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放平了心態(tài)不再生周浩然的氣,卻發(fā)現(xiàn)孫燕比她更快地放下了對周浩然的敵視。孫燕兩只大眼睛彎出滿滿的親切和笑意,高聲說道:“這事兒我知道!這事兒我知道!大前年九月份突然傳來消息,說是鄭繼成刺殺張宗昌以后投案自首。鄭繼成一下子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連他已故的父親、曾經(jīng)的馮玉祥第八方面軍副總指揮鄭金聲軍長都被天下人交口稱贊。當時天津的《大公報》、南京的《中央日報》、濟南的《山東民國日報》紛紛撰文聲討張宗昌禍魯不淺,鄭繼成殺張宗昌是人民公意。社會各界、各民眾團體紛紛發(fā)表電文要求特赦鄭繼成,馮玉祥等人聯(lián)合起來為鄭繼成奔走呼吁。一個月以后,鄭繼成果然被無罪釋放,真是大快人心。”
桃花看著孫燕歡喜的樣子,自己倒是不敢歡喜了:燕兒這丫頭心眼兒實誠,看人看事簡單明了。覺得人家好,立刻就能好到天上;覺得人家壞,立刻就能壞到地下。她認知里面的好和壞都是垂直升降,中間沒有過渡地段。她現(xiàn)在對著周浩然笑,就是從心里認可了周浩然,這是一個危險的征兆,比她對著周浩然叫更可怕。周浩然得家學傳承,秉聰明霸氣,具滿腹才華,為人正直,有勇有謀。但是,他不是一個適合孫燕交往的人。他和周叢明顯是兩股道兒上跑的車,沒有大打出手是因為事態(tài)和緩,尚有回旋的余地。一旦雙方?jīng)_突不可避免,他們倆都會為了維護自己信奉的東西去赴湯蹈火。世上的仇怨千百種,真正令人糾纏起來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往往不是發(fā)于私心,而是出自公義。比如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比如子元狂且動輕念,文夫人是息夫人。
孫燕既沒有本事說動周浩然,也沒有本事說動周叢,更沒有眼力價看出來兩個人隱藏在儒雅外表下面的鮮明對立,做起事情來難免如同盲人瞎馬一般。孫燕只要跟周浩然過從甚密,突破了周叢的底線,青島必定要平地掀起無數(shù)風波。周浩然的組織和周叢的組織能夠打成什么樣子不得而知,反正周記診所如今的框架是要散得干干凈凈??墒?,周記診所不能散架子?。≈苡浽\所不但現(xiàn)在可以庇護眾人安穩(wěn)生活,將來更是能夠把榮祖送入王宣忱先生擔任校長的尚德小學。孩子的教育成長是家庭頭等大事,當?shù)锏脑敢鈨A家蕩產(chǎn)得以成全。別說是因為一個周浩然,就算是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全都加在一起,也改變不了桃花拼盡全力幫扶榮祖的毅勇。
在桃花的心里,不管是王家的祖業(yè)還是貴生的工廠,都比不上榮祖的讀書做人重要。榮祖是王家的未來和希望,是她報答公公婆婆大恩大德的根本落腳點。桃花不允許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傷及榮祖,她的性命在絕對意義上就是為了榮祖而存在著。
桃花俯身抱起榮祖,沉聲說道:“當初日本人在青島建起紗廠的時候,青島沒有中國人自己的紗廠。中國人想掙幾個活泛錢兒養(yǎng)家糊口,就只能去日本人的紗廠里面做工。市面上的土豆白菜短缺了,賣菜的人都知道提高價錢;掙活泛錢兒的機會少了,日本廠主豈能不知道坐地起價?現(xiàn)如今青島有中國人自己的紗廠了,日本紗廠再也不能夠一家獨大。中國人有了挑撿工廠做工的機會,也就不用再受氣了。燕兒,咱走吧。寒風冷氣里說話嗆嗓子傷肺脈,咱別落下癥候。”
