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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伙伴有許多，但與我最要好的有三個：瞎四、狗掉、祥牛。我們從小一起玩耍，一同淘氣……

瞎四，其實并不瞎，他的眼自小就近視，看東西總要離得很近才能看清，特別是看書他幾乎把書貼在臉上。很早，農村對近視眼沒啥認識，說他是“睜眼瞎”。他大名叫賈玉山，因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四，父母就給他起名“四牛”，因為眼的毛病，有人背后叫他“瞎四”。后來有人當面叫，他小孩家也奈何不了人家，沒有過多抗爭就默認了，再以后聲叫聲應，不但外人叫，就是他母親有時急了也罵他：“你個瞎兔孫！”一來二去，村里人只知“瞎四”，不知他還有大名，“賈玉山”只有在學校里才用。

別看眼近視，他心眼挺機靈。上二年級就能寫會畫，尤其他的毛筆字寫得特好，記得過年，求他寫對的人擠一屋子。就是村里上過私塾的幾個人也夸他毛筆字寫得好，將來一定是個“秀才”。他用彩筆描出的狗、豬、羊及樹、花呀，都挺象挺象，爺爺常說我：“你要能象人家瞎四就好了，干啥啥中。”

瞎四比我大一歲，高我一班，可上學下學總和我相伴著，他知道的事特別多，和他在一起，小伙伴們總喜歡讓他“丟個小段”。他講的故事，不知是聽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

小時我總把他當偶像，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做點什么，我總要跟著學，可有時學也學不會，如，和他出外拾柴禾，他的柴禾捆總是打得齊齊整整，背到背上很好看，大人見了都夸贊，“人家瞎四干啥都齊楚。”而我卻象搭老鴉窩似的七齊八不整，跟在他后面羞得滿面通紅，我下大功夫也沒學成。

記得有次過年，初一他到我家拜年，我看到他脖子周圍亮閃閃的，仔細一看是領口別了一圈曲別針，趁得領子又高又好看。我讓爺爺找曲別針想模仿，可爺爺轉了一圈空手而歸……

五六年我上二年級，下半年轉到焦作上學。我倆常有信件來往，信中我多次邀請他學校放假到焦作玩幾天，他信中答應過了，但不知是湊不起路費還是別的原因，始終沒能成行。直到我上山下鄉(xiāng)到了濟源，他還多次給我寫信，有一次信寫得很長，說他高小畢業(yè)一直在生產隊勞動，他覺得這個社會對他很不公平，隊里的人都挖苦他，諷刺他，說象他這樣有本事的人也戳牛屁股……后來還有人歧視他，說他在隊里干活?；怀隽?/span>……他很苦悶，很悲觀，感覺有些懷才不遇，他想離開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到外面闖一闖、……我給他回信勸他收起那個念頭，不要以為外邊很好混，我在城市上了幾年學，不也到山區(qū)林場了嗎！事在人為，其實到那里都一樣，再說城市里工作不是輕易好找的，許多人高中畢業(yè)照樣在家閑著……瞎四不知是聽了我的勸告還是有其它考慮，他到底沒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包括困難時期和文化大革命動蕩的年代……

本家一位叔叔到焦作看望我父母，正好我享受一年一次的探親假。我問起瞎四的情況，叔叔說這孩子倒是挺聰明的，就是精過頭了。上幾年學，覺得認識幾個字，一般人他都看不到眼里，原來他在隊里干記工員，有人揭發(fā)他給自家多記工分，隊長把他撤了。去年他和村西頭姓付家的閨女談對象，人家老人不同意，他把閨女帶出去轉十來天……為這事兩家可鬧騰了，官司打到公社，說幾場理，最后他倆還是沒能結成親，付家那客（我老家把閨女稱為客）也另找家了。那件事他在村里影響可壞了……叔叔上了年紀，還是老思想，墨守舊規(guī)，對自由戀愛婚姻自主還是看不慣，看來老家的舊風俗還根深蒂固……

八六年秋，我因故回一趟老家，見到這位闊別多年的童年伙伴，瞎四看著十分蒼老，頭發(fā)都白了大半，按說他才四十歲，年富力強，本家一位兄弟說，他打光棍到三十八，經人介紹和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結了婚，女方帶個十多歲的女孩，第二年又給他生個閨女。兩人感情不合，時常打架，過得不象樣子。我去他家，二間土房已很破舊，里邊臟亂不堪。我實在想不到，從小聰明伶俐大有希望的他，會混到這步田地……

狗掉和我同齡，同上一班，同一個“劉”，論輩份我該叫他爺。過去農村貧困落后，缺醫(yī)少藥，小孩的存活率相當低，半路夭年的不計其數。死去的嬰兒不能埋，都扔到荒溝野地，讓狗拉著吃了。因此誰家的孩子死了，都習慣說：喂狗了。狗掉生下來特別嬌，父母希望他能活下來，就給他起了這個它，意思是狗吃剩下的，那時在農村叫“狗掉”“狗剩”的特別多。聽母親說，“狗掉”后來成了“狼掉”，小命沒有喂狗，可差點喂狼。

