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研究員林達的死留下許多疑問。警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是自殺,但調(diào)查幾個月后仍沒有他殺的證據(jù),只好把卷宗歸到“未結疑案”中。引起懷疑的主要線索是他(?)留在電腦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是在單身公寓的電腦椅上服用過量安眠藥的),但這行字的意義撲朔迷離,晦澀難解:
養(yǎng)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很多人認為這行字說明不了什么,它是打在屏幕上的,不存在“筆跡鑒定”的問題,因而可能是外人敲上的,甚至可能是通過網(wǎng)絡傳過來的。但懷疑派也有他們的推理根據(jù):這行字存入記憶的時刻是13日凌晨3點15分,而法醫(yī)確定他的致死時間大約是13日凌晨3點半到4點半,時間太吻合了。在這樣的深更半夜,不會有好事者跑到這兒敲上一行字。警方查了鍵盤上的指紋,只發(fā)現(xiàn)了林達和他女友蘇小姐的。但后來了解到,蘇小姐有非常過硬的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那晚她一直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
這么一來就只有兩種可能:或者,這行意義隱晦的字是林達自已敲上去的,可能是為了向警方或某人示警;或者,是某個外人輸進去的,但絕不會是游戲之舉而是懷著某種動機。不管哪種可能,都偏于支持“他殺”的結論。
調(diào)查人第一個詢問的是科學院的公孫教授,因為他曾是林達的博士導師,林達死后又曾在同事中散布過林是“自殺”的猜測。調(diào)查人覺得,先對與自己觀點相左的人進行調(diào)查是比較謹慎的,可以避免先入為主的弊病。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是那種比較講得出口的原因。實際上呢……人人都知道警方的一條原則:報案人的作案可能性必須首先排除。
公孫教授的私宅很漂亮,書房里是幾排與天花板平齊的書櫥。他穿著白色的家居服,滿頭白發(fā),眉目疏朗。對于林達之死,公孫教授連呼可惜,說林達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個敏感的熱血青年。他還算不上最優(yōu)秀的科學家(因為他太年輕),但他有最優(yōu)秀的科學家頭腦,有最敏銳的直覺,屬于那種幾十年才能遇上一個的天才,他的死亡是科學界的巨大不幸。至于林達的研究領域,他說是比較虛的,是研究電腦的智力和“窩石”,他的研究當然對人類很重要,但那是就長遠的意義而言,并沒有近期的或軍事上的作用,“絕不會有敵對國家為了他的研究而下毒”。
談話期間他的表情很沉痛,但仍坦言“林達很可能是自殺”。因為天才往往脆弱,他們比凡人更能看穿宇宙和人生的本質(zhì),也常常因此導致心理的失衡。隨后他流暢地列舉了不少自殺的科學天才,名字都比較怪僻,調(diào)查人員未能記錄(保存有錄音)。只記得提到一人是美國氫彈之父費米的朋友,此人搞計算從不使用四位數(shù)學用表(那時還沒有計算機),因為表上所有的數(shù)據(jù)他都能瞬時心算出來(這個細節(jié)給調(diào)查人員的印象很深)。本來此人的成就不會在費米之下,但他30余歲就因精神崩潰而自殺。公孫教授說:
“不妨再舉一個粗俗的例子。你們二位都是男人,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生兒育女。你們絕不會盤根究底,追問這種動機是從哪兒來的。但天才能看透生命的本質(zhì),他知道性欲來自荷爾蒙,母愛來自黃體胴,愛情只是‘基因們’為了延續(xù)自身而設下的陷阱。當他的理智力量過于強大、戰(zhàn)勝了肉體的本能時,就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崩潰?!?/p>
調(diào)查人員很有禮貌地聽他說完,問他這些話“是否暗示林達的死與男女關系有關”。很奇怪的是,公孫教授的情緒在這兒有了一個突然的變化,他不耐煩地說,很抱歉,他還有事,失陪。說完就起身送客。調(diào)查人員并未因他的粗暴無禮而發(fā)火,臨走時小心地問,他剛才所說的電腦“窩石”究竟是什么東西,“肯定那是極艱深的玩藝兒,我們不可能弄懂,只是請你用最簡單的語言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p>
公孫教授冷淡地說:以后吧,等以后我有時間。
第二個被調(diào)查者是林達的女友蘇小姐。她相當漂亮,可以說是性感。那時天氣還很涼,但她已經(jīng)穿著露臍裝,超短裙,耳朵上吊著漂亮的綠松石耳墜,一雙白腴的美腿老在調(diào)查人的眼前晃蕩。兩個調(diào)查者對她的評價都不高,說她絕對屬于那種“沒心沒肺”的女人,林達尸骨未寒,她已經(jīng)談笑風生了,連點悲傷的外表也不愿假裝。甚至有調(diào)查人在場的情況下,她還在電話里同某個男人發(fā)嗲。
蘇小姐非常坦率,承認她和林達“關系已經(jīng)很深”,不過早就想和他拜拜了,因為他是個“書呆子,沒勁?!辈诲e,他的社會地位高,收入不錯,長得也相當英俊,但除此之外一無可取。幽會時林達常皺著眉頭走神,他的思維已經(jīng)陷入光纜隧道之中,無法自拔,那是狹窄、漫長而黑暗的幽徑。他相信隧道盡頭是光與電織成的絢爛云霞,上帝就飄浮在云霞之中。林達很迷戀他的女友,迷戀她高聳的乳胸、修長的四肢、渾圓的臀背及其它種種妙處,即使在追蹤上帝時,他也無法舍棄這具肉體的魅力,公孫教授的分析并不完全適合他,但即使云雨之中他也免不了走神。“我看近來他的神經(jīng)不正常,肯定是自己尋死啦!”
