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龍鳳喜燭燃長夜,燭花無人剪。
鳳冠紗羅下,有珠淚滑落兩頰,濕了綻于玄黑吉服上的纁紅茱萸繡。
皎皎月光透過雕花木窗,鋪一地明輝。我想起兒時那個月夜。
“父親大人,為何給女兒取名為縈?還沒有司琴和鈺棋的名字來得好聽呢!”
我慣常地爬上父親大人的膝頭撒嬌,指著我那兩個掩嘴偷笑的貼身丫鬟嘟囔著。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备赣H大人捋著胡須,念了兩句我聽不懂的詩句,目光里滿是慈愛:“我希望我們縈兒以后能找到值得依靠之人,永遠(yuǎn)幸福下去?!?/p>
尚為稚童的我還并不懂那兩句詩的意思,直到后來習(xí)字知書,才更明白父親對他獨(dú)女千般的疼愛。
可現(xiàn)在呢?所縈之木卻非所思之人。
久了,連淚也不再盈出眼眶。我麻木地垂下眉眼,任晚風(fēng)吹干淚痕,腦子里胡亂思索著我的未來。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隱去,門扉輕啟,他來了。
滿身酒氣,踉蹌著來到我身邊的床沿坐下,然后癡癡地看著我笑。
“阿縈,我是在做夢嗎?我今生竟然真的娶到了你?!彼焓窒胍庀挛颐嫔系募喠_,我卻忍不住微微偏頭閃躲,徒留他的指尖在空中停頓片刻,又尷尬地收回。
“我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我,”他的聲音褪去了最初的歡喜,倒顯得有些委屈,“我也承認(rèn)我有私心,沒有出言拒絕。我對不起你和少季,可阿縈,我確確實實是真心喜歡你的,此生我趙嬰齊只會把你一個女子放在心里,對你好,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你……可不可以試著接受我?”
我沒有看向他,亦沒有回答他。只余燭光搖曳,映照一室靜默。
片刻,一眾婦女魚貫而入,將五色同心花果撒于帳內(nèi)。道了幾句吉祥話后本想再調(diào)笑一番,許是覺察到氣氛有些凝重,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便紛紛退下了。
“阿縈,我會等你慢慢接受我的。在這之前,我不會強(qiáng)迫你?!彼K于再次開口,隨后猶自解下吉服,面里側(cè)身而臥,將那文彩鴛鴦錦羅被留于我一人。
我輕輕取下華麗而繁重的鳳冠紗羅,輕輕揉捏著僵直酸痛的脖頸,而后背對著他和衣躺下,擁緊了被衾。
怕是要一夜無眠。
眼前走馬燈一般,竟全是我們?nèi)说募m葛。
我和少季哥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們兩家是世交,因而我們常常有機(jī)會到彼此家中嬉笑玩鬧。少季哥哥會牽著我的小手,偷偷甩開嘮叨的家丁和丫鬟們,溜到市集上給我買掛著晶瑩欲滴冰糖衣的山楂串,溫柔地笑著看我一顆顆咬進(jìn)嘴里;會拉著我在脂粉首飾的攤鋪前糾結(jié)半晌,而后滿意地在我的垂鬟髻上插一朵精致的絹花。
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兩個孩童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佳人和風(fēng)度翩翩的公子,我們的感情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目光相撞時,難免一個霞飛雙頰,一個紅了耳根。這自然瞞不過父母親的眼,因此兩家也商議起了親事。無論去到哪里,在大家的眼中,我們都是一雙璧人,我們自己也從未懷疑過彼此就是對方的良人佳偶。