這是在解放前一年，狗掉一歲多，夏天屋里熱，我老家的人都習慣睡院子，地上一掃，鋪張席也挺簡單的。他家只有院墻沒有大門，睡到半夜，他母親覺得有動靜，一摸身邊的孩子沒了，她慌忙坐起來一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在往外走。他娘急忙把他爹推醒，兩口子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高聲喊著：“攆狼啦！攆狼啦！狼吃孩子啦！”，他爹摸了個糞叉，他娘迷了摸個枕頭，就往外攆，在外乘涼的人聽到喊聲，也操著家伙大叫著攆過來了，那時人們夜里在外睡覺，為防備狼的襲擊，身邊都放有镢頭糞叉之類的家伙。大家喊著攆著，追有一地畛長，狼才松了口，獨自逃走了，狗掉在地上連哭都不會哭，脖子上流著血，他父親一摸還有氣，他母親趕忙把他抱在懷里，那天夜里有月光，大家圍上來后馬上又轉回了身，原來他爹他娘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為救孩子，也不顧丑不丑啦。許是狗掉命不該絕，若發(fā)現晚一點，攆得松一點，他早進狼肚里去了，本村郎中盡力調治，雖保住了他的性命，可脖子上落個巴掌大的疤，留做永久的紀念。“狗掉”徒有虛名，“狼掉”名副其實。

母親講，那年月，狼特別多，特別兇，它侵害的目標多是小孩，被狼它吃掉或咬傷咬死的孩子不計其數。村西頭一位唐家媳婦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去鋤地，她把孩子放到地頭的樹蔭下，剛鋤半畛地，回頭一看孩子沒了，地上一灘血，狼把孩子叨走了，唐家媳婦當時就氣瘋了……打我從小記事，半夜常被“攆狼”的喊聲驚醒。一聽有人喊就知咋回事，男人們會一面喊一面操著鋤頭糞叉什么的跑出去幫著攆，老找不到追逐目標，也要站在原地大聲喊“攆狼啦！攆狼啦！”，只有一呼百應，聲勢洪大，才能把狼嚇跑……

狗掉摸魚上樹是個好手，在同伴中他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我很佩服他。先說摸魚吧，同在一個水坑里摸，他總是摸得比我多。鯰魚是最難摸的，身上又光又滑，一般人根本逮不住。村里只有幾個高手才有這方面的本領，別看狗掉是個孩子，有時也能讓大人刮目相看，他說摸鯰魚必須先摁著頭，使勁往下按，等它不動了，用二個指頭摳著下腭，扔到岸上。我記住了這些話，按他的辦法做。有一次，我正在水中摸著，碰上了這種又光又滑的小東西，我按照狗掉的治服辦法，兩手摳著腮使勁往下摁，當我用手卡著露出水面，原來它兩腮和脊背上各長一根刺，一面活動著還發(fā)出“吱咕吱咕”的聲音，我的手指被刺劃開一道口，向外冒著血，又疼又麻，原來是一條黃葛鰩，人常說：鯰魚肉，鯉魚湯，論吃還是葛鰩香，手雖受點傷，可嘴上享了福，不吃虧。

狗掉逮黃鱔更是高手。他在河邊泥里掏黃鱔，一看他就知哪個洞里有，哪個洞沒有。他把小手伸進去，不一會就把又長又光的黃鱔掏出來，并緊緊卡在三根指縫中，任它怎么掙扎也逃不掉……黃鱔他只逮不吃，他母親不讓他往家拿，說是看著象長蟲似的她害怕。近水樓臺先得月，他逮著黃鱔總是送給我，我沒少沾他的光，別看我倆同歲，但我虛心好學，不恥下問，情愿拜他為師。果然在師父的指導下，我掏黃鱔的技術有所提高。最難忘的一次，我把手伸進洞中覺得窟窿里涼嗖嗖的，等把那東西拉出來一看，魂都嚇掉了，原來是一條水蛇，鬧得我好長時間不敢到那里的河邊去。

我倆摸魚常模仿著大人姿勢，嘴里咬根柳條，摸一條魚就用柳條穿上，有時能摸一大串，奶奶嫌腥不讓往家拿，我就把爺爺喂牲口的馬勺偷出來，帶上一撮鹽，在河邊拾些柴禾，挖個土灶，做個地道純真的清燉小魚，那味道鮮極了。幾個小伙伴圍在一起，馬勺當鍋棍當筷，你一口，我一口，你吃頭我吃尾，津津有味。