關于林達死于“神經(jīng)失?!钡奶岱ǎ@是第二次出現(xiàn)。調(diào)查者請她說一些具體的例證,蘇小姐說,最近林達對白蟻啦,螞蟻啦,粘菌啦經(jīng)常掛在嘴邊。比如他常談蜜蜂的“整體智力”,說一只蜜蜂只不過是一根神經(jīng)索串著幾個神經(jīng)節(jié),幾乎談不上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種群達到臨界數(shù)量,就能互相密切配合,建造連人類也嘆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jié)省材料的最佳角度,符合數(shù)學的精確。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qū)看一個放蜂人……
調(diào)查者立即聯(lián)想到電腦屏幕上的奇怪留言,不用說,這個放蜂人必定是此案的關鍵。他們請她盡量回憶有關此人的情況。蘇小姐說我真的不清楚,林達是一個人騎摩托去的,大概去過三次,都是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京城附近。林達回來后的神情比較怪,有時亢奮,有時憂郁,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么“智力層面”等等,我記不住,也沒興趣聽。
調(diào)查者當然也盤問了案發(fā)那晚她的活動,確信她不在現(xiàn)場,便準備告辭。這時蘇小姐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噢對了,林達有一件風衣忘在我家,里邊好象有放蜂人的照片。聽了這句話,調(diào)查人的心情真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衣袋里果然有一厚疊照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那人正在取蜜,戴著防蜂蜇的面罩,模樣不太清晰。但蜂箱上提供了寶貴的信息,那兒有紅漆寫的地址:浙江寧海橋頭。
調(diào)查進行到這兒可以說是峰回路轉。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jīng)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三天后,調(diào)查人已經(jīng)來到冀中平原,坐在這位放蜂人的帳蓬里,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閃爍著耀眼的金黃。至于尋找此人的方法,說穿了很簡單。他們知道這些到處追逐花期的放蜂人一般都不自備汽車,而是把蜂箱交火車或汽車運輸。于是,他們在本市聯(lián)運處查到了浙江寧海橋頭張樹林在15天前所填的貨運單據(jù),便循跡追來了。
不過見面之后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電影導演的選人標準,這位張樹林絕對不是反派角色。他是個矮胖子,面色黑紅,說話中氣很足,非常豪爽健談,帶有燕趙豪士之風。可能是因為放蜂生活太孤單了,他對兩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逼著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調(diào)查人老出外方便。帳蓬里非常簡陋,活脫一個21世紀的中國吉普賽。一只行軍床上堆著沒有疊起的毛毯,飯鍋是用三塊石頭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著“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紅字――也就是說,茶缸的歷史至少有60年了。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兒子,非常靦腆,他向調(diào)查人問聲好,就躲到外邊去了。
放蜂人的記憶力極好,20天前的往事象是照了相似的,記得纖毫不差。一看到那疊照片他就說沒錯,是有這么個人找過我?guī)状?,姓林,三十一二歲,讀書人模樣,穿著淡青色的風衣和銀灰色毛衣,騎一輛嘉陵摩托,車牌號的后三位數(shù)是248?!拔覀儌z對脾氣,談得攏!聊得痛快!”