及笄之后,婚期也便只余一載??晌覀冋l都沒有料見橫生的變數(shù),打亂了所有的一切。
他出現(xiàn)了。這個睡在我身旁的男人,趙嬰齊。
南越文帝趙昩的嫡長子,一個算得上是政治的犧牲品的質(zhì)子。他的祖輩在南越割據(jù)一方僭越稱帝,雖然他的父皇遠(yuǎn)沒有他曾祖父,南越國開國之君趙佗那般野心勃勃驍勇善戰(zhàn),但當(dāng)今圣上仍從未放松過對南越動靜的監(jiān)視。終于,建安六年,在趙昩上書請求支援解除邊患時,圣上以謝恩為由宣趙昩進(jìn)京面圣。沒想到趙昩自己貪生怕死,卻將他的兒子趙嬰齊送來了長安。雖說圣上封了個風(fēng)光無限的御前侍衛(wèi),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來自一個即將成為大漢藩屬國的蠻荒小國的質(zhì)子罷了。
這些都是少季哥哥講與我聽的。
趙嬰齊初來之時,人生地不熟,偶然之中結(jié)識了少季哥哥。此后因志趣相投,兩人相談甚歡。少季哥哥教他習(xí)漢禮,游遍這繁華長安,他便贈與少季哥哥不少南越的新奇玩意兒。我也因著少季哥哥認(rèn)識了他。三人常常相約踏青賞景,泛舟湖上。我與少季哥哥對他帶來的那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南越國的故事頗有興趣:南越女子梳著高高的田螺髻,嫁人后從夫姓;水性很好的越人們擅于利用船來進(jìn)行漁獵,競賽龍舟;還有他們住的巢居和干欄,他們抓蛇吃蛇的駭人習(xí)俗……越人的衣食住行在我們兩個自小生長在長安的純正漢人眼里,無一不充滿了神秘色彩。
我與少季跟他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將他當(dāng)做了我們的知己好友。雖然好幾次瞧見他望著我發(fā)癡,對上我的眼時又慌亂地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卻也沒往深了想。畢竟我與少季的情意他是知道的,我也從未與他單獨(dú)接觸過。
直到圣上在中秋夜宴詢問父親大人我是否婚配,又問趙嬰齊是否心悅于我時,他的一句“臣確是”,才讓我遲遲反映過來:他怕是早已對我暗生情愫。
賜婚圣旨傳下那一刻,我如墜冰窖。我驚惶地抓住父親的衣袖,又無助地望向少季。然而,他們只是避開了我的目光,面色隱忍凝重,除了督促我謝恩外,不吐露只言片語。
我想逃離這里,亦或哭鬧,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做。帝王深沉的目光如那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深潭般,令人無法捉摸。君無戲言,皇上的旨意既出便沒有收回的道理。倘若觸怒龍顏,我的家人勢必會受到連累。因此我只能強(qiáng)忍心中的抗拒,用冰冷顫抖的雙手接過書寫著我命運(yùn)的那卷明黃絹帛。
一切已成定局。賜婚的半月后,我不再整日將自己鎖在閨房里暗自落淚,而是開始淡漠地面對現(xiàn)實,等待著那所謂吉日的到來,來將曾幻想過的幸福徹底掩埋。
即使我再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今夜我仍扯不出一絲笑容,觸目所及皆為喜慶之物,反而更讓人悲從中來。
身側(cè)之人呼吸輕淺,同是未眠。我真的能夠放下少季去接納他嗎?我捫心自問,又為這個問題的毫無意義而自嘲。畢竟無論能與否,他趙嬰齊都已是我樛縈的夫君,是我今后唯一可依附之人。
望窗外,一鉤彎月早已下了梢頭。
燭火搖滿夜,灑紅淚滴滴,凝不盡。蟬語卻無歇,伴兩心煩亂,寢難安。
“娘親你看,落雪了!”
