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
□陸慧芹
九爺今年應(yīng)該有七十出頭了。
據(jù)說九爺和我們的祖先是同一人，反正是同宗同族就是了。他是家里的老疙瘩，上面有八個兄弟姐妹，只成活了四個。在鄉(xiāng)下人家最小的兒子一定是父母最寵愛的，好吃好喝伺候著，干活卻輪不上，從小養(yǎng)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習慣，長大后更是伸手不提四兩，整日游手好閑，撩貓逗狗，打魚捉鳥，什么好玩玩什么，看見村頭王大爺養(yǎng)八哥，他死皮賴臉去討要一只，每天提著個鳥籠到處晃蕩，顯擺，也就熱乎幾天，鳥就死了，他哪是侍候鳥的主啊，為這事沒少挨王大爺數(shù)落，后來再碰見王大爺就繞著走，從此不提養(yǎng)鳥的事。
后來九爺?shù)母绺缃憬愣缄懤m(xù)成家，父母也相繼去世，他更成了沒人管的二流子，晃到三十出頭也沒娶上媳婦。家里窮得叮當響，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不學無術(shù)的人，哪個姑娘瞎了眼愿意嫁給他呢？父母去世以后他也就真正的成了孤家寡人，兄弟姐妹也都不富裕，父母在世看著兄弟情分，只要他上門一定有碗熱飯，父母走了，大家也就沒有了好臉色。九爺雖一無所有，也是個要強之人，絕不會為一碗粥折腰，從此就不再上門。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眼瞎往前過，有時餓得實在抗不住了，就在吃晚飯當口到我家串門，問他吃了沒，他總是要面子說吃過了，其實我們心知肚明，他沒討上媳婦一個人獨居，又不肯吃苦種田，每天能混個半飽就算不錯了，何來晚飯？奶奶總是不動聲色的給他遞碗粥，繼續(xù)維護著他的面子：你吃得早，再喝碗粥吧！九爺去別人家就沒有這么幸運啰，大家知道他好面子，總是逗弄他，但凡他客氣說吃了，人家也就不再作聲自顧自吃飯，他只能強忍著咽下口水離開，那時候的九爺把自己給恨透了，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暗暗在心里發(fā)誓，下次絕不死要面子活受罪?？上麓芜€是過不了面子這一關(guān)。
有時，他來遲了，我們已經(jīng)吃過開始刷鍋洗碗，饑腸轆轆的九爺就顧不上什么面子了，總是探頭看看灶臺問，都吃完了？媽媽就會把剩下的一碗菜粥遞給他，他也顧不上用筷子就一掃而光，吃完又不忘添上一句：中午吃得多晚上不餓，現(xiàn)在倒是渴了。我們總是笑笑不再言語。即使是這樣，九爺也絕不偷雞摸狗，他覺得人可以窮死，但絕不能干缺德事。他穿的衣服基本都是村里人可憐他給的，飯也是東家一頓西家一碗蹭的，沒餓死算是命大。
后來，九爺也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一把土銃子，到處打鳥打野兔，有時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給他撞上，他就扛著掛著死鳥或者兔子的土銃子，到處顯擺，靠這些野味跟村民們換點糧食，也能勉強度日。父母留給他的老屋，年久失修終于在一場暴雨后徹底趴了，九爺一點也不慌，從土里扒拉幾件衣服就窩在草堆里睡，還自嘲：鋪稻草蓋稻草，一覺睡到早飯好！后來，村干部看不下去了，把大隊部的一間空房子給他住，讓他順便看著東西，每季度給他兩口袋糧食，也算是解了他的溫飽問題。九爺這一住就是好多年。到了五十多歲，因為無兒無女被生產(chǎn)隊報上去納入了五保戶，國家給蓋了兩間小瓦房，九爺也算是個有家的人了。
九爺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的房子里住過好幾個女人，聽說都是他撿來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智障婦女，從家里走失流落異鄉(xiāng)，睡在路邊奄奄一息就差餓死了，九爺看見就把背回家，喂饃喂水給救活過來，這些撿來的女人也沒有給他留下一男半女，因為九爺自己就愛晃蕩整天不著家，這傻女人沒有人看著，過不了多久又走丟了。有人慫恿他去找找，他總是憨憨地笑笑說：在我家我就餓不著她，她不想留下過日子我也不留。九爺不但收留智障婦女，還收養(yǎng)流浪貓狗，他養(yǎng)的狗啊貓啊，有十幾只，誰家丟了瘸腿瞎眼的狗貓，他都抱回家給口吃的，每次出門都有貓狗歡送，回家有一大群狗貓迎上來，村里人笑他，現(xiàn)在當上了三軍總司令了。
再見九爺是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們家托人帶話給九爺，請他來操持爺爺?shù)膯适?。當年奶奶過世也是他扛的棺。七十多歲的九爺腰板雖然有些佝僂，卻依然精神矍鑠，如木椎般的臉頰上像重疊了多層的括號，一張沒了牙的嘴笑起來像個黑洞，僅剩的一顆門牙搖搖欲墜，仿佛說話大聲一些隨時能跌落。寒冷的冬天他依然敞著懷，黃色軍大衣里面的棉襖雖然拉著拉鏈，腰上依然系著一根用褐色圍巾替代的腰帶，這是多年前鄉(xiāng)下人的穿法。腳上蹬著一雙并不合腳的翻毛皮鞋，頭頂上的黑色禮帽與他的服飾極不相稱。
我們家早前搬到了城里，鄉(xiāng)下就很少回去了，聽說他組織了一幫婦女，從事喪葬一條龍服務(wù)，也算是有了正經(jīng)營生，吃飯是沒問題，還能攢點小錢，這在鄉(xiāng)下只有無兒無女的人才肯干的事，他樂呵呵地接受，一點不覺得丟人，他說：這是做好事啊，來世我也能得好報。
爺爺下葬以后，我們特意在小區(qū)門口的飯店擺一桌菜招待他，他眼淚鼻涕一起下，九爺說：大爺大媽生前待我不錯，我的飯都是在你們家蹭的，不然早餓死了，臨了也當侄兒來送他們一程。小時候記得奶奶常常嘆氣：這孩子也可憐，看他小時候胖乎乎的，現(xiàn)在餓得都脫了相，好在他不偷不搶沒給咱祖宗丟人，給口熱飯算啥?。?/span>
媽媽把爺爺穿過的半新衣服挑出來問他要不要，他歡喜地接受，說這是討壽的咋能不要呢？又給他一些咸肉香腸，他直擺手，指著自己僅剩的一顆門牙說：咬不動，吃不了吃不了了！后來給了他兩箱八寶粥和一些能吃得動的食品，他樂呵呵地接受了。
九爺回去了，推著他的破三輪車，拖沓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不知道下次相見是何時，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
作者簡介：陸慧芹，女，江蘇淮陰人，做了27年的幼師，喜歡與孩子在一起，喜歡讀書、攝影，熱愛生活！喜歡用自己的觀點寫隨筆，偶爾在自己的公眾號發(fā)發(fā)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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