問他究竟談了什么,他說都是有關蜜蜂生活習性的,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調(diào)查人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離開時已經(jīng)變成半個蜜蜂專家了。老張說:蜜蜂中的偵察蜂靠跳8字舞來指示蜜源,8字的中軸方向即表示蜜源相對太陽的角度,跳舞的頻率則表示蜜源的遠近;又說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憐,交配后就被逐出蜂巢餓死,因為蜂群里不養(yǎng)“廢人”;養(yǎng)蜂人取蜜不可過頭,否則冬天再往蜂箱里補加蜂蜜時,蜜蜂知道這不是它們采的,就會隨意糟踐;蜂群大了,工蜂會自動用蜂蠟在蜂巢下方搭三四個新王臺,這時怪事就來了!勤勉溫順的工蜂突然變得十分焦燥,它們不再給蜂王喂食,并成群結隊地圍著它,逼它到王臺中產(chǎn)卵。王臺中的幼蟲就是以后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著舊王飛出蜂箱,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這時放蜂人就要布置誘箱,否則它們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蜜蜂從此徹底忘了舊巢,即使因某種原因找不到新巢,寧愿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巢,就象是它們的記憶回路在離開舊巢時一下子給剪斷了!這時舊巢中正熱鬧呢,新王爬出王臺后,第一件事就是爬來爬去,找到其他王臺,把它咬破,工蜂會幫它把里邊的未出生的蜂王咬死。不過,假如兩只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們就會采取絕對中立的態(tài)度,安靜地圍觀著這場決斗。直到其中一只被剌死,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的尸體拖到蜂箱外?!跋胂脒@些小生靈真是透著靈氣,不說別的,你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shù)?那么大的數(shù)可不好點吶,它們又沒有十個指頭。還有,分群時誰該走,誰該留?走的蜜蜂得舍棄舊家和自己采的蜂蜜,真有點自我犧牲精神哩?!?/p>
林達與放蜂人并肩立在如雪的杏花里,白色的蜂箱一字兒排在地頭,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他們周圍輕盈地飛舞。它們有自己的社會,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語言和社交禮儀,有自己的數(shù)學和化學。一只孤蜂不能算是一個生命,它絕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達到一定數(shù)量后,就“毫無來由”地產(chǎn)生一種整體智力。所以,稱它們?yōu)椤胺淙骸辈皇且粋€貼切的描述,應該說它們是一個叫作“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兒產(chǎn)生了突躍,整體大于個體之和。林達對著養(yǎng)蜂人禮拜,林達對著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我們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一再追問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shù)量是多少,但問過后他又反過來說,精確數(shù)值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大略了解有這么一個“數(shù)量級”就行。放蜂的老張弄不明白這些話。
調(diào)查人員第二次聽到了“臨界數(shù)量”這個詞。這個詞聽起來有點神秘,也多少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丅彈爆炸就有一個臨界質(zhì)量),所以少不了針對這個詞來一番詢問。但他們的追問得不到放蜂人的響應。老張只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指著那張帶面罩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給我照的,林先生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不是取蜜期,他非要我?guī)戏婪湔譃樗硌荨Kf我?guī)纤笫菐匣使?,說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這個林先生不脫孩子氣,盡說一些傻話。”
調(diào)查人很敏銳,從這句平常話中聯(lián)想到蘇小姐說的“神經(jīng)失?!?,便調(diào)頭緊追下去??磥砝蠌埡芎蠡谡f了這句話——他不想對外人講說林先生的“缺點”。在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說,對,林先生的確說過一些傻話。他說過,老張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帶它們到處遷徒尋找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類享用,你幫它們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們能察覺這種“神的干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范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據(jù)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種跡象?比如,它們是否能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種自由?比如,當養(yǎng)蜂人在冬天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冥冥中有一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糟踐外來的蜂蜜,是否是一種孩子式的賭氣?“林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它再聰明也是蟲蟻呀,它們咋能知道這些。我看它們活得滿愜意的。不過,”他認真地辯解著,“林先生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是愛蜂愛癡了,鉆到牛角尖里了?!?/p>
調(diào)查人對談話結果很失望,這條意外得來的線索等于是斷了。他們曾把最大的疑點集中在“養(yǎng)蜂人”身上,但是現(xiàn)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的張樹林絕不是陰謀中人。兩人臨告辭時對老張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驚定之后涕淚滂沱,連聲哽咽著“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p>
