁擠在一起的時候,他左手頂在一個男青年的腰上,右手通過手提袋的遮擋,似乎從人家兜里掏出一件物事,然后慢慢向后退去。
老薛趕緊耷拉下眼皮,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胸腔立刻變得狹窄不堪,心臟有了想跳出胸腔的欲望。他想立刻停下車,跟那個男青年說東西被偷走了,可是自己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因?yàn)楫?dāng)時的那一幕,像一團(tuán)紙堵住了他的嘴。
當(dāng)時他明明白白地看見了一個刀疤臉的小偷兒,偷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錢包,就在車上大聲喊了出來。結(jié)果是錢包被失主要回,可老薛要想要開車去派出所的時候,車上僅有的幾個證人,都提前下了車,包括那個中年男子。刀疤臉最后得意地踢了他幾腳,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后來他老婆臭罵了他一頓,告訴他下次再多管閑事,那個周姓司機(jī)就是他的榜樣。
老薛想到這里,嘆了一口氣,旁邊戴墨鏡的那個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老薛看到那個戴著紅帽子的老太太依舊彎著腰站在那里,不禁有些惱怒,壓低了聲音道,真是瞎眼,瞎眼了,忍心讓一個老太太站著?
他看了看坐在愛心專座上的青年男女,男的不再睡覺,卻和那個女的說,一晚上的功夫,只催到三千元錢,少了點(diǎn),但是也能堅(jiān)持一兩天了,藥費(fèi)太貴了……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尖嘴猴腮的家伙,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個男子的旁邊,他明顯也聽到了這句話,一絲亮光從他的老鼠眼中射出。
老薛這才看清,這個尖嘴猴腮的家伙,其實(shí)身材高大,如果不干這個,似乎還是一個不錯的壯勞力。
尖嘴猴腮的家伙意圖太明顯了,老薛想提醒這對青年男女,可是想到他們坐在愛心專座上,不愿意讓座,就故意眼皮一耷拉,正視著前方。
行不到幾百米,公交車前面突然竄出了一輛面包車橫在公交車前面,幸虧老薛反應(yīng)靈敏,迅速踩下剎車,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公交車搖搖擺擺地停了下來。
卻聽那個男的說,哎呀大娘,來這邊坐啊,我這、我這沒看見啊……
老薛不覺抬頭再次看起了后視鏡,但見那個男青年站了起來,一只手拉著那個老太太,示意她坐上去。
老薛心里一熱,突然感覺有些羞愧。他記得自己有一次朝一個帶小孩的女乘客大聲吆喝,責(zé)備她沒給孩子打卡。女乘客有些羞愧,就補(bǔ)了一元錢,可那孩子卻很委屈地說自己剛上幼兒園大班,而且小孩子站在公交車的一米二的標(biāo)志處,算上頭發(fā)剛剛達(dá)線,老薛當(dāng)時面無表情地開車,心里卻后悔死了:小偷自己不敢管,這么個孩子,自己倒是敢管,算什么男人?
剛要打方向盤轉(zhuǎn)彎,卻見那個賊眉鼠眼的家伙竟然悄悄伸出了手——借著人家全神貫注讓座的時候。老薛一個急剎車,車?yán)镱D時一片喊叫,有一個乘著蘋果的筐子翻到一邊,幾個紅富士蘋果蹦蹦跳跳跑到了那個男青年的腳下。
男青年回頭看了一下,望著那個過來撿蘋果的人笑了。賊眉鼠眼的家伙顯然有些猝不及防,剛才伸出的手立刻裝作在急剎車中尋找把手的樣子。
恢復(fù)鎮(zhèn)定的偷兒,眉頭緊皺地看著老薛的后視鏡,目光冷如冰柱,狠狠刺向老薛的眼睛。老薛目光和他的目光一碰,立刻縮了回來。
車子連續(xù)走過了幾個站,來到了大集車站。車門一開,十幾個乘客像攻城拔寨的戰(zhàn)士一樣,蜂擁了進(jìn)來。他們放下各自的行李物品后,車內(nèi)就變成了一個沙丁魚的罐頭,乘客們前胸接后背,密密麻麻,令人窒息。
小偷兒的表情立刻輕松了起來,他不僅沒有抱怨太擠,反而有些高興不已。
老薛的心臟再一次劇烈跳動起來,他知道這才是小偷兒下手的最佳時機(jī)。
果然小偷三下兩下又?jǐn)D到男青年的身后,這次他用力推著男青年,一只手伸向了男青年的褲兜。老薛聽同事說過,小偷喜歡用力推著或者擠著目標(biāo)的后背,讓目標(biāo)把注意力集中到后背上,然后他就可以從容地下手掏人家的褲兜了。
老薛在后視鏡里看得清楚,頓時感覺全身血液都涌到了頭上,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吞咽下去,突然他大聲吼道,那個青年,你給我過來!