桃花說完話不等孫燕回應,轉(zhuǎn)身就走。她知道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讓孫燕無所適從,來不及反應便乖乖跟上來。沒有想到周浩然挺執(zhí)著,一串話又急又快追著腳后跟就甩過來了:“您所說的工人不用受氣,是指不用受資本家的打罵呀,還是指不用受資本家的剝削?只要有資本制度存在,只要有資本家存在,工人就要被榨取剩余價值。資本家不管是笑里藏刀也好,還是兇神惡煞也罷,都改變不了意圖剝削工人的目標和本質(zhì)?!?/span>
桃花聞言,一股火氣沖上頭頂:哎呀嗨,周小公子你還沒完沒了啦!你覺著自己知道的事情多,就可以頤指氣使嗎?俺看你是傷疤沒好就忘了疼,把剛才的敗相頹氣統(tǒng)統(tǒng)忘到脖梗子后頭去了。要不是“青島慘案”和張宗昌給了你一個說話的場面,只怕你早就讓俺給說得大氣不敢出了吧?你還想說是吧?行啊,俺接著和你掰扯也就是了。
桃花抱著榮祖轉(zhuǎn)過身來,挪動一下雙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咀?,似笑非笑地說道:“周先生,您知道的事情真多啊,連資本家心里面想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俺想問問您是怎么知道的,又害怕您說不上來丟了臉面臊的慌。俺聽您說話,怎么越聽越不明白了呢?您口口聲聲說資本家意圖剝削工人,被資本家剝削的工人知道不知道這件事情呢?按理兒說工人天天受資本家的剝削,汗一層血一層的,肯定比您這個不受資本家剝削的人知道苦楚。可是,他們?yōu)槭裁催€要送上門去給資本家剝削呢?您說的資本家,就是那些開工廠的東家吧?工廠到處都是,工人怎么不挑揀著去給不剝削他們的東家干活呢?”
周浩然覺得桃花說的話很無知也很可笑,像孩子一樣幼稚,就輕蔑地瞥了桃花一眼,說道:“天下烏鴉一般黑,你覺得工人有選擇的余地嗎?資本家占有除了工人以外的全部物質(zhì)生產(chǎn)資料,工人們只能依靠出賣勞動力為生。利益相同的人很容易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另一個陣營對壘。資本家也組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與工人對壘?!?/span>
桃花氣往上撞,拔高了音量說道:“周先生您讀書上學識文斷字,真不知道您的學問都歸攏到哪個肚子里面去了。俺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都知道一言之善,重于千金;都知道一善染心,萬劫不朽;都知道百燈曠照,千里通明;都知道交善人者道德成,存善心者家里寧,為善事者子孫興。俺說話辦事都想著向善而去,不敢積惡滅身。您是真厲害,張嘴'剝削’,閉嘴'對壘’,非得把東家和工友硬生生分成烏眼雞似的兩大幫派,您圖惜啥呢?俺不信奉別的,俺就信奉甭管是誰,想過上好日子就要舍得出力氣。俺男人當著東家,就是您說的資本家吧?俺這個資本家當年跑到奉天給東家追坯布,差一點兒死在關(guān)東軍的大獄里面,渾身上下都是被關(guān)東軍抽打的鞭痕,這輩子也消不下去了。俺這個資本家從關(guān)東軍手里追回坯布救活廠子,人前人后從來沒有抱怨過東家剝削他,他要跟東家對壘。東家年邁體弱頹了心氣兒,預備關(guān)了廠子回家養(yǎng)老。俺這個資本家跑回官渡求了爹娘,把爹娘幾十年間在東北做買賣攢下的錢拿了出來,一大半供給東家養(yǎng)老,一小半支應廠子運轉(zhuǎn),也沒說什么東家剝削,工友對壘。俺這個資本家盤下廠子拼死拼活干到如今,一分現(xiàn)錢都沒有拿回家來。俺也不怕大家伙兒笑話,俺這個資本家這幾年的花銷都是俺在老家賣夏糧、賣秋糧積攢下的零錢。周先生啊,您要是認準了工人受資本家的剝削,那么您說說,俺這個資本家苦成這樣,又是受誰的剝削呢?”
