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姬傳
我和梅蘭芳先生相處三十年中，他很少談到自己幫助別人的事例，他認為這都是每個人應(yīng)做的事，無須標榜，但別人對他的好處，卻是銘記在心的。他常說“我的一生，得力于大家的關(guān)懷愛護。”現(xiàn)當梅先生逝世周年，就我親身接觸到的幾件事談一談。
1958年梅劇團在石家莊演出，有一晚，梅先生從交際處乘車到劇場，后臺門口圍了密密層層的群眾，等候瞻仰先生的豐采。車門拉開后，梅先生下車時摔了一跤。我跟著下車，聽見老鄉(xiāng)們紛紛議論：“可了不得，梅蘭芳這一跤可摔得不輕?！蔽业胶笈_化裝室，看見他剛換了扮戲的浴衣在喝茶，就問他摔得怎么樣？他說：“我左腳剛邁出去，看到腳下有一個小孩，要是踩下去，皮鞋和一百多磅的身體，怕壓壞小孩，我只得一閃身，順勢摔到地下，幸而有同志托住我的上身，沒有受傷。”
1951年冬，梅先生帶了劇團到沈陽演出。遼寧省人民政府招待梅先生夫婦，還有我和王少卿、梅葆玖等住在交際處二樓，我們分住四個房間。每晚出門上劇場之前，梅先生到我們住的每個房間里，用手試擰臉盆里的熱水龍頭是否關(guān)上，并順手關(guān)上所有的電燈。他對我們說：“旅館里供應(yīng)熱水，都有一定時間，用手開熱水龍頭，沒有水，必須隨手關(guān)上，否則熱水來了，屋里沒人，不但浪費公用的熱水，而且能夠泛濫到浴室以外，給服務(wù)人員造成極大的困難?！痹谄嚴铮€舉了一個實例：“某年，在香港演出，劇團里有個演員就鬧了這個笑話，因為時間過久，水還淌到下面一層的房內(nèi)。第二天，經(jīng)理開來一張包括修理、折舊、人工的賬單，這種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損失，應(yīng)當引以為戒?，F(xiàn)在我們住的交際處，如果發(fā)生這種事故，當然不會要我們賠償，可是這里的水源供給，比南方珍貴，而擾得服務(wù)同志半宵不得安寧，就更過意不去了。”后來，交際處的李處長，知道了這件事，還以梅先生愛護公物為題，對全體職工作了介紹。
1958年在石家莊演出全本《宇宙鋒》，姜妙香先生扮趙女的丈夫匡扶，劇團的二路小生扮秦二世。唱到金殿一場，趙女見了秦二世念：“上面坐的敢莫是皇帝老官么，恭喜你萬福，賀喜你發(fā)財呀！”秦二世應(yīng)接念：“嗯！見了寡人為何不跪。”
趙女接：“有道是，大人不下位，我生員么，喏喏喏是不跪的啊?！边@里趙女一邊走圓場，同時，用手在膝上一拍，鼻間一抹，形容秀才的酸氣，臺下是有效果的。那天秦二世沒有念“見了寡人為何不跪”，就接下面的“果然瘋癲，倒叫寡人好笑，哈哈哈哈?！泵废壬荒芨睿骸拔乙埠眯ν邸?/p>
劇終，舞臺監(jiān)督李春林對扮秦二世的演員說：“你這么忘記了一句要緊的話白，把旦角的身段表情都‘窩’回去啦！”
這個演員十分惶恐地向梅先生認錯。梅先生說：“我知道你不是有意開玩笑，在臺上忘詞兒是難免的，以后注意就得啦?！边€對李春林說：“你別再埋怨他啦！”
事后，梅先生對我說：“按說，這是舞臺上的嚴重事故，可是他已經(jīng)汗流浹背，無地自容，我如果再責備他，下次再唱這出戲，還要‘鬧鬼’（舞臺術(shù)語）?！?/p>
梅先生分析那次出錯的原因，有兩種因素，一是過于緊張“暈場”；二是劇中人為同場演員的表演所吸引，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觀眾，看戲出了神。屬于后者的成份較多，因為他在臺上似乎根本不知道出了錯。梅先生總結(jié)那次的經(jīng)驗教訓說：“由此看來，演員鍛煉一副冷靜的頭腦是有必要的?！?/p>
1959年春，梅先生對梅劇團的副團長姚玉芙說：“姜先生在劇團里要陪我和葆玖兩個人唱戲，別把老頭兒累壞了，咱們該物色一個青年演員，請姜先生培養(yǎng)他。”正好有位叫馬毓琪的學生，本年將在中國戲曲學校畢業(yè)，本人希望到梅劇團工作。梅先生就關(guān)照我們看了馬毓琪的戲，大家認為嗓子、扮相、身材都夠條件，就向組織上提出，請學校把他分配到梅劇團，事情說妥后，正在辦理手續(xù)。有一天中共鞍山市委派干部拿了介紹信來見梅先生，大意是，市里京劇團缺小生，他們已經(jīng)選定馬毓琪，而中國戲曲學校為了照顧梅劇團，決定分配到這里，可否把這個小生讓給他們。梅先生對他們表示，研究一下再答復。客人走后，梅先生點了一支煙卷抽著，沉吟了半天，就對我說：“這個小生我們劇團雖然十分需要，但鞍山是重工業(yè)基地，應(yīng)當盡量支援他們，請你打電話給文化局說我們同意鞍山市的意見，請校方和鞍山派來的人聯(lián)系?！?/p>
川劇名演員陳書舫有一天到護國寺街來拜訪梅先生，她說：“我現(xiàn)在排全本《玉簪記》（高腔），聽說您早年演過昆曲《玉簪記》的‘琴挑’‘問病’‘偷詩’里的陳妙常，我想跟您學一些身段表情，特別是拂塵的各種姿勢?！泵废壬劻怂斈暄荨队耵⒂洝穾渍蹜虻慕?jīng)驗。他說：“陳妙常這個角色，要演得含蓄有詩意，她的性格是外冷內(nèi)熱，表面上有些像《紅樓夢》里的妙玉，但沒有那種孤僻高傲的習氣。我看過您演的《柳蔭記》里的祝英臺，深刻動人，雖然祝英臺和陳妙常的性格不盡相同，悲劇和喜劇的結(jié)構(gòu)也有區(qū)別，但我相信您是可以演得好的?！标悤衬衲洠毤氼I(lǐng)略。這時梅先生從花瓶里抽出一支拂塵，站在作為舞臺偏下場門的角度，做出高矮斜直各種不同姿勢，這時他把拂塵甩出去，然后又收回來說：“來去都有一定的路線節(jié)奏，但必須隨機應(yīng)變、靈活運用，使觀眾沒有突出表演拂塵的感覺，才是上乘。我們演員常說，有本領(lǐng)的演員，手里拿的，身上系的，都能發(fā)揮舞蹈作用，成為整個兒的‘美’，工夫不到家的人，一心照顧這些東西，反而添了累贅［zhuì］。你是聰明人，回去鉆研一下，保管能夠得心應(yīng)手?！?/p>
今年春節(jié)期間，陳書舫同志帶了她的兒子到這間曾經(jīng)為她說戲的客堂里，向梅老師的遺照鞠躬行禮，從她哽咽的話音和沉痛的默哀中，看出她在追憶梅先生對她的啟迪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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