就在他身后的那個青年突然一愣,看了看四周,然后看了看老薛。老薛抬起頭,發(fā)現(xiàn)小偷已經(jīng)收手,表情有些錯愕。
老薛雙手有些顫抖,他仍給自己壯膽道,你,那個青年,你過來,你是不是、是不是沒投錢?
那個青年又是一愣,人群隨即讓出了一條縫隙,青年人好像被這條縫隙吸了進(jìn)去一樣,來到老薛旁邊。
我投錢了啊,我投了兩塊啊。
對,我們投錢了。那個女青年也在那里鳴不平。
不對吧,我記得你們沒投錢的,一定是你們記錯了……老薛皺著眉頭說。
男青年有些憤怒了,我投了錢的,我至于嗎,兩塊錢。說完轉(zhuǎn)身要往回走。
老無奈地說,難道是我記錯了?
男青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你開個公交車就厲害了,就可以污蔑我?我要投訴你!
男青年靠近了一步,冷冷地看著老薛。
老薛小聲說,有小偷兒!
男青年頭一側(cè)道,什么,你說誰小偷兒?
老薛嘆了一口氣說,有小偷兒要偷你!
男青年突然那明白了過來,低著頭看了看褲兜,一個黑色錢包不知什么時候,露出了一半。男青年默不作聲地回到了女青年那里。
車子經(jīng)過了兩個站后,一個刀疤臉的家伙進(jìn)了公交車內(nèi)。老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又是這個刀疤臉。
刀疤臉走到車廂中部,跟那個賊眉鼠眼的家伙說了幾句,賊眉鼠眼的家伙下巴突然一揚(yáng),指了指老薛。刀疤臉看了看老薛,臉色陰郁。老薛在后視鏡里看得真切,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老薛一邊開車一邊跟那個青年說,你、你在哪里下車?
那個青年正在發(fā)呆,女青年說,我們再有兩站就下車。
老薛說,能不能、不能晚點(diǎn)下車,我……
老薛好想能有人和他一起到終點(diǎn)站,因?yàn)樗?,最后面兩個車站,基本沒有乘客了。
女青年聽完也明白了什么,趁著公交車進(jìn)站,拉起那個男的就下了車。
老薛眼前一黑,他知道再過兩個站,就基本沒乘客了。真想著,那個刀疤臉走上前來,冷笑著看著老薛。老薛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刀疤也在獰笑。
連小孩子都看出來這倆家伙要干什么了,最后幾個乘客趁著公交車進(jìn)站,他們一哄而下,只有那個戴著墨鏡的老頭還坐在前排。
車子行駛了半站路,刀疤臉突然大叫一聲,死老頭,還不下車,一會兒連你打!
老頭慢慢扭頭看了看這倆偷兒,嘴角掛著一絲笑。
老薛搖搖頭,靠邊停下車,說道,謝謝了老哥,你走吧,別連累了你。
老頭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走下了車。
老薛突然掏出手機(jī),刀疤臉看得仔細(xì),根本不給他報警的時間,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機(jī),喝道,趕快開車!
老薛知道,他們在這里不方便下手,要等到下一個車站之后,公交車到了那一段偏僻的山路,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了。老薛慢慢地開著車,思索著對策,可是心情太亂,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好的辦法。
倒數(shù)第二個車站,馬上就要到了,老薛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可憐而又無助。車上所有人都離開他了,不會有人幫他的,在山路上被打死都沒有知道,難道老周的悲劇又要……
遠(yuǎn)遠(yuǎn)地,他發(fā)現(xiàn)車站上有七八個人的樣子,正向公交車招手。奇怪啊,老薛暗想,平時這里最多也就一兩個人來坐車,怎么今天這么多人?
車還沒停,老薛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戴眼鏡的老頭竟然也在里面。就聽戴墨鏡的老頭在那里大喊道,你們倆,堵住那面的車窗,你們在這里守著,別讓這倆偷兒跑了,當(dāng)年我這眼瞎了就瞎了,不能讓這個司機(jī)再像我一樣……
兩個偷兒大吃一驚,轉(zhuǎn)身就去跳窗,剛一落地,卻被眾人死死摁在地上,哀嚎不已。老薛靜靜地坐在車上,一大顆眼淚掛在腮幫子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姜成林,青島開發(fā)區(qū)人,能飲酒,二兩杜康大醉;愛讀書,一本史記欣然。其人喜運(yùn)動,好旅游,奈何囊中羞澀,無法成行,退而求其次,躲進(jìn)小樓,著小文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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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稿:shitoulpr001(若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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