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書法篆、隸、草、行、楷五種書體當中,草書無疑是公認的最具魅力的書體。書法歷史上,有“草圣”稱號,而沒有“篆圣”“隸圣”“行圣”“楷圣”等稱號。可見,草書偏得人們之喜愛。
-----草書起源與發(fā)展歷程-----
草書是有嚴格法理的一種穩(wěn)定規(guī)范的書體,而人們?nèi)粘kS手“潦草快寫”的字,不能稱為草書,但“潦草快寫”的確是草書產(chǎn)生的源頭之一。
每種書體,都有“潦草快寫”的現(xiàn)象,人們在實際書寫過程中,總會有迅速完成的需求,篆書之前的古文、甲骨文也不例外。
到了春秋后期,禮崩樂壞,人們已經(jīng)漸漸失去西周初期的謙謙君子氣質(zhì),寫字已經(jīng)不愿像鐘鼎器上的銘文那樣一絲不茍。為了寫得快,把篆書婉轉(zhuǎn)伸展的筆畫直接拉直了,這就形成了最早隸書的雛形。秦隸在此基礎進一步發(fā)展,始皇徒隸程邈確立了隸書的誕生,被尊為“隸書之祖”。到漢隸時,社會穩(wěn)定,為了追求美觀,往往在橫畫末尾來個“雁尾”?!半`是篆之捷也”,可以看出,隸書最初也是為了快寫而產(chǎn)生的。
戰(zhàn)國時代至秦統(tǒng)一,戰(zhàn)亂頻仍,此時人們根本無暇顧及禮儀,只求快速傳達訊息,只要看得懂,能寫多快就寫多快。在隸書雛形的基礎上,產(chǎn)生連筆,此時的“連筆”是指一個字內(nèi)部筆畫之間的連筆,有時為了更快,甚至把筆畫繁多的進行刪減,這就產(chǎn)生了早期草書的雛形。
東漢趙壹《非草書》也是這樣描述的:“蓋秦之初,刑峻網(wǎng)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旨。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
漢朝建立,雖然沒有了戰(zhàn)爭,似乎人們寫字不必著急慌忙地草寫了。但是,由于“文景之治”的國策,整個社會奉行黃老之學,社會風氣開始變得懶散,寫簡省甚至夾帶連筆的草書比一筆一筆寫已經(jīng)成為國家正式書體的隸書要容易多了。所以,草書繼續(xù)以一股草莽氣往前奔騰發(fā)展。
西漢末,漢元帝的善書大臣史游開始創(chuàng)立草書規(guī)則,這就是“解散隸法,粗書之”。此后,草書就有了明確的規(guī)則,也就是有了“法”,不再是隨便潦草快寫,而是每個草字都有比較固定的寫法,不遵守這個“法”就是亂寫。這樣一來,其實書寫的速度反而下降了,因為不能隨手亂寫,要按“草法”寫;但是,有規(guī)范了,也就有了確定的審美邏輯了,草書開始了藝術覺醒之路。自此,“草書”正式誕生。史游被后世尊為“草書之祖”。
為了宣揚剛創(chuàng)立的“草法”,史游用他創(chuàng)立的草法寫了社會教育課本《急就章》。全篇筆勢飛動,字形優(yōu)美,一時引起朝野轟動。史游的《急就章》原本沒能傳下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最貼近原作的版本是三國吳人皇象的臨本。
到了東漢,經(jīng)過漢章帝時的杜度及其弟子崔瑗的推波助瀾,草書發(fā)展至此已經(jīng)完畢,達到成熟的頂峰。
