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隱者不遇
賈島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一
科舉是一道魔咒!自從隋朝設立,直至二十世紀初廢除,一千五百多年來,讀書人被它詛咒殆遍,幸免的人廖廖無幾。
賈島你也沒能例外!
賈島你留給后人的許多詩篇,是一塊塊化石,它們藏著一個個故事。透視這一塊塊化石,千年前唐代都城長安的科舉場中的一個個場景頓時變得清晰起來了。
詩人賈島你曾是那么自信地從故鄉(xiāng)走向長安,走向長安禮部的科舉考場。你騎著一頭瘦瘦的驢子,巔簸在風塵古道,但你那神情卻像是一位白衣飄飄笑傲天下的劍客。從范陽——今日的北京,到京都長安,該是千里迢迢吧,疲乏了,你就在驢背上吟起你創(chuàng)作的詩篇——《劍客》。
《劍客》詩,真是一首快意詩,也是你生平惟一的快意詩。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十年磨一劍,你十年寒窗苦讀,猶如一位鑄劍師以十年為期,精心鍛鑄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你如此苦讀,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將才氣貨于帝王家?你此去長安,就是為了拔劍一露自己的鋒芒,贏得君王的肯定與賞識。你的《劍客》詩,不同的人或許有很多種解讀,但我更愿意這樣理解。
二
騎驢入長安,你就是沖著禮部的進士考試而來的。誰要想知道進士考試有多難,讀一讀《新唐書》的《選舉志》就一清二楚了。且不妨以唐文宗時代為例:
大和八年,禮部復罷進士議論,而試詩、賦。文宗從內出題以試進士,謂侍臣曰:‘吾患文格浮薄,昨自出題,所試差勝。’乃詔禮部歲取登第者三十人,茍無其人,不必充其數。
進士考試每年最多只錄取三十人。而據《新唐書》記載,極盛時期的唐代“諸館及州縣學”的讀書人竟達六萬三千七十人,這些人都具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可以想見,進士考試是千里挑一,如果我們以“進士之考難,難于上青天”來形容,那是絲毫不算夸張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能讀出孟郊詩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中的忘形與得意,也就能理解張籍的詩行——“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萬里盡傳名”中所描繪的社會轟動效應。
不過,詩人賈島你是不幸的,《新唐書》只用了五個字寫你的考試經歷:“累舉,不中第。”
詩人你沮喪至極,失意至極,落魄至極,進面對金榜題名者懷有一絲酸溜溜的羨慕與嫉妒。你將沮喪、失意、落魄等復雜的情感都凝成了一首詩——《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xiāng)?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
帝王賜與新及第的進士的杏園宴,只屬于那百來位幸運者,披紅插花縱酒狂歌的也是屬于他們的。一次次落第,你明白了長安不是故鄉(xiāng),滯留京城,你不名一文,囊空如洗,疾病纏身。長安又是一年芳草綠,你卻感受不到一絲絲溫暖。沒有知音的長安,沒有朋友的長安,沒有親情的長安,真大卻又真?。∵@時候,你想起了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遠在天邊。不過,即使近在咫尺,你也不會回去的。讀書人自故鄉(xiāng)通往長安禮部考場的路就是一條不歸路。落第還鄉(xiāng),哪有臉面見江東父老?禮部的考場就是一個巨大的賭場,一個個應試的讀書人都是著了魔的賭徒,他們心甘情愿一年年地將青春與才氣作為賭注,押向考場。
三
詩人你也一直都沒對禮部的考試放棄努力。進士及第的誘惑是巨大的,你怎能擺脫?
你幾次落第之后,選擇了一種最憤世嫉俗的方式以期博得朝廷的關注。那就是——削發(fā)為僧!
久困長安,詩人你的毛驢瘦了、病了、腿也瘸了;詩人你自己也衣衫襤褸、食不果腹。一位昔日風度翩翩意氣風發(fā)的詩人現在卻一副托缽云游僧人的模樣,出入于長安與東都洛陽的寺廟與大街小巷!
削發(fā)為僧,似乎是為了不至于餓死長安,其實本質上是一種佯狂。你就是要用這一副騎著瘸驢走在長安大道上的模樣,來嘲諷那些將你的名字排斥在金榜之外的王公大臣!