周浩然震驚了:還有這樣的資本家?這是資本家呀還是革命者?一直聽說順興印染廠的東家心眼兒好,總以為是與那些黑心資本家相對而論。工友們覺得順興印染廠東家心眼兒好,應該像是一直啃著窩窩頭,突然間吃上一口白面饅頭便覺得美味似的。順興印染廠的東家到底咋樣不知道,順興印染廠的東家太太真是一個人精兒,好模樣,好口才,氣勢逼人。你不動,她不動;你一動,她先動;說出來的話怎么聽怎么在理兒,仔細一想?yún)s全都繞開了資本理論體系。八號院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們賓服的是居家過日子樸素道理,才沒有心思跟你講究《資本論》吶。誰說話抓住了他們的心,他們就喜歡誰、信任誰。這位東家太太反戈一擊,追問她丈夫苦成這樣是誰剝削的。八號院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我得好好回答這個問題。我要是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就是實打?qū)嵉毓μ澮缓垺?/span>
周浩然想了一下,說道:“中國不乏愛國資本家,愛國資本家都是有熱血、有理想的人,他們愿意致力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希望改善人民生活條件。但是,這只是愛國資本家樸素的個人愿望和單純的個人理想。一個或者幾個愛國資本家不忍心剝削壓迫工人,改變不了廣大工人被剝削、被壓迫的悲慘命運。”
周浩然這些話說出來,得到了桃花的高度認同。桃花是在臺兒莊長大的,臺兒莊是三千里京杭大運河的繁華碼頭。三教九流薈萃,行業(yè)幫派林立,坐地虎雄踞岸上,過江龍穿梭水中。各有各的規(guī)矩,各有各的地盤,有錢有勢的人一呼百應,無錢無勢的人唯命是從。貧不斗富,民不斗官,已經(jīng)成了人們心照不宣的想法。爹爹要不是當著臺兒莊國小的校長,既是公家人又自桃李成蹊,他們家也不一定遭遇不到窩心事兒。公公要不是官渡王家的子孫,既有勇有謀又錢財充足,大槐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也不可能得到運河岸邊的宅基地。周浩然說的是青島的事情,是工廠的事情,她給原封不動地挪換到臺兒莊,挪換到百姓人家,也都能夠?qū)φ盏脟澜z合縫。以此類推,是不是天南地北,百業(yè)千行,全都是這個樣子呢?果真如此的話,就是約定俗成,就是既成事實,誰也沒有本事給翻轉(zhuǎn)過來。生氣有啥用呢?只怕是氣死過去也于事無補,反倒要被天下人恥笑是“叫花子咬牙——窮發(fā)恨”。周浩然既然已經(jīng)松口承認資本家里面有好人,就是變相認輸,就是掛起了免戰(zhàn)牌。歸師勿掩,窮寇莫追,趕緊就此打住,給他存一份體面,也給自己存一份體面。真要是守著一眾順興印染廠工友家眷吵得不可開交,順興印染廠的東家太太比《新青島報》的副刊編輯會更加惹人詬病,丟人現(xiàn)眼。
桃花忖度片刻,放緩聲調(diào)說道:“君子九思,知易行難,三千年未曾破解。不能兼濟天下,便求獨善其身,一切遵從道理,決不同流合污,凡事親為,公平正義,不偏不倚,不媚不饞,盡力做好自己的事情,無愧于心也就可以了,還非得要求天下大同嗎?”
“萬萬不可獨善其身!”周浩然急道,“這種想法不僅僅是退讓,是妥協(xié),是一廂情愿,更是引火燒身之舉。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惡人當?shù)赖臅r候,好人的存在就是錯誤。惡人最根本的惡,不是肆無忌憚地展現(xiàn)惡毒,而是消滅一切能夠佐證惡毒的美好,讓惡毒永遠沒有參照物。所以,獨善其身的想法無疑是烏托邦,是托馬斯·莫爾構(gòu)思的空想社會。不但于國于民無益,于公于私無補,還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深重的災難?!?/span>
桃花一聽周浩然又拽上新鮮名詞,忍不住心里好笑:怪不得周小公子一見之下,就能夠把貴生和周叢罵得記憶深刻。論爭辯,人家是如假包換的專業(yè)水平。一張利嘴加上學富五車再加上不屈不撓,豈是兩個忙得顧不上抬頭的爺們兒有功夫應對的?就算她這個閑著沒事兒的娘們兒卯足了勁頭嗆嗆,仍然是一不留神就讓人家給掙脫桎梏冒出頭來。她和周浩然在這場制約與反制約中嗆嗆了這么長時間,已經(jīng)達到了行百里路逾九十的程度。這個時候要是退下來,就是對所有的嗆嗆不負責任。既然于情于理都應該頂上去,那她就把貴州路八號院當成淮陰侯韓信的太行山脈井陘關(guān)吧。沒準兒和周小公子撕吧到最后,也能夠撕吧出來一個媲美“背水一戰(zhàn)”的典故。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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