調(diào)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達的最后一次社會活動是來這里對學生作了一場報告。當時負責接待的教導處陳主任困惑地說,這次報告是林達主動來校聯(lián)系的,也不收費。這種毛遂自薦的事學校是第一次碰上,對林達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謝絕的,但看了那張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證,就答應了。至于報告的實際效果,陳主任開玩笑說“不好說,反正不會提高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他們用隨機抽樣的方法喊來了5個聽過報告的學生,兩男三女,拘謹?shù)刈诮虒幍哪疽紊稀_@是學校晚自習時間,一排排教室靜寂無聲,窗戶向外瀉出雪亮的燈光,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在遠處的夜空中閃亮。學生們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說林先生的報告不錯,有人說印象不深,但一個戴眼鏡女生的回答比較不同:
“深刻,他的報告非常深刻,”她認真地說,“不過并不是太新的東西。他大致是在闡述本世紀流行的一種哲學觀點:整體論。我恰好讀過有關整體論的一兩本英文原著?!?/p>
這個女孩個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滿臉稚氣未脫,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顯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陳主任低聲說,你們別看她其貌不揚,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經(jīng)跳了兩級,成績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調(diào)查人請其他同學回教室,他們想,與女孩單獨談話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沒有了拘謹,兩眼閃亮地追憶道:
什么是整體論?林先生舉例說,單個蜜蜂的智力極為有限,所以,象蜂群中那些復雜的道德準則啦,復雜的習俗啦,復雜的建筑藍圖啦,絕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腦中。但千萬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出來——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類只是看到了這種突躍的外部跡象,但對突躍的深層機理毫無所知。而且,在人類目前的智力層面上,不大可能在短期內(nèi)破解這個秘密。又比如,自然進化的最高成就――人腦,是由140億個神經(jīng)元組成,單個神經(jīng)元的構造和功能很簡單,不過是根據(jù)外來的刺激產(chǎn)生一個沖動。那么哪個神經(jīng)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夠的神經(jīng)元以一定的時空序列組合在一起,才會產(chǎn)生“窩石”,這又是一種躍遷式的突變……
調(diào)查人又聽到了“窩石”這個詞,他們忙擺擺手,笑著請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請問什么是窩石?我們在調(diào)查中已經(jīng)聽過這個詞,不過還沒弄明白呢。不會是腎結石之類的東西吧,從沒聽過腦中也會產(chǎn)生結石。
小女孩側過臉看看他們,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動。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說,“我識”就是“我的意識”,就是意識到一個獨立于自然的“我”。人類嬰兒不到1歲就能產(chǎn)生“我識”,但動物就不行。所有動物中,唯有最聰明的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能在鏡子中認出自己,如果在它們額上點個紅點,它們也知道嘗試著用手擦去。其它的動物,包括大猩猩都無法達到這個境界,它們只會對鏡中的“闖入者”咆哮不已。智力超人的電腦同樣不行,即使是戰(zhàn)勝卡斯帕羅夫的“深藍”,它也不會有“我”的成就感?!斑@是說數(shù)字電腦的情形,自從光腦、量子電腦、生物元件電腦這類模擬式電腦問世以來,情況已經(jīng)有了變化。林先生在報告中也提到了‘標準人腦’和‘臨界數(shù)量’……”
調(diào)查人員相對苦笑,心想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語言談話!他們再次請她稍停,解釋一下什么是“標準人腦”,這個名詞聽上去帶點兇殺的味道。女孩簡單地說,只是一個度量單位而已,就象天文距離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單位一樣。過去,數(shù)字電腦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確的參數(shù)來描述,象存儲容量(比特)、浮點運算速度(每秒次)等。對于模擬電腦這種方式已不盡適合,有人提出用人腦的標準智力作參照單位。這種計算方法還沒有嚴格化,比如對世界電腦網(wǎng)絡總容量的計算,有人估算是100億標準人腦,有人則估算為100000億,相差懸殊?!安贿^林先生有一個非常精辟的觀點,他說,精確數(shù)值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網(wǎng)絡容量早已超過了臨界數(shù)量,從而引發(fā)智力暴漲,暴漲后的電腦智力已經(jīng)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層面……”
調(diào)查人員很有禮貌地打斷了她的話,說很感謝她的幫忙,但是不能再耽誤她的學習時間了,再見。然后苦笑著離開學校。
他們還詢問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達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訪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是排在第三位,但調(diào)查報告中卻放到最后敘述,這可能是一種暗示--暗示寫報告者已傾向于接受林達祖父對死因的分析。那天他們到林老家中時,客廳里坐滿了人,一色是60歲以上的老太太,頭上頂著白色手巾,坐在自帶的小凳子上,都在極虔誠極投入地哼哼著。這些婦女們大都衣著簡樸,面容粗糙,與林家雅致的客廳形成明顯的反差。林老急忙把兩人讓進他的書房,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解釋道,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們在為死者禱告。林老說,他和妻子留學英倫時都曾畈依天主,解放后改變了信仰,但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輕時的信仰接續(xù)上了?!叭烁饔兄荆覜]有勸她,我覺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嘗不是件好事??上拮铀佑|的老太太們都只有‘低層次’的信仰,她們不是追求精神上的凈化,而是執(zhí)迷地相信上主會顯示神跡,這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說實話,我沒想到我的老伴能和這些老太太們搞到一起?!?/p>