昔日禰衡裸衣擊鼓罵曹是佯狂,孔明借門童罵三顧茅廬的劉備為俗客是佯狂,李白借酒命令高力士脫靴是佯狂。他們的佯狂無一不是在證明一點:懷抱大才與胸懷大志的古代文人,其實都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自我肯定的意識。
詩人你削發(fā)為僧,按唐代的法令,就意味著失去了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其實,我知道你削發(fā)為僧本質上并不是遁世,你仍然懷揣著渴望,渴望你的特立獨行能招來某一位正直而又識才愛才的公卿大夫對你的賞識。
四
騎驢走在長安的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并沒有將你淹沒。讀書人一襲緇衣就已經夠吸引人的視線了,更加上你騎著一頭瘸驢,還有你那驢背上平平仄仄的苦吟模樣,自然就將整條長安大街的眼球都吸引過來了。
終于有一天,一個極具戲劇性的小插曲發(fā)生了。
那一天,京兆尹(長安市市長)韓愈的車騎數十人打京城出來,你仍與往日一樣在驢背上平平仄仄地吟著一首詩。路邊上的行人早被市長的隨行人員的“回避”聲趕至了路旁,唯有你依然故我,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騎在驢背上還在那里又推又敲的比劃個不停。路旁駐足觀看的人自然把你當成了瘋和尚,正在等著看這場戲怎樣收場。市長的仆從將你推推搡搡地擁到市長的馬前,韓愈質問你為什么不回避,你說:我正在構思一首《題李凝幽居》,其中有一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的“敲”字沒有想妥帖,正想得出神,沒注意到大人的車馬過來,所以冒犯了大人。韓市長聽罷不但沒有斥責你,反而喜形于色,倒替你斟酌起來了“推”與“敲”的孰優(yōu)孰劣。沉吟半晌,最后說,還是“敲”字為佳。
詩人賈島你就這樣戲劇性地與韓愈相遇,又戲劇性地被韓愈帶回衙門談論詩藝,最后又戲劇性地被韓愈收為弟子。結識韓市長之后,你聽從了韓市長的建議,蓄發(fā)還俗,準備再度參加進士的考試。
這個插曲,是一個千古美談,見于《唐才子書》等傳奇小說,但并不見于正史?!缎绿茣返挂灿涊d了一樁你沖撞京兆尹的故事,可沒說是沖撞了韓愈,故事的結局大相徑庭。
島,字浪仙,范陽人。初為浮屠,名無本。來東都,時洛陽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島為詩自傷。愈憐之,因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士。當其苦吟,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一日見京兆尹,跨驢不避,言虖詰之,久乃得釋。累舉,不中第。
關于這個小插曲,倒是有野史記載說你沖撞的是京兆尹劉棲楚。劉棲楚的確也任過長安市長,但已是唐敬宗年間的事,而這時韓愈已于前朝的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辭世。史料記載劉棲楚任長安市長時“峻誅罰”,也就是現代人所說的講究“執(zhí)政從嚴”,詩人你如果在大街上真的冒犯沖撞的是他,被關禁閉一夜,真的是在情理當中。
這不同版本的故事孰真孰偽,對我來說倒不是那么重要。你結交了韓愈這應該是事實,這從你與韓愈的詩文唱和中可以得到證實。不妨列舉一首:
一臥三四旬,數書唯獨君。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身上衣頻寄,甌中物亦分。欲知強健否,病鶴未離群。
由這首詩,我讀到了韓愈對你的關愛,讀到了你依然落魄潦倒,也從“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中讀到了你對科舉功名的執(zhí)著。我也將你這首詩與劉棲楚的史料進行對比,進而讀出了你直至韓愈辭世后,也依然沒有在科舉場中得意的事實。
五
即使惟一賞識你的韓愈辭世,你仍然還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在你生命的最后十年中,你甚至拋棄了一個知識分子最看重的尊嚴,主動地去以詩歌拜謁權臣。
以放棄文人的尊嚴為代價,你換來了一個遂州長江主簿的官職——七品以下的卑職閑官。
可是,沒有考取進士,對你來說,仍是一個遺憾。于是,你仍一次次地走進禮部的考場,仍然是一次次失望。
也不知道是多少次落第了,也許多得詩人你自己也記不清了。于是你再也壓抑不住懷才不遇的怨憤,揮毫寫下了《病蟬》: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并鳶鳥,俱懷害爾情。
