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夏天,隨諸師友泛舟太湖,有位朋友忽然問,如果想就某方面展開研究,應(yīng)該做些什么呢。老師答道,如果不急著寫論文,先留意一些問題,留意久了,自然會深入,到時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說完,老師頓了頓,笑著說,當然,要先留意自己的留意。聽到這句繞口令樣的話,大家笑了起來。小船加速,犁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后來,我常常想起這個“留意”,其中最難也最重要的,正是留意自己的那個留意。過此以往,便順理成章。如已經(jīng)開始了解某個領(lǐng)域或某些人、事,自然不經(jīng)意就留意到這方面的研究和著作。我因去年寫到漢武帝晚年的《輪臺詔》,翻查了一些相關(guān)資料,待看到吉川幸次郎《漢武帝》譯本出版,趕緊去買了本來讀。
后世人寫較早之前的歷史,尤其是那些聲名極盛的人物,基本材料上幾乎翻不出什么花樣,只能在見解上揣摩用心。這本《漢武帝》,雖然據(jù)說作者長于考據(jù),也算得上“漢學泰斗”,但并沒有石破驚天的翻案文章,倒是其持論的平正,敘述的流暢,留給我非常好的印象。另外,大概是長期研習文學之故,吉川常能在文字的縫隙里,辨認出歷史記載背后的人心和人生,頗引人深思。先節(jié)引《漢書·景十三王傳》里的一段文字——
建元三年,代王登、長沙王發(fā)、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天子置酒,勝聞樂聲而泣。問其故,勝對曰:“今臣心結(jié)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橫集也。臣聞社鼷不灌,屋鼠不熏。何則?所托者然也。臣雖薄也,得蒙肺附;位雖卑也,得為東藩,屬又稱兄。今群臣非有葭莩(蘆葦桿內(nèi)壁的薄膜,指關(guān)系疏遠的親戚)之親,鴻毛之重,群居黨議,朋友相為,使夫宗室擯卻,骨肉冰釋。斯伯奇所以流離,比干所以橫分也。《詩》云‘我心憂傷,惄焉如搗;假寐永嘆,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臣之謂也?!?br>
原文很長,使用的典故和比喻很多,大概是因為對帝王說話,不得不小心謹慎。從節(jié)略的部分來看,意思傳達明白無誤,即(沒做成皇帝的)皇子“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多自以侵冤”?!稘h武帝》隱括這段話,說武帝登基不久,“他的兄弟中的幾位來朝。為此舉辦歡迎酒宴,音樂奏起,突然席中有一人抽泣出聲”。武帝詢問緣故,哭泣者言道:“盡受欺侮的自己,一聽到悲哀的音樂,不禁落淚。我們(皇子)都是如此。”這個哭泣的人,就是上面寫到的中山靖王劉勝,漢武帝的異母兄。不過問題來了,那些膽敢侵辱皇子的,到底是“群臣”還是某些臣子呢?
談到這問題的時候,吉川先從漢代的公主入手:“一般來說,漢代的公主擁有非常權(quán)勢。這些權(quán)勢甚至在皇子之上。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些皇子都會以地方王的身份,離開國都長安,因此,他們很少有干預中央政治的機會?!币簿褪钦f,出現(xiàn)這現(xiàn)象,并不表明漢代女性地位高(“她們沒有繼承帝位的可能”),而是皇子在國都容易擾亂社會秩序,因此常被趕離,所以公主才獲得權(quán)勢。不過,即便皇子們離開國都,去了自己的封地,仍然是不穩(wěn)定因素,“一旦他們發(fā)動叛亂,中央將極度困擾,所以皇帝派遣監(jiān)督的官員,以日本江戶時代家老(原注:日本江戶時代各藩藩主的首要家臣)式監(jiān)察官的名義,用銳利的眼光時刻監(jiān)視他們”。
劉勝肯定夸大其詞了,侵辱皇子的應(yīng)該不是什么“群臣”,而是隨諸侯到自己封地上去的監(jiān)察官。這些監(jiān)察官對皇子不只是侵辱,有時候還“會故意策劃事件陷害地方王,以此作為自己的功績”。我們約略能猜到這結(jié)果,因為人總是這樣,即便前面無比危險,為了一時的功績或利益,仍然會刻意去構(gòu)陷。吉川更深一層的推測,就不太容易想到了:“武帝的兄弟諸王大多被描述成超乎想象的愚昧之人,這些記錄似乎也是在前述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蓄意構(gòu)陷的監(jiān)察官報送的材料既有問題,進入皇家檔案館后史書照錄,當然會讓皇子們顯得愚昧。這推測提示我們,讀各類歷史的時候,要時刻有警惕之心,即便出自中秘的文書,也未必全值得信賴。
