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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樂 邊聽邊讀
花開半夏
作者:楊俊潔
1
姥姥的小院兒,坐落在村莊東北角,再后面就是一座山崗,一條小徑穿過高大整齊的楊樹林,又路過幾棵梧桐樹。芝麻節(jié)節(jié)升高,嫩綠柔軟的芝麻葉正是可口時候,坡上的紅薯葉攀爬成碧綠的一隴隴,清晨的陽光傾斜而下,瞬時間,知了的叫聲響徹原野。
在那個還分不清谷子與狗尾巴草的時光里,去姥姥家的路,好漫長,楊樹很高,山崗很高,甚至芝麻的葉子都會遮擋住視線。常常擔(dān)心迷失在田野里的孩子,每當(dāng)看到姥姥家院門口的柿子樹,是何等的歡欣雀躍!
那兩棵柿子樹,高高的斜搭在房檐邊,到了秋天,金黃色的柿子掛滿了樹梢。二姐膽子大,爬上枝杈,摘了新鮮的柿子,美美的咬幾口,再搖晃下來熟透的柿子給我這個膽小的妹妹,我卻常接不好,可憐的柿子摔得稀爛,惹得旁邊的姥姥捂著嘴笑個不停。
柿子樹下,一叢鳳仙花,兩棵南瓜藤爬上了土胚的院墻,南瓜葉子碩大而飽滿,花朵點綴其中。姥爺在院墻頂上鋪了一層灰瓦,掀開瓦片就可以尋找到很多有趣的東西,睡眼惺忪的小蝸牛,包裹結(jié)實的蛹,幾個蟬蛻孤零零的掛著。
小院里三間堂屋,坐北朝南,灰色的磚,深灰色的瓦,窗戶上用瓦片砌成了菱形花紋,陽光照進(jìn)灰暗的屋子,灰塵在花型的影子里,快活的翻騰跳躍。堂屋的左邊也就是院子的東邊,有兩間小房子,門向西開,是灶屋;堂屋的右邊也有兩間小房子,年輕的舅舅們就住在那里。
院墻邊上,有一口窖,姥爺會把還未熟透的柿子整齊碼在窖里,如同一摞摞金色的小燈籠。姥爺在村莊的南面,河的南岸,有一片豐美的果園,桃子、蘋果、梨誘人無比,我和二姐最喜歡的就是看果園,一會兒啃蘋果、一會兒摘桃子,完全就像兩只混世的小猴子,很多果子被我們啃了一口就扔了,姥爺也不發(fā)火,只默默的撿起來擦兩下,吃了。
院子里養(yǎng)了很多花,大麗花艷麗、菊花幽靜,香椿樹修剪得挺拔而秀美,甚至院墻上也養(yǎng)著一叢叢仙人掌,夏天里開滿嬌艷水靈的黃花。姥姥最喜歡的還是木槿,粉紫色的木槿花,喜歡在夜晚零落,于是每天清晨初見一樹花開之時,也已是滿地落花。
晨光拂過樹梢,引來知了陣陣鳴叫,微風(fēng)吹來田野里花生地的霧氣,香椿樹的枝椏上露珠晶瑩剔透,小雞仔,四處覓食,姥姥在廚房里忙碌。姥爺已經(jīng)忙碌歸來,二姐要去屋后的小學(xué)上學(xué)去了,她背著姥姥縫的小書包神氣活現(xiàn),她眼睛大,眼窩深,顯得明亮而聰慧,小臉兒飽滿而活潑,說起話來,眉眼里都是笑,大人們都很喜歡她。
她也可能從不知道,我對她的喜歡與嫉妒,我偷偷學(xué)著她說話、走路的樣子,穿她穿過的衣服,讀她讀過的書。沿著曲曲折折的小路,從奶奶的村莊一路摸索著去姥姥家時,我假裝自己是她,蹦蹦跳跳,飛來飛去,像一只活潑的蝴蝶。
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后,我將至中年,才終于發(fā)現(xiàn),我不必學(xué)她了,我可以是我。
2
我的姥姥性格率直而豁達(dá),她的頭發(fā)硬而直,卻早白,這一點我和我的母親都隨她。當(dāng)?shù)谝粋€丈夫病死之后,姥姥帶著大姨和我的母親嫁給了姥爺,日子雖艱難卻總算安穩(wěn)了。
姥姥兒時裹腳,沒幾日就放了,一輩子都自嘲有一雙大腳,不過這雙大腳,最派上用場的時候,還是在大鍋飯的時候。
姥爺怕餓死了大舅,于是在去陜西做木工活的時候,背走了大舅。
三姨餓得又瘦又小,每天最喜歡扒鍋底燒黑的泥吃,漲得肚子很大,四肢浮腫。大姨和我的母親,到了夜里就偷偷的拿著鏟子遛紅薯,生產(chǎn)隊挖過的紅薯地,又被無數(shù)的鏟子遛過,黑燈瞎火的,常常遛了一夜才勉強(qiáng)挖出幾根紅薯須根,趕緊在身上擦擦吃了。
于是姥姥干活時,就偷偷用鞋子裝了花生、玉米,曬場上有什么就偷什么,裝了一鞋子回家,分給母親幾個。她們不敢點燈,不敢生火,生著吃,像黑暗里一窩“吱吱”磨牙的老鼠,如此這般,幾個孩子竟然沒有餓死。
只是有時,姥姥會被生產(chǎn)隊發(fā)現(xiàn),一頓挨打。
腳大果然還是好的,讓姥姥偷得多,挨打時還跑得快。