他對愛孫的不幸十分痛心,因為他知道孫子是一個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構筑一種代號“天耳”的宏大體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層面間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談到林達的死因時,林老肯定地說是自殺,這點不用懷疑,你們不必為它耗費精力了。因為林達死前來過一次電話,很突兀地談了宗教信仰問題,“可惜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真悔呀?!?/p>
林老說,近兩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孫子灌輸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冊子,不過她的努力毫無成效。看得出來,孫兒只是囿于禮貌才沒有當面反駁奶奶。有時,林達甚至把美國“科學先生”卡爾.薩根的名著《魔鬼出沒的世界》翻開,放在奶奶的臥室里,書中用紅鉛筆劃出了薩根對宗教的犀利抨擊,這種作法令奶奶很是不快。林達一直是個理智的、堅定的無神論者,但在那次奇怪的電話中他突兀地宣布,他已經(jīng)樹立了三點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將會善意地干涉人類的進程,但這種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跡的;3、人類的分散型智力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層面的思維?!拔抑两癫焕斫馑趺磿蝗猾@得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把這些講給我聽,而不是他奶奶?!绷掷暇従彽負u著頭,苦澀地說,“我不贊成他信教,但我覺得這三個觀點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實際上正符合西方國家開明放達的現(xiàn)代宗教觀。不過孫子當時的情緒相當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惱,很陰郁。他在電話里粗魯?shù)卣f,正因為我確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媽的這個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雙冥冥在上的眼睛看著我吃喝拉撒睡,就象我們研究猴子的取食行為和性行為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窮盡智力對科學的探索,在他看來不過是耗子鉆迷宮,是低級智能可憐的瞎撞亂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我和妻子當然盡力勸慰了一番,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實在糊涂!林老搖著白發(fā)蒼蒼的頭顱,悲涼地重復著。
調(diào)查人懷疑地問,他真的會僅僅為這種異想天開而自殺?林老說會的,他會的,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這正是林家的家風,知道嗎?林姓是商朝忠臣比干(比干剖心而死)的后代。我們對于精神的需求往往甚于對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見事遲了一步,沒能勸轉我孫子,我真悔呀。
調(diào)查人告別他下樓,看見他妻子在門口同十幾位教友們話別,教友們認真地說,主會聽到我們的禱告,一定會的,達兒一定會升入天堂。兩個調(diào)查人扭頭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輕輕搖頭,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個星期六晚上,戴眼鏡的小女孩做完了作業(yè),迫不及待地趴到電腦屏幕前。那是父母剛為她購置的光腦。一根纜線把她并入了網(wǎng)絡,并入無窮、無限和無涯。光纜就象是一條漫長的、狹窄的、絕對黑暗的隧道,她永遠不可能穿越它,永遠不可能盡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網(wǎng)絡”愿意向她開放的、她的智力能夠理解的東西。但她仍在狂熱地探索著,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現(xiàn)的閃光。林達在臺上盯著她,林達盯著每一個年輕的聽眾,他的目光憂郁而平靜。這會兒臺下的聽眾不知道他即將去拜訪死神,以后恐怕也沒人理解他這次報告的動機。林達想起了創(chuàng)立“群論”的那位年輕的法國數(shù)學家埃瓦里斯特.伽羅瓦,他一生坎坷,數(shù)次提交的論文都被法國科學院拒絕。后來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小姐,由此陷入一場決斗。在決斗前夜他通霄未眠,急急地寫出了群論的要點——那時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它。至今,在那些珍貴的草稿上,還能觸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處了草地寫著: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
林達對年輕的聽眾說,蜜蜂早就具備了向高等文明進化的三個條件:群居生活、勞動和語言(形體語言)。相對于人類,它們甚至還有一個遠為有利的條件:時間。至少在1億年前,它們已經(jīng)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會。但蜜蜂的進化早就終結了,終結于一個很低的層面上(相對于人類文明而言)。為什么?生物學家說,只有一個原因,它們的身體太小,因而腦容量太小,它們沒有具備向高等智力發(fā)展的物質(zhì)基礎。如此說來,我們真該為自己1400克的大腦慶幸——可是孩子們啊,你們想沒想過,1400克的大腦很可能也有它的極限?人類智力也可能終結于某個高度?
沒有人向女孩轉述過林達的遺言:不要喚醒蜜蜂。不過,即使轉達過,她也可以不加理會的,因為她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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