藕節(jié)般白白胖胖的胳膊高高舉起,小手朝我使勁揮舞著。
“興兒,屋里來,別凍著了。”我急急地喚丫鬟取了件披風(fēng),裹住團(tuán)子一樣的娃娃,又捧起他微冷的小手?jǐn)n進(jìn)了我的掌心。
這是我的兒子,趙興,前些天剛滿三歲。
婚后這幾年,我由一位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變成了趙府的當(dāng)家主母,和一位溫柔慈愛的母親。趙嬰齊對我們母子兩極好?;噬腺n下的美人侍妾,他不理不睬,卻總是想法設(shè)法討我歡心。對興兒,他更是寵愛得無以復(fù)加,生怕孩子受半分委屈。
他說,阿縈,若我此生還能回到南越,后位非你莫屬。
于此我深信不疑。可相比于他許諾的尊榮,我更在意的是歸越一事。若皇上真的放他回去,我必然也要一同離開,去往那偏遠(yuǎn)未知的南越國。
這令我感到恐慌。因為歸越就意味著我將離開自幼生長的長安城,離開我的雙親,終生難得相見,并在遙遠(yuǎn)陌生的宮殿里度過自己余下的時光。
每每思緒至此,我都會緊緊抱住我的興兒。興兒自是不懂娘親在為何發(fā)愁,只吮著指頭沖我咧嘴笑著,露出一排白凈的小乳牙。
日子就在這種無盡期的憂慮中流逝。在接下來的八年里,我看著興兒一天天長大,念書識字,從渾身散發(fā)著乳香的稚兒成長為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
而我不愿見到的那一天終究也走近跟前。
元狩元年,一封書信從南越國快馬加急送入長安城:趙嬰齊的父親趙昧病重,希望他盡快歸國即位。
趙嬰齊強(qiáng)忍悲痛覲見圣上,請求歸越,而圣上并無半點(diǎn)阻撓之意。
這就代表著就在這兩三日時間,我們便要收拾家當(dāng),動身起行了?;秀绷艘蝗?,出發(fā)前夕,許久未見的父親大人竟修書一封喚我回家,說是有要緊的事兒交代與我。
父親大人的書房依舊是那般,書墨的香氣與淡淡檀香交織,令人靜心??伤惓?yán)肅的話語卻讓我的心堪比一團(tuán)亂麻。
“縈兒,南越一直是圣上的心頭之患。當(dāng)年那趙佗就曾與我大漢撕破了臉皮,雖說后來沒有翻出多大的浪花,圣上也仁慈。可畢竟這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如今那懦夫趙昩怕是命不久矣,趙嬰齊又長居長安,拜服在我大漢天子的威儀之下,以圣上之意,南越歸順內(nèi)屬可期。你這次隨趙嬰齊回去,父親希望你能把趙嬰齊對你的盛寵牢牢地攥緊,見機(jī)行事。日后一旦有所動靜,你或許便是這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而咱們邯鄲樛氏一族的榮光也或?qū)⑾涤谀阋簧?,你明白了嗎??/p>
“縈兒……縈兒明白。”即使還未完全消化父親大人的話,我也只能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在家族的榮耀面前,我無半分拒絕的余地,正如當(dāng)年含淚嫁與趙嬰齊那般。
“明白就好?!备赣H大人滿意地頷首。我行禮拜別,轉(zhuǎn)身正欲踏出書房時,聽見身后傳來父親大人略帶苦澀與無奈的聲音:“你打小體虛,此一去千里,不知何時方能相聚,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子?!?/p>
我鼻尖一酸,幾欲落下淚來,匆匆應(yīng)了一句,便提裙踏入了茫茫夜色里。
心事千萬重。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的那個夜晚,一夜無眠。我忽然就從一個普通的女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大漢安置在南越國的一枚重要棋子。對于如何扮演好這個角色,我無所適從。
由于沒有休息好,早晨起身的時候明顯感到自己精神不濟(jì),偏偏馬車又顛簸得厲害。轉(zhuǎn)身迎上趙嬰齊關(guān)切的目光,越發(fā)覺得不自然,便索性靠在軟枕上瞇著眼小憩。
馬蹄噠噠,不一會便出了城門。我終究沒忍住,掀起方簾一角,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長安城墻,留下一聲輕淺難覺的嘆息。
趙嬰齊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王位,并決定上書圣上,封我為后,興兒為太子。
“王上,此事萬萬不可!還請王上三思!”