姥姥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在那個時代屬于比較特立獨行的人。她喜歡花,尤其是木槿花,走到哪里,就種到哪里賞到哪里,珍愛無比,反倒是娘家陪送的嫁妝卻全然不當(dāng)一回事,一串串瑪瑙墜子穿到了織布機(jī)上篦線,琥珀與白玉帽花隨便就丟在犄角旮旯。她喜歡穿素凈的衣服,素凈的底色,素凈的花,哪怕一身大粗布,她也喜歡干凈舒展的素色。
經(jīng)年匆匆里,姥姥將房前屋后,都種滿花卉,不求名貴,但求滿園的花繽紛悅目。閑時,她會坐在院門前的老木椅上,穿過梧桐樹的枝葉,眺望著遠(yuǎn)處暮靄沉沉的花生地。
這些對生活唯美浪漫的憧憬,在經(jīng)歷過兵荒馬亂、饑餓災(zāi)荒的歲月,依然印在她生活的點滴,讓她越加樂觀而堅強(qiáng),其中的塵煙往事,心酸過往,已是不得而知。
3
姥爺年幼時跟著他母親討了很多年的飯。
其實我一直無法想象,當(dāng)時還是孩子的姥爺,如何在一個個陌生的村莊,陌生的門庭,從陌生人的手里,接來一口殘羹剩飯;又是如何親手埋葬了餓死的母親,自己獨自在黃河泛濫、災(zāi)民遍野的年代掙扎求存。
姥爺一輩子喜歡兩件事:種果樹和吃肉。我母親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跟著姥爺去趕會賣桃子,他們連夜拉著架子車出發(fā),天剛亮?xí)r就開始叫賣。母親膽子小張不開嘴,姥爺就教她把桃子裝進(jìn)大搪瓷碗里,來個人詢問,就粘上別人,貴賤都賣掉,如此這般,連賣帶送,往往一車桃子也賣不了幾個錢。有時姥爺會給母親買個燒餅夾肉,為此我母親記了一輩子,始終認(rèn)為兒時的那個燒餅夾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肉,很多年里都是異常珍貴的。平時燒菜鍋里不放油,油都掛在房梁上,趕到有客人的時候用筷子蘸一下,在菜里一抹,日積月累菜里的湯水,混進(jìn)了油里,房梁上油瓶兒里的油,不減少反而越蘸越多。
客人的種類有很多,女婿算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河南的方言里,女婿就叫“客”,女婿來了不說女婿來了,就說誰家的“客”來了。作為女婿,我的父親就是姥姥家的座上賓,更何況我的父親常年在新疆,很少回家鄉(xiāng),所以招待他的飯菜就格外的隆重。
桌子不高,可是我太矮,勉強(qiáng)能看到桌子上的內(nèi)容。目及范圍之內(nèi),其他都是模糊的,我只看到了肉,肥的流油的肉,白花花的,切得很厚,齊齊的碼在瓷盤子里。姥爺和我的父親,客氣的寒暄著什么,時而輕抿酒杯,直至午飯結(jié)束,肉都不曾動筷子。我很饞卻不敢吃,生怕因嘴饞不矜持,惹父親生氣,只有悄悄躲在窗前,看窗外滿樹的木槿花。
窗前的木槿已經(jīng)長得很高,足有兩米多高的樣子,姥姥又新扦插了兩棵,在西邊的院墻邊,還瘦小單薄,不曾開過花。
4
雖然對我們這些小孩子,姥爺寬容到了近乎寵溺的地步,但是節(jié)儉卻是刻在他骨子里。我們?nèi)拥舻墓樱际捌饋?,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就找個竹筐子存了,慢慢吃。死掉的豬、雞,是萬萬舍不得扔了的,別人不肯吃,他就扒皮去毛自己煮了。從前我總聽了害怕嫌臟,后來聽說別的地方還有吃死老鼠、死貓的,也就不以為意了。
早晨幾只雞出籠后,在柿子樹下刨食兒,刨著刨著,刨出了一場戰(zhàn)爭。
原來前幾日,姥姥做豆豉,沒有發(fā)酵好,生了霉,沒法吃了,又不敢讓姥爺知道,就悄悄的埋在了柿子樹底下。誰成想埋得太淺了,被幾只雞給刨了出來,姥爺見到這一地干癟的豆豉,扔下飯碗操起鋤頭就追打姥姥。
于是頓時滿院子雞飛狗跳,姥爺邊追邊罵姥姥這個敗家娘們,姥姥邊跑邊笑個不停。不時兩個人撕扯到了一起,姥姥身材高大也不示弱。打得火熱之時,我們這些小孩兒,都出來觀戰(zhàn),鄰居們也會扒在院墻上看熱鬧。奇怪的是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就連姥姥日后想起來都笑得掉眼淚。
河南的方言里節(jié)儉,被叫做“仔細(xì)”,分析起來,是相當(dāng)值得回味的,何謂節(jié)儉?不就是在有限的生存環(huán)境里,仔仔細(xì)細(xì)的過生活嗎?