《漢武帝》里沒寫的是,劉勝這一哭,讓武帝“厚諸侯之禮,省有司所奏諸侯事,加親親之恩”,稍稍緩解了皇子與監(jiān)察官的緊張關(guān)系。其后,武帝“更用主父偃謀,令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而漢為定制封號,輒別屬漢郡”。此舉雖顯出皇帝對封地皇子的厚恩,諸侯卻從此“地稍自分析弱小”,勢力大大削弱。其實不止跟諸皇子,武帝晚年與太子劉據(jù)的緊張關(guān)系,恐怕也可以從這個方向去理解。吉川點出的這一情形,撩開了歷史華麗帷帳的一角,讓我們看到了重重宮闈里的某些深痛隱衷。這深隱之處,書中還有另外一段,涉及的是《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從這記載里看到的深痛,大概是賈誼的有志不獲騁。既然“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賈誼當然應(yīng)該“任公卿之位”??稍谝桓稍系母缮嬷?,文帝卒“不用其議”,真堪惋惜。數(shù)年之后,文帝再見賈誼,結(jié)果也竟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讓人感慨萬千。后賈誼早逝,成了屈原一樣有才而不遇的典型,歷代感嘆不絕。
賈誼的遭際早就為人熟知,關(guān)于他遇不遇的問題,也有包括劉向、蘇軾、李贄在內(nèi)的人物發(fā)表過不同看法,算不得新奇。引起我注意的,是吉川對這段歷史的敘述:“有名為賈誼的年少男子,天下秀才,因此文帝在未央宮的宣室召見了他。召見之際,賈誼建議文帝施行文化型的政治,改正朔,易服色,并‘悉草具其事儀法’,進諸文帝。而后,文帝對竇太后言道:‘那家伙所言之事,太過高尚,非我所能行?!蔽牡壑赃@樣做,是因為“漢朝自有漢朝的成規(guī),輕率隨便行事,是會危及生存的大事”。
站在不同的立場,或者根據(jù)不同的人生經(jīng)驗,對吉川這段話會有不同的理解,暫且不去深究。我感興趣的是,文帝對竇太后說的這番話,出處在哪里,因為《史記》和《漢書》里都找不到。非常大的可能是我讀書太少,很小的可能是日文另有記載或解說。或者,還有一種微弱的可能,這是吉川根據(jù)文帝“謙讓未遑”推論出來的。如果是這樣,這話就有吉川獨特的判斷在里面,既顯出文帝對當時局勢的判斷,推行政策有量力而行的節(jié)制,也暗暗點出賈誼的建議不太顧及實際,有畢其功于一役的急切。老成人清楚,在慢慢積累而成的大局面前,這樣的急切往往容易僨事。
前面的事情涉及的問題太多,容易讓人忽視吉川的心得。那就拿公孫弘的一件事來做例子?!稘h書》說他“數(shù)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館,開東閤以延賢人,與參謀議”。照姚鼐的說法,“此閤是小門,不以賢者為吏屬,別開門延之”。吉川在此基礎(chǔ)上,另轉(zhuǎn)進一層,謂公孫弘提攜后進,將官邸辟出一部分作為沙龍,讓年輕知識人自由出入,而“官邸的東側(cè)特意辟一小門,作為沙龍的通道,從這里進出可以不與他的屬僚碰面”。推測起來,應(yīng)是怕年輕賢人還沒有地位,性格也不穩(wěn)定,跟吏屬同門出入,碰面時或遭輕視,或亢奮激昂,或產(chǎn)生自卑心理,都于前途不利,因此別開小門延之。此意頗為深曲,如所猜不謬,則公孫弘此處的表現(xiàn),正中下文“其性意忌(疑忌),外寬內(nèi)深”的評價,不過是同一性情的陰陽兩面而已。
對性情的認知和疏導,或許與治理之道一致,應(yīng)如書中提到的卜式所言:“以時起居,惡者輒去,毋令敗群?!彪S順性情和社會的節(jié)律,去除惡者,不讓其敗壞群體,而不是如監(jiān)察官的蓄意構(gòu)陷,賈誼的高尚其論,或公孫弘的陰謀報復。這一點,飽讀詩書的賈誼和養(yǎng)豬出身的公孫弘,大概都可以有所借鑒于牧羊出身的卜式?愿有志者少留意,嘗試去除性情和社會的陰面,陽面的部分應(yīng)該會有發(fā)展的可能吧。其情形,大概如書中所說——“人類對知識、對文化的渴望,如同對水一般。一旦殺伐的時代過去,這種渴望必然會不聲不響地復蘇。這種現(xiàn)象,無論東西,都未曾變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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