狗掉爬樹也是好手，他像猴子一樣，很細的樹干，他也敢往上爬，我倆多次結伙去偷別人家的棗，為此還給家里惹不少麻煩，不斷有人上門告狀，輕則挨頓罵，重的還要當著告狀人的面挨上一頓打。每次偷棗，都是狗掉上樹，我在下面看人（望風），哪個枝上的棗又大又紅，他下面瞅好目標，象猴子一樣悄悄的爬到樹上抓著樹梢猛晃幾下，棗就落了一地，我趕緊拾，趕緊裝，等他下來，我衣兜就滿了，然后找個沒人地方分著吃。有一次偷常家的棗，我正慌慌張張在地上拾著，常家人站到我身后都沒發(fā)覺。狗掉這家伙真鬼，不知啥時從樹上下來跑得無影無蹤。我被逮個正著……還有一次，去崗地偷西瓜，剛進到園里摘個瓜，看園人就從破草棚里跑出來，狗掉眼尖跑得快，而我被人抓個現行，象俘虜一樣被人押著送回家，爺爺給人家賠好多不是，還給了人家五角錢，好在爺爺疼愛孫子，只口頭訓斥一頓，沒動皮肉。后來，每次我在村里碰到看瓜人，總要躲得遠遠的。

八六年探家，一打聽，狗掉當上村委主任了，我去他家拜訪，他家現代化了，有21寸大彩電，有洗衣機、電冰箱……比我家擺設可闊多了，聽說這幾年他在村里辦個予制廠，一年有幾萬元的收入。我小時我崇拜的兩個人，差別怎么這么大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

祥牛比我小一歲，是沒出五福的兄弟，他爺和我爺是親弟兄，我爺老大，他爺老三，他的名字是他爺起的，意思是讓他這一輩子平安吉祥，可后來發(fā)生的事，祥牛并不吉祥。他家的事復雜，要說還得從前兩輩說起。

三爺從小念過幾年私塾，腦子靈活，能說會道，年輕時在外闖蕩，作生意掙了幾個錢，置買了田產家園，遺憾的是三奶奶給他生個殘疾兒（我叫五叔）。五叔長到七八歲，才發(fā)現右手胳膊彎曲著不能伸展，而且有些癡呆，還不斷倒在地上吐白沫（羊癲瘋）。爺爺常說這是他不正干修下的，我問三爺怎么個不正干？爺爺總是說：“小孩家不該問的別問。”好象長輩的事不該讓下代人知道。后來我在奶奶的口中了解到，三爺自從在外做生意發(fā)點財，就不務正業(yè)，好逸惡勞，地里的活全靠雇來的長工干，他連地都不下。三爺不但學會抽大煙，還娶個小老婆（我叫他小三奶），為的是給他生子續(xù)香火，大老婆生的孩子指靠看來不著了，但直到解放，小三奶連個殘疾兒也沒生出來。解放前，兒女婚姻都是父母包辦，個人作不了主。三爺仗著有些家產，竟然給五叔說上了一房媳婦，后來生了一兒一女，祥牛下面還有個妹妹，可能是遺傳基因，祥牛的腦子反應遲鈍，顯得有些呆頭呆腦……

解放初，婚姻法頒布，實行一夫一妻制。我爺和自個本家都勸三爺留下老實忠厚的大三奶?？扇隣敼砻孕母[，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堅持留下了小三奶，大三奶流著淚帶著包袱撇下親手招呼大的兒孫，改嫁到很遠的胡營村。至今，我還記得大三奶離開時難分難舍的情景，后來我和母親還去看望過她。祥牛的母親也不愿和殘疾呆傻的丈夫廝守一輩子，毅然離婚改嫁他人。祥牛和妹妹從此和三爺、小三奶生活在一起。

五叔離了婚，無人對他照顧，他整天瘋瘋癲癲東奔西跑，遇上好心人就給他個饃給他碗飯，遇不上他就餓著，有時餓急了他也能摸回家。在一年夏天，小三奶嫌他的衣服臟臭難聞，讓他自己到河溝里去洗，正洗著，羊癲瘋發(fā)作，一頭栽進河里，三天后尸體漂上水面才被發(fā)現……那年祥牛剛四歲，摔老盆還是三爺抱著他抓著他的兩只小手往下摔，老盆沒有碎，是三爺用腳跺成二半……

祥牛失去父母，挺可憐的，由于是本家兄弟，他成了我的尾巴，我走那，他跟那，他腦子遲鈍，常有人欺負他，愚弄他，很明顯，他跟我的目的是尋求保護……

70年代中，我老家的饑飽問題還沒得到解決，村里的年輕人三十歲以上打光棍的就有七八十個，西郭村是遠近有名的光棍村，原因很簡單，就是“窮”。家中有兒有女的打起了其它主意——“二換親”、“三轉親”。這樣窮對窮，一個閨女換回個媳婦，不賠本又不花錢。好在祥牛有個妹妹，才使他沒有打光棍。

七七年，村里為擺脫貧窮帽子，興修水利搞灌溉，在挖涵洞時發(fā)生塌方，祥牛被砸死在洞里，一年之后，媳婦帶著一歲多的遺孤改換門庭。三爺給他起“祥牛”圖的是平安吉祥，強事與愿違，他父親死于水中，他亡于土下，“祥牛”成了諷刺意味？

最可憐的當數三爺，失去兒子，又失去孫子，兒媳改嫁，孫媳改嫁，就是比他小十幾歲的小三奶也走在了他的前面，剩下他孤苦伶仃……