東漢末年,官宦子弟張芝不出仕做官,天天在家寫草書。在充分繼承史游、杜度草法的基礎上,對當時已經(jīng)完畢的草書進行了再改進:摒棄了“雁尾”;進一步簡省筆畫;加強了連筆,使得連筆從一個字之間的筆畫擴散到字與字之間的筆畫。
這樣革命的結(jié)果是什么?首先是形態(tài)由原來繼承隸書而來的方扁形變成長豎形,姿態(tài)更加妍美。那么書寫速度究竟有沒有提高呢?這里頗有爭議,而且一直爭議到今天。這里先放一放,下一節(jié)再討論速度爭議問題。
無疑,張芝對草書又進行了一次再創(chuàng)造。為了區(qū)別,人們把由史游創(chuàng)立、杜度發(fā)展的草書稱為“章草”,因為當時朝廷的正書是隸書,但由于東漢很多皇帝都喜歡草書,于是允許甚至命令如杜度、崔瑗等草書寫得好的大臣用草書寫奏章,能夠?qū)懽嗾碌牟輹徒o它命名為“章草”。而張芝再創(chuàng)造而形成的草書就叫“今草”,這個“今”是指當時人的“今天”,不是現(xiàn)當代的“今天”。
正如杜度、崔瑗對章草的推動一樣,東晉王羲之父子對今草的推動也是居功至偉。
到了唐代,又一位張家官宦子弟張旭橫空出世。張旭與張芝相似度很高:本家姓,同為官宦子弟,張旭只做了太子府“長史”,屬于既小又閑的職務,跟沒有官職差不多;同因為對草書的再創(chuàng)造而被尊為“草圣”,一個是今草圣,一個是狂草圣。
張旭憑借深厚的真書功底和癲狂的藝術特質(zhì)對今草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字與字之間連綿不斷,字勢千變?nèi)f化,墨色濃枯鮮明,全篇氣勢磅礴,酣暢淋漓,令人嘆為觀止。
狂草是草書歷史上第三種草書體,預計也是草書最后一種變體了。草書發(fā)展至此,革新創(chuàng)造的歷史就結(jié)束了,往后只有繼承,不太可能再有新創(chuàng)造。
后世懷素、黃庭堅、祝允明、徐渭、王鐸、傅山等人,在狂草的道路上也一直努力展現(xiàn)個性,但基本上都在張旭定義的狂草框架之內(nèi),沒有形成明顯的再創(chuàng)造,造詣也只能望張旭項背。
-----草書,究竟應該快寫還是慢寫?-----
從上文可知,草書在起源之初,的確是為了寫得快。然而,當草書正式誕生后,也就是章草,就有了法則,嚴格按照法則寫,就又快不起來了。
到了第一代“草圣”張芝這里,摒棄“雁尾”,加強連筆,簡省筆畫,一定提高了同等狀態(tài)下的書寫速度。但是,由于連筆和簡省筆畫的現(xiàn)象多了,造成很多字變得難以辨認和記憶。此時,更要注重“草法”,唯有依照草法,那么專業(yè)人士辨認是沒有問題的;倘若不顧草法地一通亂寫,那么不但普通人,連專業(yè)人士都無法辨認,那么這樣的亂寫是毫無意義的。
張芝有句名言:下筆必為楷則,匆匆不暇草書。黃簡先生據(jù)此認為:草書法嚴,且要不斷調(diào)鋒,因此無法快寫,若一味快寫,則就是亂寫。
唐蔡希綜《法書論》:匆匆不暇草書,何者?若非靜思閑雅發(fā)于中慮,則失其妙用矣。
我看到這個說法,大有觸動。黃老先生的說法當然非常有道理,但自古草書創(chuàng)立之初衷就是為了寫得快,“草為隸之捷”;起初的章草也許還寫不快,后來的今草應該比章草快多了,到了像張旭、懷素這樣的狂草,怎么可能寫得慢呢?