聽聞朝上一眾大臣叩首請趙嬰齊收回成命,尤其丞相呂嘉更是言辭激烈,原因是祖宗定的規(guī)矩——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更何況,這些南越臣子難以接受大權(quán)落入外族人手中。在他們眼里,如此尊榮本該屬于另一個女子和她的兒子。
那是趙嬰齊在去往長安之前已有的妻兒,名義上的正室橙氏,和長子趙建德。
來到南越之后我才知曉他們的存在。而我沒有去質(zhì)問趙嬰齊。因為在我看來,他以前有過多少妻兒,以后會有多少妻兒,都不是我所在乎的。
我只是找了個機(jī)會去了趟她的殿里。以后相處的時間還長,不妨先去探探虛實。
“你便是樛氏吧?王上在長安的這么多年,辛苦你一直在身旁服侍,還誕下了子嗣?!?/p>
按理來說,橙氏該是對我充滿了敵意,但她的眼神卻如一汪清泉,澄澈見底。面對我這個即將危及到她地位的漢族女人,橙氏始終保持著端莊得體的微笑,叫人猜不透是假意示好,還是真心大度。
而她的兒子看向我時,眼中的恨意與厭惡卻是毫不掩飾的。十三歲的少年,已經(jīng)隱隱懂得要捍衛(wèi)其作為嫡長子的權(quán)利。
不過,我知道趙嬰齊是不會改變主意的。除了履行他的諾言,此舉同樣能讓圣上看到他臣服乖巧的姿態(tài),從而使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于朝堂之上。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便在迎來了封后大典。自此,這北臨五嶺,南鄰南海的一方南越水土之上,我便是極盡尊貴的后宮之首,常伴君王側(cè)。
伴君如伴虎,此言非虛。更何況趙建德并不是個明君,亦或仁主。長年作為質(zhì)子的卑微恥辱感在得到權(quán)利后扭曲成了暴戾殘虐。無數(shù)無辜的生命因他的一時興起或稍不順意,便自此化作冤魂。
他對我的熱情也漸漸退卻,源源不斷有新人抬進(jìn)他的寢殿。御花園里夜夜笙簫,脂粉香氣竟把那正值時節(jié)的花香都遮了下去。我依舊淡然處之,只要與后宮要務(wù)無關(guān)之事,我從不多加費(fèi)心。整日里除了擺弄擺弄筆墨,纏著那掌管我衣食起居的嬤嬤講南越宮廷的過往故事,就是向她學(xué)那古法棗糕的手藝親手做給興兒吃。
君王荒靡的日子也不過短短幾年就走到了盡頭。許是趙佗活得太久,透支了后世子孫的陽壽,趙嬰齊的身子毫無預(yù)兆地急劇衰弱,宮里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御醫(yī)們在榻前守了三天三夜也只是紛紛嘆氣搖頭,束手無策。
元鼎四年晚秋的一個深夜,冰冷的宮殿傳出了宦官尖細(xì)綿長的報喪聲,與嬪妃們深深淺淺的抽噎交織一起,在寂靜宮闈間回響。我以為我不會為這個男人感到哀傷,卻仍潤濕了眼角,雖然未曾付諸情意,但畢竟他做了興兒的父王,我的夫君。當(dāng)年再多的怨與不甘,也于他闔上雙眼之時,消逝殆盡。
興兒雖小,在我傾心教導(dǎo)下,也于金碧輝煌的殿宇之上初現(xiàn)少年君王的年輕姿態(tài)。而我,更是成為了這南越國最尊貴的女人——樛太后,輔佐興兒,掌握這番禺城的最高權(quán)柄。
大漢天子的消息異常靈通,沒過多久,前來悼念的特使便駐馬城門下。
我在宮里接見了特使及其隨從。一張張面孔掃過去,有負(fù)責(zé)宣旨的諫大夫終軍,有負(fù)責(zé)安全保衛(wèi)的勇士魏臣,而站在最前頭的,正是特使本人。
那張即使經(jīng)二十余年歲月打磨,我仍舊能一眼認(rèn)出來的面孔,安國少季。
當(dāng)年聽說他在我的婚宴上伶仃大醉,還聽說在我大婚后的第二天他便上書圣上,自愿離開長安去做一名地方官。
沒想到時隔多年未見,本應(yīng)是一雙佳偶的二人,如今卻以一個南越太后,一位大漢特使的尷尬身份重逢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良久,直到身邊親信的小太監(jiān)低聲提醒才不致全然失儀。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棱角分明了,肩膀也更寬闊了些,那一雙眼中的溫柔情意倒是未曾改變。
故人帶來的不止是塵封久矣的少年情思,還有帝王布局了多年的南越內(nèi)附一事,而我這枚重要的棋子似乎即將派上用場。
我頻頻召見安國少季,商國是,也敘舊情。我知道了他未曾婚配孤身至今,只因放不下我。宮中開始傳出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老臣們當(dāng)朝痛罵我是叛國的妖婦,然我的心中此時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力促內(nèi)附,而后帶上興兒隨安國少季回長安城,回我朝思暮想的故鄉(xiāng)。