姥爺半生四處流浪、孤苦無依,姥姥也是世事變遷、家境沒落,兩人縱然生活觀念差異很大,卻依然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
就是這樣一個小小院落,每一磚每一瓦都是他們的汗水淚水,每一草每一木都是他們的歲月沉淀。
十幾年之后的一個正月,千里之外大雪紛雪,我的母親清晨醒來,淚流不止,說是夢見姥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公用電話,打給二舅,才知道我的姥爺就在那個夜里去了。
二舅要結(jié)婚了!
對于這個小院兒來說,簡直是醞釀太久的一件大喜事!大舅早婚,結(jié)婚后就搬離小院兒,住在姥姥家旁邊,僅一墻之隔。三舅沉默靦腆,尚在讀書,二舅則參加工作不久,帥氣精神,三個舅舅里面,數(shù)二舅個子最高,最愛笑,他很愛說話,說起話來幽默生動。而對于一個徹頭徹尾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有一個能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吃著商品糧的兒子,也是多讓人驕傲的事啊。
院子里每天都洋溢著喜悅,流水的宴席,從庭院里擺到了大門外,趕來吃喜酒的鄰居鄉(xiāng)親,擠得小院兒滿滿當(dāng)當(dāng),熱鬧非凡。
紅紙剪的大紅喜字,貼在灰磚墻上,客人送的大紅被面兒,掛在二舅新房的前,一切顯得格外的鮮亮喜慶。
二妗子身材嬌小,坐在新房里笑得甜美。
母親牽著我,四處忙碌,一會兒迎客人,一會兒在灶屋里炒菜燒火。
燒得無聊了,我就和大姨一塊兒玩土。此時大姨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卻不知道,玩著玩著,她突然站起來,脫掉了身上的棉襖,渾身赤裸的躺在地上。我的母親看見了先是驚慌,而后鎮(zhèn)定的將她拖進(jìn)了灶屋旁邊裝雜物的小房間,穿上了衣服。大姨一直很安靜,不吵不鬧,眼神驚恐而膽怯。她自出嫁后,就長久的生存在一個野蠻暴力的環(huán)境里,直至徹底的瘋了、傻了,幾年之后溺死在一個池塘里,那是另一個故事了,盡管那個故事里的人,至今仍讓心痛不已。
二舅結(jié)婚時,姨姨妗子們在做什么呢?姥姥、姥爺又在做什么呢?我怎么會一點也不清了呢?那年的冬天很冷,我的耳朵和手都生了凍瘡,木槿的葉子全都凋零了,孤零零的在墻角發(fā)抖。
我在那樣模糊回憶里,告別了一個生命的節(jié)點,母親牽著我和二姐的手,拼命擠上去往新疆的綠皮火車,車輛里面都是水,我的腳很冷,我才明白我要離開了,那么的匆忙,來不及給生命里那么多重要的人告別,就匆匆的走了。
一走就是三十年。
6
我又一次站在,通往姥姥家小院兒的路口,突然胸口有點悶,頭有點發(fā)蒙,可能是天氣太熱了,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
多少次總覺得時間停滯不前,可以揮霍浪費(fèi)的還有很多,可當(dāng)站在這條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卻發(fā)現(xiàn)時間真是彈指一揮之間。
我一如兒時,一點點摸索著前行,記憶中的山崗,已被挖成了溝塹,村莊逐漸擴(kuò)大,兩個村子幾乎相連在了一起,河流南岸的果園已不復(fù)存在,被一望無際的花生地代替。
知了還在,滿樹鳴叫著漫長的夏日,一些小孩子手執(zhí)竹竿,撿拾昨晚知了蛻變時留下的蟬蛻,他們漠然的看著我,我卻滿含熱淚望著他們,仿佛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
我遺失在這里的太多了,已數(shù)不清,拾不起,我與這里的空白也太多了,已還不上也填不起來了。
姥姥的小院兒,奇跡般依然安靜的坐落在小樹林里,深灰色的屋頂雖顯得低矮了些,土胚院墻上依然爬滿了南瓜藤,香椿樹還是那么蔥綠,木槿依然綻放著粉紫色。
我九十歲的姥姥頭發(fā)已全白,身著白底粉紫花的素色襯衫,枯坐在老舊的木椅子里。
像一支即將凋零的木槿花。
2017.8.20
楊俊潔,筆名:晨露,現(xiàn)居于石河子,作品散見于網(wǎng)絡(luò)報刊,愿我的文章如一縷春風(fēng),化作清晨的露水,滋潤萬物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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