你以病蟬自喻,將良莠不分的公卿權貴痛斥為嫉賢妒能加害讀書人的黃雀鳶鳥,漢代劉向《說苑》中的寓言——“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再一次被你賦予了新的諷刺意義。
《病蟬》一詩,你寫得真是痛快淋漓,但痛快之后呢?招來的卻是加倍的報復,你與另外九人被定為“舉場十惡”逐出了考場,于是你終生注定與“進士”的榮譽無緣。
六
《新唐書》說你“會昌(唐武宗年號,841—847)初,以普州司倉參軍遷司戶,未受命卒,年六十五。”可你的一首詩《寄令狐绹相公》卻與此矛盾。
同樣是《新唐書》記載:令狐绹是唐宣宗大中(847—859)年間才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輔政十年”,一個死魂靈總不可能再給一位丞相投贈詩歌吧。
你這首詩中的“不無濠上思,唯食圃中蔬”,倒是讓我們窺見了詩人你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仍汲汲于功名的身影。
至此,再來讀你的《尋隱者不遇》,我才找到了你為什么被隱者拒之于門外的原因。
歐陽修為唐代的隱逸之士專修一卷,名為《隱逸傳》。他將真正的隱士分為三類,一類是主動歸隱德才兼?zhèn)渚跚笾艨实娜?;二是雖處盛世卻特立獨行,淡然對待爵祿的人;三是才質一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難以被朝廷所用所以隱遁山林的人。
人有人品,在歐陽修看來,隱者也有“隱品”。上述三類隱者雖然“隱品”有高下之分,仍畢竟是隱者,他們本質上仍然有相同的一點:淡泊于功名富貴。相反,則是假隱士,沽名釣譽的隱士。對此,歐陽修在《新唐書》中對“假隱士”也有精彩的概括:“然放利之徒,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肩相摩于道,至號終南、嵩少為仕途捷徑,高尚之節(jié)喪焉。”
你賈島雖然至死仍在吟唱“不無濠梁思”,也希望自己能如莊周那樣從容灑脫地徜徉在山水之上,但是心中卻始終懷有“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的出世之志。因此你再憤世嫉俗,再將自己打扮成僧人,在真正的隱者面前,仍然是一位被名韁利鎖緊緊縛住了身子的俗客一個。
因此,當你騎著一頭瘸驢,一身緇衣,跌跌撞撞地來到朋友的茅廬門前,怎能不被朋友的門童擋在門外?
讀你的《尋隱者不遇》,想象那景那情,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風塵仆仆的賈島你輕扣友人的木門。過了許久許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一位道童裝束的孩子倚著門抬頭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誰呀?”門童并沒有讓客人進去的意思。
“我是你師傅的朋友——范陽人賈閬仙?。〗o我快去說一聲!”
門童心想,師傅歸隱山林已十年了,來此拜訪的人倒是有幾位,卻從未提起過什么賈閬仙。
見門童還在用不信任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你,身邊的驢子讓你有了主意,詩人你趕快說:“你師傅與你提起過一位在長安騎驢吟詩冒犯了京兆尹大人的故事嗎?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8221;
不聽你的解釋倒罷,一聽這話,門童不是沒有聽過這個故事,師傅不但講過,而且交待過自己,如果那個死皮賴臉在長安求功名的假和尚賈閬仙來此,即使我在家也要設法擋在門外。
“沒聽師傅說過,我?guī)煾挡辉诩遥?#8221;門童回答得十分干脆。
“采藥去了!”就四個字,大有懶得費唇舌的意味。
“在哪里采藥?我好去尋!”
“就在附近的山上!”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氣。
“附近這么多山峰,是在東西南北的哪一座山頭呢?” 詩人你看了看四邊的群峰,犯難了。
“師傅采藥從來不走同一條道,我真不知道今天師傅在哪一座山頭!四處云霧繚繞的,我也不知道師傅在哪里。”說完,門“砰”的一聲掩上了。
只有詩人你還傻愣愣地立在草廬的門前!
待你緩過神來,不禁長嘆了一聲:長安道上的騎驢詩僧,可以扣開京兆尹大人厚厚的紅門,但決扣不開昔日的朋友、今日的真隱士的柴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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