因此我不間斷地接見群臣,反復(fù)向他們勸說內(nèi)屬漢朝的好處,甚至與安國少季敲定了內(nèi)附之條例呈于圣上。然真正推行起內(nèi)附仍舊困難重重,其中連相三王,聲望昭隆的國相呂嘉無疑是最大的阻力。這只老狐貍曾多次進(jìn)諫反對內(nèi)附,私下里也拉攏了一大批黨羽。呂嘉一日不除,內(nèi)附便一日難以推行。此人留不得。
一切表面看起來都很平靜,但我與呂嘉的博弈片刻未曾放松。
我不想輸。于是宮闈內(nèi),便上演了一場專為呂嘉而設(shè)的鴻門宴。
宴會上其樂融融,觥籌交錯。曼妙的長袖舞姿搖曳,伴著四連體銅熏爐騰起的裊裊乳香。我端起銅框玉卮杯,緩步迫近呂嘉。
“南越內(nèi)屬,國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我掛著假意的笑,聲音不大卻字字凌厲。
其實這并不是真的質(zhì)問,而是一個信號。按照計劃,此時少季便會拔刀結(jié)束老狐貍的性命。
如果那時計劃成功,命運(yùn)該是可以重寫的吧。
我一襲紅衣手持長劍立于長樂殿前,漠然看著大批士卒、官吏甚至普通的南越老百姓們,跟隨著趙建德與呂嘉的部下沖入番禺城,沖入王宮。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我任一頭烏絲隨風(fēng)翻飛,在瞧見安國少季跪叩首求饒的卑微姿態(tài),瞧見趙建德與呂嘉得意傲慢的嘴臉時,嘲諷地笑了。笑他們,亦是笑我自己。想起那日宴會之上本可結(jié)果了呂嘉的性命,最終卻因安國少季的一時膽怯而前功盡棄。老狐貍抓住機(jī)會逃了,此后更是嚴(yán)加防備,干脆稱病幾月閉門不出。
打草驚了蛇。安國少季只安撫我已上書圣上,不日即有更多漢使南下,助我們穩(wěn)定局勢控制南越。而我們等來的,居然只是韓千秋與我的胞弟樛樂率領(lǐng)區(qū)區(qū)兩千人馬。
追問之下,我才得知,安國少季呈上的是一封文過飾非的奏章,吹噓自己的功勞不吝溢美之詞,于南越內(nèi)屬一事只道是指日可待。而圣上竟不疑有他。
怯懦寡斷、自矜功伐,原來這就是我曾深愛過的人嗎?我仍笑著,淚卻大滴大滴滾落下來,正如二十年余年前那個月夜,濕了前襟。
此亂一出,帝王自有理由出兵平叛,將南越收于囊中。自始我便是一枚棋子,如今沒有了利用價值,恐怕更只是一枚棄子,注定魂斷于此。
興兒已托付給跟了我多年的老嬤嬤,早早送出宮去。這是我作為娘親最后能為他做的事情,母子之緣今生留憾,只待來生再續(xù)。如今我孑然一身,天地間再無半分留戀。
我輕聲哼唱著平日里最愛的越族曲子,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劍刃劃過脖頸的那一瞬,耳邊嘈雜的哭喊叫罵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愛恨與那浮沉往事一并離我遠(yuǎn)去,只心中分外清明。惟愿香魂歸故里,下一世,托生在那尋常百姓家,粗茶淡飯,一生一世一雙人。
漢武帝太初二年,番禺城內(nèi)。
街道集市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蛟秸Z或漢調(diào)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有幾位身著漢服的越人女子在專賣胭脂水粉的小攤販那兒細(xì)細(xì)挑揀著,也有漢人男子們捕了禾花雀,去頭去尾,香香地烤熟了釣?zāi)沁^往行人的饞蟲。
一老嫗手提油紙包著的新鮮棗糕,步履蹣跚。途經(jīng)塵封已久,紅漆斑駁的寂靜宮門前時,住了腳步。似乎有什么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她一直凝望著長樂殿的方向,神色莫辨,宛若那里依舊有各式宮人捧著托盤穿梭其間。
日漸西沉,殘陽如血。老嫗終于挪動了步子。轉(zhuǎn)身之前,她不大靈光的耳朵似乎聽到自極遠(yuǎn)之處傳來了支熟悉的曲子,曲調(diào)凄婉破碎,送別她暮色中的身影。
原創(chuàng)簡介
作者 :小莉柚 lilia,佛系創(chuàng)作,忙中偷閑時便入一場千百年前的夢,夢醒與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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