一度非常疑惑,但如果用蔡希綜這個解釋就合理了。草書本身很難,寫之前得過一遍要寫的內(nèi)容文字的草法吧,不然一邊寫,一邊查書籍或者回憶草法,那就寫不流暢了。再有,草書“變化無方”,可以隨意發(fā)揮。正是“隨意”,選擇就很多,你要選擇往哪個方向來發(fā)揮,方可稱心。這樣一來,匆忙之下,的確寫不好。但一旦草法過完,發(fā)揮風格方向也思考確定,那么下筆就不會遲疑,寫起來應該是快速的。至于調(diào)鋒,那主要看功力,在快速書寫的過程中還能兼顧好調(diào)鋒,當然是高手。但偶爾不調(diào)鋒,其實也會造出偶然的意趣來,倘或真的每寫一筆都要調(diào)鋒,感覺不太可能寫出草書的行云流水、飛動圓暢的神采來。
至于古人說的“筆筆斷而后起”,我覺得有“斷、起、調(diào)鋒”的意識就行,動作可以做得很小,不必真的筆筆都要做那么夸張。黃老先生可以不認可懷素,但張旭的《肚痛帖》一定是寫得飛快。
韓方明《授筆要說》,記錄其師徐壽轉(zhuǎn)述張旭的話:夫欲書當先想,……,想有難書之字,預于心中布置,……,不得臨時無法。一般古代文化人,對于日常辦公每天都要寫的正體字,基本沒有難寫的字;但草書就不一樣了,一是平時寫得少,二是草法基本靠記憶。自然把握不大,所以要預先排練一下。
東坡《論書》:草書,出于欲速。
趙構(gòu)《翰墨志》:后世或云'忙不及草書’者,豈草之本旨哉?正須翰動若馳,落紙云煙,方佳耳。
結(jié)論:草書動筆之前要做基礎準備工作,需要花時間,一旦動筆,那就是疾風驟雨,方才暢快。
-----草書的藝術魅力-----
草書在起源之初是有實際功用的,那就是寫得快。但漢朝開國之后,天下一統(tǒng),國泰民安,文書不那么忙了,國家統(tǒng)一用隸書作為正體使用。剛處于起源階段但旋即又失去實際用途的草書,從邏輯來看似乎避免不了“夭折”的命運。然而歷史事實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西漢晚期,史游創(chuàng)立的章草正式誕生。之后,如劉穆、杜度、崔瑗等人,皇帝因為喜歡章草而命令他們用章草替代正書(隸書)寫奏章。東漢晚期,張芝從章草中創(chuàng)新出今草,更加妍麗,遂引發(fā)社會普習草書的一股狂潮。為此,草書反對派趙壹憤怒地寫下了《非草書》,對草書及習草狂潮大加鞭撻,他說,“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這是針對張芝的“匆匆不暇草書”名言);又說,“鄉(xiāng)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這是指草書沒有社會實際功用)。
然而,草書的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任何人是擋不住的。何也?因為草書有著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
草書自誕生之日起就已經(jīng)失去了實際用處,卻走上了純藝術之路,直至今天。在以毛筆為書寫工具的古代,草書就是純藝術,這根本不同于均曾作為國家正體的篆隸行楷等書體。草書,在漫長的古代,始終沒能登上廟堂,卻一直登頂于藝術天堂。
那么草書的魅力體現(xiàn)在哪里呢?
古人早就說,書法除了記述這個基本功能外,最重要的是“達其情性”,也就是表現(xiàn)人的天性和心情。在所有書體中,草書最能表達人的天性和心情。
相較于其它書體,草書在遵循本身應有的法則外,自由度是最大的。一篇之中,大字如斗,小字如蠅;筆畫粗如手臂,細如發(fā)絲;短則一點,長則一行;墨濃如豬,墨枯似藤;縱橫交錯,自由奔放;酣暢淋漓,筆盡意留。等等,這些藝術表現(xiàn)是其它書體無法企及的。
索靖《草書勢》:守道兼權,觸類生變。就是說,在遵守法則的基礎上權宜變通,碰到類似的情況可以產(chǎn)生變化。虞世南《釋草》:兵無常陣,字無常體。張懷瓘《書議》:真則字終意亦終,草則行盡勢未盡。
這些都是說草書變化無方,可以任性發(fā)揮。如果說,正書是正襟危坐、舉止規(guī)矩的廟堂大儒,那么草書就是放浪形骸、變幻莫測的鄉(xiāng)野少年。
其實人的天性都是自由放達的,只是后天讀書識禮,給戴上了面具,其潛意識還是喜歡自由奔放。所以,張旭、懷素酒后的作品更佳,黃庭堅每每自嘆自己不會喝酒。因為酒后人的潛意識最容易得到釋放。
但是無論怎樣,還是要回過頭來叮囑一句,草書的自由是建立在“草法”之上的。沒有草法的自由就是亂寫。
而且,看似自由,實則難以駕馭,否則只要學會草法,誰都能成為“草圣”了。
崔瑗的《草勢》說: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就是說,在書寫的時候,挑選最適宜的地方行筆,如果把這筆畫稍加移動就不美觀,這是草書的精細微妙之處。
事實上,除了掌握“草法”和通用的“筆法”,最難的其實就是貌似“自由”的發(fā)揮,這需要極高的藝術天賦。二千年來,中國書法歷史上不過就出了兩個“草圣”。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